第23章 異變

第二十二章

東湖的水極深,到湖底時便見不到絲毫光亮了,四處都是一片墨黑。

一團雞蛋大小的光亮在湖底游動,所過之處,劃開一道道水波。借着那光亮仔細看去,才能隐約看見那只擎着光亮蒼白手臂,順着手臂再描出一個曼妙身影的輪廓來。

東湖托着手裏的明珠,往上漂浮,在四周的墨黑裏回了一次頭。墨蛇一般的長發随着動作蕩開,眼裏閃着幽綠的暗色。

在湖水的最底下,一處極暗的洞窟裏,停着一具冰棺,冰棺的底部有一截掩在泥沙裏,略有些傾斜。冰棺上搭着一條素白的緞子,遮蓋住了大半個棺面,縫隙裏漏出冰棺裏鮮亮的一角橘色。

分明是唯一的亮色,卻讓人覺得暮氣沉沉的,見不得半點生機。

東湖遠遠地望着那冰棺,手裏的明珠照亮了她發青的面龐,看上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同濃厚的依戀相伴生。

“你睡了好久啊。”東湖的嘴唇上下碰了幾下,發出的聲音低不可聞,像是與人耳語一般。

接着,她轉過身,繼續朝着頂上,向着遠處去了。所過之處,皆是一片寂寥的沉寂。先前議論的小妖們已經都散去了。東湖已從湖底上來了,他們膽敢肆意閑談的時段便在那之前就結束了。

再說花垣,他同辰管事去了一方僻靜的林子,又看辰管事在周圍仔細地布下禁制,即使周圍沒有什麽異樣,身上的警惕也絲毫沒有撤下的意思。

“便長話短說罷。”辰管事道。

花垣點了下頭,示作洗耳恭聽。

“此次召七少爺回薄荷谷,是因老祖宗快醒了的緣故。”

薄荷谷的九尾貓妖一族有個老祖宗,在現下族內最年長的老者幼時就已經存在了,不知道活了多少萬年,修為和威壓都無人可撼動,更別說老祖宗活過那麽長的歲月的經驗了。而老祖宗幾乎一直都是在沉睡之中,每一次醒來都是族裏的大事。而在老祖宗醒來之前聚集族內所有小輩,是族內一代代傳下來的規矩。

花垣對那位老祖宗的印象,只在于幼時參與祭祖時,在角落裏窺得的那一座巍山似的龐大本體,毛茸茸地團在一起。

“七少爺應當知曉,”辰管事接着說,語氣卻同前一句不一樣了,“這項規矩所代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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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任谷主的欽定?”

據說,老祖宗醒來時,會在小輩裏挑出一個來,那便是下一任谷主了。

花垣從前還以為這不過是玩笑話,老祖宗上一次醒來的時候花垣的爺爺的爺爺都還沒出生。

“确是如此。”

辰管事停下來,露出一抹意味頗深的笑意,那雙閃着精光的眼直盯着花垣的臉瞧。這是他看人時慣有的模樣。

“七少爺。”辰管事又叫了那個花垣從前的稱呼。

花垣在成為花垣之前,名為玖疾。“玖”是族內所有妖的姓氏,“疾”則是他父親套在他身上的名。而不管這個名字是好是壞,他卻幾乎沒有被族人這樣稱呼過。他們只叫他“七少爺”,懷着滿溢出來的惡意,總是帶着譏嘲的笑意。

花垣,可并不是第七個出生的。

只不過,他一出生身後便只有七條尾巴。于是便被冠以“疾”,被稱作那個可笑的“七少爺”。

花垣心知辰管事未盡的話,只是多年不在族內,使他不清楚辰管事在這其中能撈到多少益處。不過,想來益處自然是不少的,否則辰管事何必專程到這裏來守他。

“辰管事可知道?”

“我這個‘七少爺’的名字是如何叫的?”花垣突然發問。

辰管事沒料到花垣這般反應,一時沒答話,心裏知道接下來恐怕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果然,花垣也沒等他回應,緊接着便說:“在這山上待了許多年,竟是都忘卻了。”

話出口,便是只有大舟山的花垣,沒有薄荷谷的七少爺的意思。

入夜了,沈夷他們三人落在一處山林裏歇息。

出塵靠坐在一棵樹下,有樹葉在夜風裏吹散了,落到他的道袍上。他們所處的地方很清淨,林子裏的鳥獸通常很敏感,都不敢靠近他們這一行人——道士,妖,和一只說不出是什麽的怪物。

沈夷在出塵眼裏,确是一只怪物了,先前天色剛完全暗下來時的異動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出塵想起來沈夷先前生出獠牙利爪的模樣,又看了看此時昏睡在姬五身側的那具軀體,不禁皺了皺眉。

他倒并不是在意沈夷那副面孔,也有不少妖怪這般作态的。讓他皺眉的是,在沈夷化作那副模樣的時候,竟是完全失了神智,且十分狂躁,帶着癫狂的戾氣。

再回到天快要暗下去的時候,姬五突然在一片林子上空停下來,說:“便在此歇息吧,明日天亮了再接着走。”

天色還不算太暗,距離上一次歇息的時間也不長。姬五似乎對天黑下來一事,似乎有什麽顧慮。

但出塵只是掐訣停下了飛劍,随着姬五落到林子裏,并未出口問詢什麽。

在天色消去最後一抹亮色之時,出塵也不必開口問了。他是聽到“呼哧”的喘息聲才反應過來的,回頭便看見沈夷已經從原本的位置蹿出去了,朝着的是姬五的方向。

姬五臉上還扣着那張拙劣的面具,看不見臉上的神色。但出塵知道,姬五早預料到了這樣的情形,所以他們才在天未全黑時便早早地落在山林裏了,之後的路程裏恐怕也不能在凡人的地方歇息了。

姬五在沈夷快到她身前時,才稍稍側了一下身,沈夷便從她身側過去了。沈夷因沖勁奔出去十米左右,才剎住腳,轉過身來對着姬五的方向。沈夷方才的速度極快,于是這時出塵這才看清了他的面目。

原本慘白的面上鼓出來一條條像經脈般的紅色凸起,縱橫交錯在一起,一直蔓延到衣領以下。先前一雙謙和的,總是帶着思緒的眼睛此時變得通紅,瞪得有銅鈴大小,眼角也因此裂開了,血跡在臉側劃出兩道蜿蜒的赤線。沈夷的嘴裏像野獸一樣喘着氣,獠牙張牙舞爪地從唇間露出來,嘴角因卡着獠牙無法閉合而流出延液來。

出塵能感覺得到,先前一味的濕寒,眼下混雜了濃重的暴戾和狂躁,一時氣勢逼人。

沈夷全然沒理會一旁的出塵,繼續朝着姬五過去,一雙利爪揮動。爪上利刃鑽出來時破開的口子還在淌着血,落在他紅褐色的衣衫上時倒是不甚明顯,倒是濺到姬五身上的幾點,鮮紅鮮紅的。

姬五在沈夷每一回撲到她身前時閃過,兩只手都垂在身側,暫時沒有動手制止他的意思。出塵看得出來,姬五大抵是在觀察沈夷的情況,便也在一旁立着不動。好在沈夷對危險的應對也同野獸一般,只對有着更大威脅的姬五攻擊。若是他向着另一邊去了,出塵要做到自保的同時不傷及他一分,也是有幾分艱難。

沈夷對姬五的攻擊,大約持續了不到一個時辰,便被頸後的一記手刀終止了。失去意識的沈夷倒在地上,身上的異變開始逐漸地緩慢退散,腿部和胳膊間歇地顫動着,大約是在方才的攻擊中有些脫力了。在那記手刀之前,沈夷一直保持着那般異變狀态,不斷地朝着姬五撲去,一次又一次地撲空,卻也沒讓他生出退意。

姬五沒挪動沈夷,直接坐在了他的身側,用術法将沈夷身上和手上的傷口愈合了。沈夷沉沉地睡過去了,看上去倒是幾乎恢複了天黑之前的樣子,若沒有他衣衫上的褶皺和細小劃痕,方才的一幕幕就像是憑空想象出來的了。

“姬山主是篤定,貧道必定會遵守諾言嗎?”出塵見狀已經放松下來,苦笑道。

姬五明知道沈夷的存在和這樣的異變,是絕不可觸碰的禁忌,卻毫無顧忌地讓他瞧見了。就算他先前許過諾了,可也不能擔保他絕對不會毀諾。畢竟這樣的情形,早已超出他先前做出承諾時所預估的許多了。

姬五沒立即答話,手裏的訣掐了好幾次,才将沈夷的衣衫恢複成了原先的樣子。倒不是姬五不擅長此類術法,只是妖類身上的衣裳大都是皮毛化成的,除了個別像姬十八那樣的例外。于是身上的衣裳便是本體的一部分,自然不需要用到這樣的清理休整衣物的術法。姬五許久不用,也就生疏了。

“你要毀諾?”姬五卻是反問道。

“貧道從不毀諾。”出塵絲毫沒有遲疑地答道、

“那便不該問了。”

出塵所不知道的是,篤定他不會毀諾的不是姬五,而是湖造。

“他最是執拗,無論哪一世都是如此,只要認真許了諾,便會堅持下去。”

就像他曾經立下誓言,要生生世世待在湖造身邊。于是往後的每一生每一世,都是不言棄的尋覓和癡纏。

出塵看着姬五身側的沈夷,分明不會覺得寒冷了,卻在昏睡中下意識地蜷縮了身子,頭朝着姬五的方向,靠在她的衣袍邊上。就像是依偎在姬五身邊一樣。

出塵忽然覺得,正在閉目養神的姬五,和依偎在一側的沈夷,竟是十分和諧,中間似乎流動着什麽不可斷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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