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Первый (1)
二零一七年九月。蘭州。
九月裏江南細雨紛紛揚揚。不過這裏,是塵土飛揚豔陽高照的大西北。
層層高樓飛掠而過,晏若愚的目光在一家酒店停留了一瞬,快的仿佛是一種錯覺。
白家酒店。
奇了,晏若愚心下好笑,平日裏十分鐘的路能堵成四十分鐘,偏偏今天通暢的不可思議。酒店既然接了個“要緊人物”,這會兒不應該堵的水洩不通才對麽。
前面就是麥積山路了。
麥積山路有蘭州人熟知的酒吧一條街。其實所謂“酒吧”,卻并沒有調酒師樂隊俊男靓女,而是清一色的壇壇罐罐依着牆根兒摞滿,幾張木頭桌子随意擺着——清吧嘛,或者叫酒館。牆上挂着幾只葫蘆,倒頗有些“旌旗柴門”的意思。
晏若愚紮着馬尾辮,額前放下一绺頭發,不長不短恰到蘋果肌處。黑色背包和緊腿褲顯得整個人都很清爽,随手拎着的水彩箱子像是要把她的白襯衫染得再無一點幹淨地方。
她最後停在了一家名叫“故人居”的酒館前,低頭看一眼手中的水彩箱,抿唇推開了門。
“半斤二鍋頭,二兩梅子釀。”
店家小哥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晏若愚手上的戒指,從身後的櫃臺上取下兩個小壇。
故人居和其他酒館不太一樣。外面是個酒館樣子,裏面卻是個奶茶店的裝潢。晏若愚輕笑着嘆了口氣,挂羊頭賣狗肉也就算了,這是什麽不倫不類的鬼搭配啊。
“您要的二鍋頭和梅子釀,”店家那小夥看了一眼她拿出來印着校名的本子,“恕在下唐突,那邊的新生開課了?”
“那邊”是指西北某著名高等學府的本科生校區。這幾年學校被地域限制了生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學校才把本科生挪到了縣城裏——山裏好讀書哇。
晏若愚反問,“您怎麽知道我大一?”
屈非臣伸手虛點了一下晏若愚手腕,“失禮了。膚差是軍訓造成的,沒猜錯的話,這位姑娘,本地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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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說?”
“字正腔圓,基本可以肯定是北方人。膚差明顯但未脫皮,應該是習慣西北強紫外線的。”
他頓了頓,“何況,今天周三。”
那邊的本科生前幾年都不在市區,大一的孩子可能上一年學就進了一次城,又不熟悉路,都是兩三個一起來。來了以後還要去看黃河看橋看電影,去美食街,怎麽着也得挑個周末——不是本地人只怕還找不到這籍籍無名的小酒館。
晏若愚一愣,心想這人觀察能力太強了吧,“不算太本地,白銀人。”
白銀。
屈非臣又瞥了一眼那戒指,沒什麽太明顯的反應。
華燈初上晚風漸涼,黃河邊還熱鬧着。晏若愚被額前的一绺黑發搔的癢,她還不想立刻回學校。
“舅舅,你來接一下我吧。在西關呢,對,我在中山橋上。嗯。”
白銀到蘭州高速一個小時,再送她去縣裏又得四十分鐘。辛苦舅舅了。
晏若愚歪着頭靠在車窗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舅舅伸手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見她沒什麽反應,又看了看後視鏡,确定沒車以後來了個急剎車,車窗一抖,舅舅心想,诶喲我去,颠的狠了。
晏若愚慢慢轉過來,盯着舅舅看,眼神有點茫然,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睡着了?”舅舅有點驚訝,“你今天也沒爬山啊,怎麽累成這樣。”
“嗯——”晏若愚小幅度伸了個懶腰,“一個下午暗搓搓觀察人家的反應,害得我光背單詞了,腦子裏有點混。”
“你不還畫畫了麽。”舅舅心說他這外甥一天至少有三個小時在畫畫,沒把這項活動算進去也正常,“畫呢?”
“他們牆上呢。”
“你把畫貼人牆上?你已經确定了?”
“誰知道呢,先試探着吧。”
這廂屈非臣思慮半晌,最終撥通了一個手機號。
對方接的很快。
“這才一天就緊趕緊地打電話。老實說,是不是想念風流倜傥貌比潘安的小爺我了?”屈非厭的聲音聽起來歡快的不行,心情不錯。
“我沒想你,有人想你了。”
“有人想小爺很不正常麽?”屈非厭很認真地想了一想,“當然是很正常的。說吧,誰沒找着我去店裏抱着你哭訴了。”
“令妹。”
“逗呢吧你,我哪來的妹妹。你可別跟我說,我那親爹的正牌閨女找上門來的。”
“嗯。”
咣當一聲。明顯是玻璃碎了一地,大概是水杯。
“沒傷着手?”
“沒事。非臣你別鬧,這事可不是開玩笑的。”
屈非臣有些好笑,“我何曾如此沒輕沒重。”
“诶呦喂我的哥,天都塌下來了把你那套甄嬛體收起來一會兒成不成?都打發你去看店了你就不能沾點煙火氣麽小仙子?”
“……”
天塌下來了你還不是照樣滿世界撩閑。
“喂?”那邊沒聲音,屈非厭心道,非臣又不會因為這個就跟我生氣,“或者你不想聽我叫你小仙子,想聽小仙女?”
聽筒傳來一聲輕笑。
……
“非臣你今天不對勁兒。”
“怎麽了?”
“太不對勁兒了。好端端的突然笑,聽的我慎得慌。”
“哦,我是笑可惜你大了幾歲。”
“屈非臣!小爺比你還小半個月,你居然嫌我老?”
“令妹特別穩重。”屈非臣語氣淡淡,又想起下午那個小姑娘。
晏若愚說了自己是白銀人之後就低頭開始寫單詞,之後與屈非臣再沒有進行任何交談,她靜靜地坐在那裏,聽歌、看書、做題,甚至畫了張水彩。從上午十一點一直到晚上六點,也不要什麽吃食,也沒花時間在玩手機上。期間倒是又添了兩次梅子釀,桌對面的那半斤二鍋頭卻看都不看。
晏若愚把剛完工的畫遞給屈非臣的時候,只說了一句“有緣”。
畫面上低矮不失古樸的平房鱗次栉比,窗明幾淨,還能隐約看到屋內那一壇壇佳釀。
櫃臺正對着門。店家身後那片空白牆上除了挂着幾只葫蘆也沒什麽東西。屈非臣把畫貼在這裏,心想若是篇幅足夠大,他也能成這畫中的一份子了。
“嘩啦——”
诶。屈非臣被聽筒那邊動靜吓了一跳,無奈地問,“什麽水灑了,不是開水?”
“沒事我一會兒收拾。非臣你好好跟我說說,怎麽回事?”屈非厭簡直要把眼珠子瞪出來,“屈非臣你居然誇她穩重!”
能讓屈非臣這種從小在祖父身邊長大,耳濡目染學過不少禮儀規矩的人誇一句“穩重”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這是屈非厭的第一反應。
緊接着他就跳了起來,“你!居然!誇的還是!晏若愚!”
他這麽大的動靜聽在屈非臣耳朵裏,後者眼中浮起一點笑意,如願以償聽到炸毛也就不逗他了,屈非臣聲音略沉了沉,“她手指上戴着開口五弦琴銀戒。”
如果将戒指高溫軟化,再從開口處拉平,那就是一個五弦琴的模型。
令他确定晏若愚身份的是戒指的細節處理。他目力不錯,加之一個下午注意力都放在那戒指上,基本可以确定五弦琴戒上有高山流水雛鳳的元素——極為精細。
屈非厭當然知道那戒指是什麽。
那是他父親親手設計的,他手裏也有一個。唯一不同的是他手裏那個是玉戒,而晏若愚帶着的那個是銀戒。
同父異母的妹妹真的找上門來了。
但他最郁悶的還是屈非臣誇她穩重。
他屈非厭,哪兒都可以重就是談不上穩重。
……诶,咋這麽心塞。
說來也是巧,屈家一向秉承 “家學從古”的理念,國學又尤以孔孟之道為主,卻唯獨不曾要求母親尊儒重理。大約是外祖父覺得儒家思想對女子太過苛刻,“去其糟粕”之後恐怕也剩不下些什麽,便索性随她去了。因而屈家的後輩大多很知禮、很儒雅,母親則在溫柔以外多了分活潑開朗,連帶着教育出來的孩子也是調皮跳騰的不行。
原本也不覺得什麽,屈非厭小錯不斷大錯不犯,但又不是頑劣不堪。可這小丫頭一來差距不就出來了?安安靜靜地在酒館裏坐了一天,看了書寫了字喝了酒畫了畫,什麽都不問就走了。
就這坐功,不一般啊。
不對,坐了一天也不是啥本事,現在的高中生誰不是從早上七點坐到晚上十一點,回到家還要繼續坐。
重點是,她坐了整整一天,幾乎沒戳手機。
媽耶,放眼整個中國,低頭族盛行如斯,這絕對是本事啊啊啊。
就算他心裏很喜歡這個未曾謀面的妹妹,也止不住心裏空落落的。明明是自己的外祖父家,卻和別人家的外孫更合拍。
“怎麽這樣啊……”
晏若愚從思緒中飄回來,那小夥子是知道些什麽的,還知道的不少。整整一個下午,他不止一次把目光停留在戒指上愣神。而每次轉過目光的時候都會輕輕嘆口氣。
但他不是晏若愚要找的人。他的眼神裏寫着對這件事的無可奈何。而且,年齡對得上,對不上的是氣質。
故人居是打着“小酒館”招牌的甜品店,或者說奶茶店。雞尾酒也提供,菜單上還有正餐可選。商業氣息特別強烈。
而這個人,渾身上下透出的都是書卷氣,服務态度不卑不亢,哪怕手下調着酒都還是那個“淡泊名利,寧靜致遠”的眼神。即使因為看到那枚戒指而陷入沉思,也沒有一絲焦躁不安之色。
那是深入骨髓的修養。成長在古典氛圍濃郁的家庭裏才能養出來的性子。
她要找的那個哥哥,應該是性子吊兒郎當聰明靈氣還從小就是不讓人省心的那種。上學時拈花惹草招蜂引蝶,拿着把吉他滿世界招搖,一高興出去打一架也不是什麽大事才是正常情況。
相差太遠了。
把故人居改成這樣,倒像是那個哥哥能做出來的事。
晏若愚換了話題,“一會兒你睡哪啊,大晚上的就別開車回去了。”
“我車上也不是不能睡,你別管。”舅舅取出根兒煙噙着,也沒點,“你明天還去市裏?”
“去啊,反正一天就一節專業課,去先混個眼熟。看看他們什麽态度,我爸雖說拿不準人家認不認,畢竟是血脈,至少把血緣關系弄清楚。”
“你這樣往市裏跑,會不會耽誤學業?”俄語還挺難,這丫頭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讓他覺得不踏實。
“單詞我假期就背完了。語法是有點麻煩,我刷題吧,跟英語一樣,入了門兒就萬事大吉了。”
“你看着辦,要是不想學就算了呗,混個文憑,”舅舅一臉滿不在乎地激她,“反正我們三小姐是有家當的,回來接手你爸的廠子我還落得清閑。”
“老人家,您可長點心吧,您外甥起早貪黑挑燈夜戰學了這麽多年,就為了上個大學。這好不容易進了大學門兒,您還給淨出馊主意,啊?”晏若愚一個勁兒地樂,指了指自己, “您瞅瞅,您瞧瞧,您看看!您外甥一心向學,都瘦成這樣兒了,要是在大學裏吃喝玩樂荒廢青春,那不浪費生命呢嘛!我索性六歲跟着斫琴,有手藝傍身有廠子養活,還上什麽學啊,要什麽勞什子文憑,花錢買一個省事兒。”說完非常認真地轉過頭,面對着舅舅翻了個十分專業的白眼。
“是是是,三小姐那是誰,巨佬啊,當代新青年,”舅舅也用一模一樣的語氣回敬她,“有思想,有追求,有覺悟!才不屑于花錢買文憑這等偷雞摸狗上不得臺面的事,一心向學,你看看這小身板兒,啊?都瘦的皮包骨頭了,一看就是被自己親爹親舅舅虐待的。對吧。舅舅才不委屈呢。”
前方紅燈,舅舅剎車後轉過來,非常非常認真的、緩慢的、專業的對着自家外甥也翻了個白眼。
“……”舅舅你這麽老不正經真的不好。
當然,要是屈非臣知道他說“穩重”的小姑娘正在目無尊長、沒大沒小并且滔滔不絕長篇大論,大概也會覺得姑娘你這麽小不正經真的不好。
樂了一會兒,舅舅拿出打火機,“申請一下,我老人家抽個煙不打緊吧。”
“叼了一路了,我還以為您能再扛會兒。”晏若愚非常公正,“今晚最後一根,不能通融了。”
“你跟你爸學的這什麽文鄒鄒的說話方式,”舅舅“诶”了一聲,又有點頭疼,“你從小就孤零零的,你爸怕續娶讓你受罪,所以也一直沒給你添個弟弟妹妹……這麽個節骨眼兒上,他一走,爛攤子都扔給你,結果耽誤你出去了。”
某大當然是好學校。可是晏若愚成績比某大錄取線高幾十分,學校招牌基本是理科院系,晏若愚一個文科生報不了。文科的優勢專業她又不喜歡——留在省內上大學這個選擇着實有些虧。
這孩子就是拗。他原本想着,讓晏若愚該報什麽學校報什麽,幫晏桓找人這種事情他來辦。奈何三小姐主意正的很,一意孤行非要自己來。當舅舅的還能怎麽辦?
又嘆了口氣。
當然是選擇原諒她。攤手。眨眼。
“又嘆氣,我跟您說,就您這嘆氣頻率,一準兒老的快。看看一腦門兒褶子,我一點兒都沒唬您。”
“你這時不時冒出的京腔到底怎麽來的?這兒可是大西北,你個白銀小姑娘說兩句本地方言不行麽?”
“冒出京腔,說明咱是富貴命。”晏若愚搖頭晃腦活像個說書先生,“再說了,白銀也沒有方言哪。蘭州話……”
晏若愚略停頓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麽,低頭笑着說了句,“蘭州話啊……澀費澀費。”
這個……明顯有點什麽的語氣。
舅舅抑制住自己想轉過去看晏若愚一眼的想法。姑娘大了,不該問的少問。
“你開心就好。”繼續攤手眨眼。
舅舅把車停在晏若愚宿舍樓底下,“你明天上完課給我打電話,直接把你送蘭州去我再回白銀。”
“得嘞,您老人家洗洗早些睡,辛苦了。”朝他擺擺手,晏若愚拎起畫箱,“這麽操心的舅舅一定是親的,回頭孝敬您。”
“少貧了,到宿舍給我發消息。”
六樓,晏若愚氣喘籲籲地爬上去,站陽臺看他的車離開。
三個室友回來也沒比晏若愚早幾分鐘。要準備外院的迎新晚會,有個舞蹈,陸零叁寝除了晏若愚全報名了。
晏若愚在瑜伽墊上壓着腿想,三小姐才不報呢,最近顧不上。而且說真的,師父要是知道她夾在一群人中間上臺做伴舞,可能會把她教訓的找不着北然後揚言要将她逐出師門。晏若愚想到這個就想笑,搖搖頭,惹不起惹不起,穩妥點好。
屈非臣聽見聽筒那句洩氣似的“怎麽這樣啊”,突然想起屈非厭接電話時那個歡脫中二的語氣,“下午可有什麽好事?”
“喔!你不提我還忘了,”屈非厭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非臣我跟你講喔,我跟你講我跟你講……”
“……”哎,也不知道有什麽可興奮的,屈非臣腹诽,不就明天常望宇要來漠廊北麽,來就來嘛,一個小明星而已。屈非厭見過的泰鬥也不少了,怎麽還跟個孩子似的。又沒忍住叮囑,“藝人身份特殊,行程洩露了不好。你注意些,別在各位門生中傳開了。”
“我又不傻……”屈非厭先還嘟囔了一句,“話說,百度是不是說常望宇是九九年的,成都人?幾月份來着?”
“七月,”屈非臣看了一眼百度百科,心道你就不能自己看一下,“與令妹同歲,尚且是個孩子。年少成名,又是個有才氣的。走音樂這條路,有個七八年就能上神壇了。”
常望宇,上上個月才成年,十四歲時憑一首自作詞曲的《不獨獨予》爆火,聲音空靈清澈、技巧純熟且顏值頗高,是當今樂壇最年輕的實力派,有“音樂神童”“小天王”的美稱,一向倍受外界關注。
“我妹妹……等等,”屈非厭聲音突然一抖,“非臣你等等,你不覺得奇怪嗎?我那妹妹進城一趟就為了到故人居來坐一天?她又喝不了酒,來酒吧一條街幹嘛的?”
“喝不了酒?”屈非臣眉間微蹙,他原本也沒覺得晏若愚來故人居是個巧合,晏若愚只想找個奶茶店寫作業何必跑這麽遠,但她沒說明來意又不好妄自揣度……
“她酒精過敏,滴酒不沾。”
屈非臣目光驀地深了,“非厭,令尊可能……出事了。”
那邊聽令哐啷桌子椅子倒了一串,屈非臣猛的一驚,“非厭,你別動,小心玻璃渣,我立刻過去。”
屈非厭都不知道電話是什麽時候挂的,整個人都愣怔着,甚至聽不清聽筒裏的盲音。
出事了……
出事了?
屈非臣趕到的時候,地上的玻璃渣都被打掃過了。他有點心酸,他知道這并不意味着屈非厭已經調整好了情緒,而僅僅是屈非厭想僞裝成一副無堅不摧的樣子。
在他這個很重要的人面前。
屈非厭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想到什麽了。”他的表情很淡定,可是眼神是茫然的,像是看不見人,聲音還在抖。
“她點了半斤二鍋頭,一口沒碰。”屈非臣知道晏桓喜歡喝二鍋頭,所以下午一直下意識以為晏若愚在故人居等晏桓,“令尊常來故人居,她戴着戒指我還以為是……示威的。”
二鍋頭放在對面像是給什麽人準備的,但她偏偏一個下午都沒等到人。那枚戒指是晏桓年輕時設計給戀人的,意義特殊,平時絕對不會走哪都戴。
如果只是與同學有約,她不會特意戴這枚戒指;但女兒等父親,沒等到人怎麽着也會打個電話問問。
況且,晏桓每次來故人居打酒,都只要二鍋頭,不多不少正半斤。
晏若愚一個下午不急不緩的,坐夠了拎起水彩箱走了,留下桌子對面的那半斤二鍋頭,像一個隐晦的暗示。
“那我呢?”屈非厭拼命克制的情緒突然崩潰了,他盯着屈非臣喃喃,“那我呢?他不認我嗎?他為什麽不認我?因為我是私生子?因為我不配出生?”
“屈非厭!”屈非臣聲音不大,但很冷,“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憋回去。”
“我……”
“祖父母和姑母含辛茹苦把你養大,你不高興就說自己不配出生?你往誰的心窩裏捅刀子呢!”
屈非厭還是那副茫然的表情,看在屈非臣眼裏莫名就委屈的不得了。他心裏一軟,聲音也冷不起來了,“真出事的話她不會只來一次。你把心放肚子裏,明天去漠廊北幫祖父幹活。故人居我守着,你什麽都別操心。現在,睡覺。”
洗漱完,屈非臣自己找了被子出來,直接去了屈非厭的卧室。屈非厭自覺地往裏挪了挪,面朝牆縮成一團。
屈非臣看他被子裹那麽緊,天氣又熱,還是兩個人擠一張床。怕他睡懵了,只好輕手輕腳地下床,打開裏面那層窗戶,推開外層的鋁合金窗,又拉過內側的紗窗。窗簾在兩層窗之間,風一吹就撲在紗窗上,也不會被掀開,還能讓風細細密密地吹進來。
屈非厭淺眠。屈非臣去開窗的時候都沒敢穿鞋,這會兒蹑手蹑腳剛上了床,裏面那人卻翻了個身面朝他。
“吵醒了?”
屈非厭也不說話。就朝他湊過來,然後緊緊抱住他。頭埋在他肩窩,能感覺到輕微的顫抖,“……你……你別看……”
“好。”
夜深人靜的時候,耳邊輕微地抽泣聲被無限放大。
不知道過了多久。
久到屈非臣以為他哭累了睡着了。
他想幫屈非厭翻個身。
可能是單親的緣故,屈非厭雖然皮,卻一直很缺乏安全感。睡覺要麽得抱着人,要麽就得面朝牆縮成團。否則大半夜一定會做噩夢,或者鬼壓床,第二天沒準就要發燒。
小時候擠一張床習慣了,醒來的時候時常是被屈非厭八爪魚一般纏着。所以屈非臣并不覺得現在這樣有什麽不對勁,他把手墊在屈非厭腰側,想着怎麽翻才不至于把人弄醒。
“別動。”
“還醒着呢?”
“哥,”屈非厭聲音有點啞,聽起來悶悶的,“你要是把對我的耐性全花在媳婦身上,保管吵架都吵不起來。”
他不是被屈非臣吵醒的,當然知道對方是赤腳開的窗。從小到大就沒搶過他什麽,什麽事都讓着他。只大了半個月,操着當爹的心。
屈非臣輕聲笑,伸手在他頭發輕輕揉了揉,也沒再拿腔拿勢地裝文化人,“非厭,雖然你有一個親妹妹。但我也拿你當親弟弟。所以呢,就算你妹妹作廢了你當哥哥的權力,你還是可以保留叫哥哥的權力。”
“呸,小爺才不會被親妹妹嫌棄。”
“嗯,勇氣可嘉。”
“去你的。”屈非厭情緒調整好就翻了個身面朝牆,留給自家操心的老哥一個冷漠的後背,“你說,她是那邊的學生?”
“有問題?”
“我妹妹學習特別好。”
“所以去了某大啊。”
“沒,她應該是可以有更好的選擇的。我記得她一直想去杭州,去南京,去重慶,想走出去看看。她喜歡青山綠水的風景,還想去煙雨江南磨磨性子。怎麽留下來了。”
屈非臣不說話。
“非臣?”
“你從哪知道的這些。”
沉默。
屈非臣一把扳過他,“你什麽情況?你爸不認你,你打聽她讓你爸知道了怎麽辦?你爸要是一着急覺得你就是要報複你妹妹,你還想不想光明正大地上晏家家譜了?”
沉默。
還是沉默。
屈非臣抓了抓自己的頭發,他怎麽能直接說出“你爸不認你”這種蠢話。
诶,只要面對這小子,他的教養和風度就不堪一擊。
“我剛才話說重了。你……先睡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屈非厭轉回去。對着牆。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
夜風有點涼了。屈非臣又赤着腳去關窗子。
“我爸就一個女兒。我怕她受欺負。學習好又多才多藝,肯定有很多人使絆子。”
他聽見裏面那個人說,“哥,我又自作主張了。對不起。”
屈非臣失眠了大半晚上。
說什麽對不起,你又沒錯。
屈非厭五點就醒了。住一樓,睡眠又輕,天色亮了以後但凡有輛大車過去他就睡不成了。醒來就盯着牆發呆,轉個身盯着天花板發呆,再轉個身面朝屈非臣發呆,最後趴床上閉着眼睛發呆。好不容易忍到六點多,終于轉回來盯着屈非臣的臉,開始撩他的眼睫毛。
屈非臣睡着時間不長,也沒睡熟,想揉眼睛發現被不知名物體攔住了。他睜開眼,看見閑得無聊的屈非厭,“好玩?”
“無聊的時候還挺好玩的。你眼睫毛長,能捏住。”
看來心情不錯。屈非臣點點頭,沒再提到昨天的事,“你今天辛苦些,漠廊北十一月要用了。”
“啧啧,非臣,你還嫌棄我是個開小酒館兒的,風水輪流轉,小爺要跟着外祖父去修身養性充文化人了,你還得去小酒館兒接受花癡小姑娘們對你這張臉的意淫。嘲笑我,嗯?”
屈非臣任他在自己臉上東摸摸西捏捏,“過段時間開課了你在漠廊北還是穩重些,祖父彈琴的時候要是有人打擾可沒好臉色。”
屈非厭撇嘴,“知道了知道了,知道那是你爺爺,家孫子比外孫子親。”說着麻溜地起來穿衣服,“小爺有那麽不堪重負麽。”
“……”不堪重負是這麽用的麽。
屈非臣笑笑,沒打算跟他強調他這外孫子的待遇可比家孫子好太多了。
漠廊北是在黃河邊兒的一處琴坊。占地面積還挺大,主要用來斫琴,角落裏劃了兩間房,一間是屈老先生的琴房,還有一間是屈老先生教琴的教室。這些年屈老先生日漸年邁,就讓一雙兒女承了斫琴的衣缽,自己每年挑幾個順眼的孩子代課。某大國學社十一月會組織一部分大一的學生來學習古禮,教室什麽的總得收拾出來。
晏若愚挑了身對襟半臂襦裙穿,在一衆驚詫的目光中出了教學樓,直接上了自家舅舅的車。“啧啧”聲不絕入耳,同桌圓子感慨,“果然是本地人的優越感啊。”晏若愚搖下車窗輕笑了聲,又聽見圓子說,“常望宇來蘭州了你知道不?昨天到的。你進城碰上了記得要合影。”
晏若愚“喔”了一聲,“粉絲大軍浩浩湯湯攻入蘭州,堵車肯定更嚴重了。”心說昨天白家酒店附近還真沒見堵車,沒猜錯的話,那幫私生飯拿到的住址應該不是真的。
不過她去和屈家打交道這事兒,不太方便讓白家知道。畢竟這麽些年,她也算是在白家長大的。白家把她當大小姐養着,白涅把她這個妹妹當親妹妹放在心尖兒上寵,現在她要認屈非厭……白涅不會阻止,甚至還會跑前忙後的聯系,但是她絕不能裝不知道白涅的心裏的抗拒。
但她想認,人家屈家想不想認就不好說了。屈非厭從小沒得到過父愛,萬一對她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有什麽心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這事就很難辦了。
老晏……屍骨未寒,既然遺書裏提了這個要求,她怎麽着也要替他了這個心願。
昨天櫃臺那人,既然不是她哥哥,就應該是屈家的公子屈非臣,屈非厭親舅舅的兒子。
屈家在古代是簪纓門第,所謂鐘鳴鼎食之家。這百年間換了天地,屈家也就很識趣的沒再翻那些老黃歷,只是家學從古,安安生生鑽研老祖宗留下的古籍,學習儒釋道各家思想。後來十年動蕩,屈家族人留下的不多,屈老先生便一門心思放在斫琴上,先是在江南,也就是這十幾年才舉家遷來“支援大西北”,在蘭州置辦了琴坊漠廊北。
一個這麽重視國學的家族,竟然容得下屈非厭的母親未婚先孕……也許屈老先生信奉的是真正的“仁者愛人”而不是封建禮教呢?
也不知道屈家把屈非厭養大,到底樂不樂意讓屈非厭認祖歸宗。
不管了,先去混個臉熟吧。
屈非臣見她一身漢服,腕子上挂着個翡翠玉镯,戒指倒是沒戴,“今天不畫了?”
“速寫還是能畫的,”晏若愚反問,“不過如果我想畫國畫的話,您這裏的畫室……”
“請。”
屈家人就是這樣,哪怕開個小酒館子,也會在裏面安排對弈寫字作畫彈琴的地方。至于晏若愚為什麽知道故人居是屈家人開的,又為什麽知道屈家人的習慣……屈非臣千變萬化一張臉,晏若愚眼觀鼻鼻觀心裝傻,一個不問一個不答,表情格外淡定。
而在漠廊北侍奉屈老先生座下的屈非厭就不那麽會演了,他盯着面前那只手,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嘆了第七十五點八次氣。
“非厭。”
“啊?”屈非厭吓了一跳,“外祖父,怎麽了?”
“有心事?”
“沒啊,”屈非厭立刻擺出一副嬉皮笑臉來,“我哪能有心事,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給把梯子就能上九天攬月,給個木桶……”他頓了一下,嘟囔了一句“木桶好像有點難”,接着說道,“那給根木板吧,給根木板就能下五洋捉鼈,什麽事兒能難得到我……”
“行了行了,”屈老先生樂呵呵的,“我還不知道你?你要是哪天不惹事,那指定是心裏揣着事兒呢。要擱往常,你大早上哪能這麽乖地跟在我後面走。”
“我……”屈非厭垂頭喪氣,“好吧好吧,我太乖了就不正常,非臣乖才正常。”
“你這小子,”屈老先生笑了兩聲,“昨晚沒睡好?”
“哪能啊,昨天非臣在,您孫子多細致的人呢,”屈非厭心不在焉地糊弄他,“我一個同學家裏出了點事。”
“那給你放假,你去跟非臣聊聊,別幫倒忙。”屈老先生回頭,“小宇來,爺爺請你喝茶。”
屈非厭得了批準去故人居,當着屈老先生的面是興高采烈的,實則一出了漠廊北的院子就整個人都垮了下來。他腦海裏一遍一遍滑過常望宇那只手——閉口銀戒,高山流水雛龍五弦琴。
之前不是說了麽,晏若愚手上的是高山流水雛鳳紋樣的五弦琴開口銀戒。這一龍一鳳、一閉一開,正好是晏桓設計的對戒。
很顯然,常望宇手上那個,和晏若愚手上那個,的的确确是一對兒。
常望宇來自成都,不可能是晏若愚的龍鳳胎哥哥。
而他也不信“這對戒指是常望宇和晏若愚的定情信物”這種鬼話——別的不清楚,晏若愚的交際面他還真清楚!從自個兒妹子上高中開始他就沒少安排人盯着,生怕被哪個不長眼的小男孩兒拐跑了,他可以肯定晏若愚不認識他。
所以這戒指最有可能是從晏桓手裏接過去的。晏桓……會給寶貝女兒定娃娃親?
屈非厭越想越氣,晏桓又不是個會幹涉晏若愚的人,與其說是娃娃親,他寧可相信常望宇是晏桓的私生子!
等等……這個叫常望宇的不會真的也是晏桓在外的私生子吧!
這邊屈老先生領着常望宇徑直往琴房走。“你師父的意思是,娛樂圈是非地,讓你在我這兒靜靜心?”
“是。”
“嗯。你時常過來,我們喝幾盅茶也好。”屈老先生想了想,又看着常望宇說,“你在閱歷方面自然是比同齡人要好些的。只是閱歷這東西,用不好可就走到歪路上去了。人情世故見多了,做違心事說違心話,便是最大的害處。再者,”老先生沉吟片刻,不往下說了。
“再者,”常望宇接着屈老先生的話音說,“如果因為看多了人情世故,又不想做違心的事,就把得失成敗看淡了,老氣橫秋心如止水,那也不是什麽好事。”
“你倒是悟性高,”屈老先生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四十歲上下的人要學會放下功名利祿成敗得失。可年輕人要有年輕人的活力,小小年紀就什麽都不在乎的确不好。”
“孩子,我空有一把年紀,沒啥可教你的。你只需記着,人最要緊的其實是要學會自處。無論何時何地何種處境,只要你心不亂,那就什麽都不會亂。”屈老先生拍了拍常望宇的肩,“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屈老先生知道常望宇這次來蘭州是休假。所謂“休假”——娛樂公司巴不得把藝人的一天變成四十八小時的用,怎麽會讓他休假?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不用想也知道不是什麽好事。
好在常望宇心态不錯。
他們要什麽你就給什麽,有本事就拿去。這是常望宇的格局,他要是能一直這個心态,別說一個娛樂圈,就是再來十個八個,也髒不着他。
屈老先生嘆了口氣,“一會兒讓人送你回去。你是住酒店還是去你師父那兒?”
“師父讓我住您漠廊北的,”常望宇露出兩個虎牙,“我一會兒要去師父那兒認錯呢。晚上回來。”
“好好好,”屈老先生笑,“你師父那個小爆脾氣啊,一會兒肯定要訓你。”
故人居裏面有個小小的房間是屈非厭休息的,裏面有張床可以躺會兒。屈非厭怕在前門碰上晏若愚——畢竟還不知道人家來的目的嘛,見面也怪尴尬的——就從屋後自帶的小院子裏進來,打算睡一覺,等妹妹大人走了再去找非臣。結果這剛跑進院子來便撞着了人。
“……”看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屈非臣在他背上拍了拍。
屈非厭可好,往人身上一挂就不動了,嘴裏哼哼兩聲,大約是“累死”之類的話。
屈非臣無奈任他挂着,輕聲說,“你妹妹還在前面坐着呢,你別冒失,先去睡會兒。一會兒我叫你去吃飯,郁悶什麽再跟我慢慢說。”這麽早回來,絕對是祖父給他放假了,但祖父又不輕易給人放假。
屈非臣可以肯定,屈非厭心情不好。
而且往人身上挂這個動作,本身就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動作發出者想找個依靠的潛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