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南境衛都(下)
吃過晚飯後,彩雲、追月幫我收拾了東西,便立即搬到了辛蘿所住的鳳梨軒,一路上見到不少往來的侍女、侍衛,确實比彩葉軒那邊熱鬧。
我到鳳梨軒的時候,辛蘿正在閣樓上彈琴。我不懂音律,雖然阿爹阿娘在音樂上造詣頗高,姐姐也是彈得一手好琴,可我在這方面卻是既不感興趣,也資質愚鈍。從前阿爹阿娘總愛拿這說笑,說我不是他們親生的,而是從離山腳下的蘿蔔地裏挖出來的,我竟無以反駁。我不知如何去評價別人的琴藝,只是單純地覺得,我聽着舒服的便是彈得好,聽着不舒服的便是彈得不好。
可辛蘿,卻是第一個讓我覺得聽着不舒服,卻仍然不得不承認她彈得好的人。我之所以感到不舒服,是因為覺得她的琴音裏,夾雜着一種令人壓抑的悲傷,找不到出口,得不到解脫,亦看不見希望。就像曼陀羅的花開葉落,天空的日出星沉,還沒來得及開始,結局就已經注定,縱使一生痛苦,依舊義無反顧……
一曲終了。
辛蘿淡淡看了我一眼,起身走到欄杆邊,眺望遠山高懸的明月。我輕嘆道:“真奇怪,明明該傷心的是我,丢了翡璧之心又受了重傷,可為何你看起來卻比我還傷心?”
辛蘿哼了聲,輕笑道:“翡璧之心本來就不是你的,只是恰好落入了你手中罷了。”
我無言以對,用手撥了撥琴弦,發出幾聲沉悶的琴音。
“我眼睛好多了,想去外面走走,到了睡覺的時間就回來。”
“你想去哪?”
“冬青閣。”
辛蘿走回琴邊,也低下頭輕撫琴弦:“恐怕你要白跑一趟了。”
“為什麽?”
“烈炎一回來便被沐瑩請去了芸香閣,估計晚上也不會回冬青閣。”
我忍不住問了句:“這位沐瑩姑娘到底是什麽人物?”
“不是什麽大人物,只是個能歌善舞、溫婉可人的姑娘罷了。”
“無所謂。”我一邊走向屋門一邊和辛蘿揮手告別,“就當散散心,消化一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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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了彩雲在鳳梨軒,只讓追月陪我去了冬青閣。
沒曾想竟在冬青閣前看到了杜衡。他雖曾帶着荒原三妖來搶奪翡璧之心,以後可能還會幫着黑曜利用翡璧之心為非作歹,但他畢竟于我有救命之恩,對救命恩人太過冷淡實在是種沒良心的表現,可我又真的熱心不起來,于是就自認為溫婉可人地對他微微一笑,希望他能從我這一笑中理解我複雜的心情。
杜衡亦沖我微微一笑,我大感欣慰,問道:“烈炎在裏面嗎?”
杜衡點點頭,示意我在門口稍等,他先進去通報一聲。我忙叫住他:“不用麻煩,我可以直接進去嗎?”
稍頓,杜衡點頭表示可以,又做了個“請随我來”的手勢。我和追月跟在他後面,走過雕梁畫棟的回廊,穿過繁花茂盛的假山石林。杜衡的步子很大,我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追月,跟着他走了不多時就走出了汗。
我一直覺得杜衡有些奇怪,可哪裏奇怪又說不上來,直到追月在我耳邊小聲嘀咕了一句“我每次都不太敢和杜統領說話”,我才恍然大悟,道:“對啊,他怎麽從來都不說話?”
追月壓低了聲音:“因為他根本就不會說話。”
我驚訝道:“他是啞……”趕緊捂住嘴巴,追月替我把話說完:“是啊,他是啞巴,聽說從小就是。”
我看着前方,杜衡依舊大步往前走,應該沒聽到我和追月的議論。想到荒原三妖對他言聽計從的樣子,我的心裏陡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這個杜衡,雖是個啞巴,卻能受到烈炎如此重用,想是必有過人之處。
杜衡在一處偏殿前停下,我道了聲謝,讓追月在屋外等着,便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我繞過繪有“歲寒三友”的一架六扇屏風,看到烈炎正站在書桌後,靜靜握着毛筆揮動。面前的畫才剛剛起筆,我看不大清楚,依稀是一個女子的輪廓。
我還未出聲,烈炎就發現了我,他的手一頓,筆停在畫紙上方:“你怎麽過來了?”
我往藤椅上一靠,将拐杖丢在一邊,含笑看他:“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來看望你嗎?”
烈炎輕笑一聲,繼續作畫:“傷員就應該多多休息。”
我道:“錯了!像我這種喜動不喜靜的傷員,多活動筋骨才能好得更快。”
我在屋裏轉了一圈,除了一盞蛟龍造型的琉璃燈外,也沒有什麽新奇的玩意。湊到書桌邊,烈炎已畫好了女子的一雙秀眉。
我打趣地問道:“這個美人兒是誰啊?”
烈炎望着我,嘴角噙着一絲笑:“我才畫了個大概,你怎知是個美人兒?”
這真是個愚蠢的問題!
我翻個白眼:“這還用問?”說完自己突然意識到,方才我問烈炎的那個問題也是愚蠢至極,畫中的美人兒,可不就是芸香閣的那位?
我重新在藤椅上坐下,烈炎也沒再說話,神情專注地又作起畫來。
“烈炎,你願意收個徒弟嗎?”
烈炎将筆輕輕放下,一副已經了然于心的表情:“你堂堂不周山的弟子,還願意認我做師傅?”
我肅然道:“學無止境,我最得意的法術在您老面前也不過是雕蟲小技,若您老肯收我為徒,為我點撥一二,我定會受益匪淺。”
烈炎垂眸一笑,思忖片刻,又看向我:“既然連你的命都救了,教你幾招也無妨。”
我興奮地忽然站起身,一不小心胳膊肘撞在扶手上,疼得大叫一聲,驚動了烈炎。他幾個大步走我面前,急聲問道:“怎麽了?”
我拼命揉着手肘,幹笑了兩聲:“別緊張,胳膊碰疼了而已。”
烈炎似松了口氣,看着我淡淡道:“你是不是閑得無聊?”
我一愣,用不着如此挖苦我吧?
“再過幾日,魔尊會在王城設宴群臣,你若在這裏待得無聊,可以與我一同前去。”
我舒了口氣,原來是這個意思。
“我去的話能不能一直跟着你?我膽子小,不敢一人待着。”
烈炎正色道:“當然,做徒弟的自然是要跟着師傅的。”
我噗嗤一笑,歡快地和烈炎告了別:“明天我就來拜師學藝了,烈炎師傅早些歇息。”
出了門才發現拐杖忘拿了,又推門進去,正好烈炎拿着拐杖走過來。我從他手裏接過拐杖,嘆了一口長氣:“真希望明天就不需要它了。”
烈炎眼中流轉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采,我耳畔似乎突然又響起辛蘿的琴音。琴聲可以傳遞哀愁,目光亦同樣能氤氲悲傷,這驕陽似火、繁星燦爛的衛都,卻也有藏于暗夜的千愁萬緒嗎?
我和追月慢慢走在回鳳梨軒的青石小徑上,不知從哪傳來一陣悠遠的笛音。
***
烈炎這個師傅,可謂是盡職盡責。
拜師學藝的第一天,我強打起精神起了個大早,誰知出了鳳梨軒,烈炎已經等在槐花樹下了。我不禁肅然起敬,早起的困意也頃刻間煙消雲散。
我随烈炎過了彩葉軒和苜蓿園,走到一處開闊的空地。空地四周栽種着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比起苜蓿園的大片薔薇,倒是別有一番雅致。
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烈炎一一展示了我的平生所學。一個時辰之後,烈炎迎上我期待的眼神,緩緩吐出一句:“不周山,也不過如此。”
我抗議道:“是我拉低了不周山的平均水平,是我拖了不周山衆仙尊和衆弟子的後腿……”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我長嘆一聲,無奈道:“總之,我有愧于師門。”
烈炎道:“那你如今拜我這個魔族為師,就不怕你的衆仙尊怪罪?”他的眸中,跳動着一種不同于往日的、微微激烈的火苗,讓我陡然生出些許畏懼。
從與烈炎重逢的那一次起,每一次的見面,我都不多問他的事情,也避免提到仙界魔族這樣對立的字眼,就好像我們依舊是當年不周山山腳熟識的玩伴,就好像神魔之戰離我們遙遙無期。我希望,對我而言,烈炎永遠都只是烈炎,對烈炎而言,阿菱也永遠都只是阿菱。
我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更何況,我身邊有你這樣一位法術高強的朋友。若我不懂珍惜、不虛心求教,豈不是辜負韶華?辜負光陰?”
烈炎眼中的火苗消失了,留下的溫暖,像冬日的第一縷晨光撫過晶瑩透徹的冰河,消融了我心底的那一絲絲畏懼。
不知是我天賦異禀,還是烈炎教導有方,短短三日之內,我的法術便明顯上升了一個層次,這體現在我只用七分力打出的金葉旋光,烈炎要使出三分力才能化解,也體現在我只靠自己的力量,便能完全解除烈炎以一半之力結出的困獸之印。
第三天,當我從烈炎設下的謎谷幻術裏走出來的時候,幾乎整個天空都被晚霞燒成了紅色。此時我的眼睛已好了大半,可以看見天際掠過的一行飛鳥和遠處發出耀眼光芒的一角飛檐。
烈炎立在夕陽下,餘輝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長,如同一柄鋒利而孤寂的古劍。
我是想什麽都不問,可此時此刻,我卻忍不住想起一個陌生而熟悉的人。我雖只見過他一面,可卻常常從烈炎那兒聽到他的名字。
我試探着輕聲問道:“烈炎,你爺爺呢?他也在衛都嗎?”
從烈炎的臉上看不出生氣與否,他走到我身邊,在一塊凹凸不平的大石頭上坐下來。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擡起頭,目光落在遠方,緩緩道:“他在廣陵。”
廣陵?應該就是玄武使醇酴居住的地方,魔界的最北境。
“他老人家為何不與你同住?”
“他被關在廣陵的玄冥冰窖裏。”
玄冥冰窖?我雖沒聽說過,但也大概猜到了是什麽樣的地方。我着實驚訝,又忍不住問了句:“連你也不能救他出來嗎?”
烈炎依舊沒看我,沉默,長時間的沉默,就在我靜靜等待,等待着烈炎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一切時,他卻冷冷地說道:“對不起,我不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