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路上(1)
第9章 路上(1)
土耳其通往恰納卡萊的路上
“以前公路旅行過嗎?”
傅展從浴室裏鑽出來,身上還冒着熱氣,穿過紗門坐到李竺身邊,先擡眼打量了一下夜空,“工業不發達也有好處,這裏的夜空比較好看。”
讓人詫異,土耳其是公路上的國家,這個國家沒法移走城市裏堆積如山的垃圾,但卻有發達的公路網,路況很适合自駕旅行。從伊斯坦布爾到安卡拉、卡帕多西亞、棉花堡都一路暢通,理所當然,沿着公路也就灑落着合适的投宿所,過夜大巴不會光顧那裏,從一個目的地到另一個目的地,他們往往是夕發朝至,但自駕游的乘客有時會冒險開下鄉村路網投宿。有些人在棉花堡被吓得不輕,那裏集中了土耳其旅游業80%以上的騙術,不過大部分時候,公路酒店的體驗還不錯,也許沒有星級酒店那麽完善,但李竺也很喜歡捧一杯熱茶,在秋夜裏坐在小小的陽臺上看星星。
“沒有。”她承認,“會開車以後,從沒那麽多時間。你呢?”
傅展看起來對公路旅行經驗豐富——這男人對什麽事經驗似乎都很豐富,他給自己倒杯茶,“以前在歐洲讀書,假期會和同學開車到處跑——那時候還沒人做代購,都是到處去旅游。不過工作以後,也很多年沒這麽空閑過了。”
工作以後他都做了什麽,她當然很清楚,這話題不太合适,讓她不禁想起被抛諸腦後的從前,一周時間,100多個小時,她的生活天翻地覆,現在被傅展提起來,那些過往才從心底泛起來,帶着陌生的泡泡,像是她已經重新出生了一遍,再回頭看,那些事都已經有了一輩子的隔閡。
“你說……”她忍不住開口,但又不願說完,只是悄悄收緊雙拳。你說親朋好友有沒有找他們?秦巍和喬韻,公司如何應對他們的離去?父母未必能接受他們的失蹤,但這些話沒有讨論的意義,越是想念就越不能聯系,面對的敵人太強大,從安全角度來講,也許別人以為他們倆死了會更好。
不打電話很難,但還能忍得住,更難忍耐的是上網搜尋的沖動,李竺想知道從前沒網絡的年代,背井離鄉的人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她現在才明白,如今的獨立都不是真正的獨立,就比如她,從前出那麽多次差,但其實卻從沒真正離開過家,總有一部分的她留在家裏,留在網絡上那些轉發和熱評中,留在被她嗤笑的黑話和流行梗裏,處于期中的時候不覺得,離開的現在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是個這麽戀家的人。
“你說——”
她不想思鄉太久,但下一個話題依然不方便談論:你怎麽會懂得這麽多,你出現在那洗手間裏是故意還是巧合,那個U盤你藏在哪裏?剛開始不敢問,現在不想問,恰納卡萊近在咫尺,到了特洛伊他們就能取道水路從港口進入希臘——一旦進入歐盟區,那還不是天高任鳥飛?家的距離越來越近,她也越來越不想節外生枝,有些事知道太多并沒有好處,傅展打算拿U盤做什麽,那幫人究竟是誰,李竺其實并不是真的感興趣。
“你說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恰納卡萊?你以前去過那裏嗎?”她生硬地扭轉話題,其實沒問的話,落在傅展眼裏也等于是問了,她的小心思根本昭然若揭。
昭然若揭,但不能說是完全看透,這女人看似淺薄,但關鍵時刻也總能讓他有點吃驚。傅展倒覺得她比從前要更有趣——雖然仍慫,但好歹多了點可琢磨的地方。
“沒有,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土耳其腹地。”他說,“但我去過卡利姆諾斯島——它距離特洛伊其實就幾小時航程,你會因為那距離而吃驚的。那裏以前屬于奧斯曼帝國,但在巴爾幹戰争中被希臘奪回。看看希臘的海岸線,你就知道為什麽這兩個國家關系如此緊繃。”
卡裏姆諾斯、聖托裏尼,這一連串散落在愛琴海上的明珠是避暑聖地,也是奧斯曼帝國千年來的領土。被統治的那些年裏,希臘人在伊斯坦布爾留下自己深深的印記,迄今依然可以在不少街區找到希臘風味,60年代,政府宣布驅逐所有希臘公民,他們被允許帶走的只有一個箱子,所有的記憶和財富都留在身後,但海峽不會因國家間的龃龉變寬,兩個國家依然隔海相望。島嶼間定期通航,每年夏季,希臘都會頒發為土耳其人準備的特別簽證,供他們登上愛琴海中的島嶼度夏。現在,夏天早已結束,政變後航線何時重新開放也還是未知數,但這無關緊要,Yoko和Park(他們現在的護照叫這個了)等得起,如果必要,一條橡皮艇也足夠他們進入希臘國土——也許就是因此,希臘政府才會頒發特別簽證,土耳其人要進入希臘實在太多辦法,堵怎麽堵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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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卡裏姆諾斯幹嘛?”李竺問,她的語氣一直有點吃驚,像是準備好被大開眼界,這一招能滿足很多人的虛榮心,算是她讨好人的小招數。傅展看得透但還是被奉承到一點,“希臘的島嶼我只知道聖托裏尼。”
“那裏游客太多了,卡裏姆諾斯更安靜——我去那裏是為了攀岩。”她想調節氣氛,他由着她,他們間積蓄了許多疑問沒解釋,他看得出她在胡思亂想什麽,私下覺得很好笑,也認為這有助于保持權威。逃亡路上,一人做主,一人配合,這模式較有效率。
“我不知道你喜歡攀岩。”
“我也不知道你練過武術。”
李竺若有所思地說,“看來我們對彼此的了解還不夠深。”
何止是不夠深,原本也就比陌路人好點,傅展想逗逗她,“那你想知道什麽?”
你為什麽會知道這麽多,你把那個U盤放在哪……同樣的問題走馬燈一樣在她額頭上走字幕,又被她糾結地壓下去,李竺演一出精彩的內心戲給他看完了,一開口問得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喜歡土耳其嗎?”
“目前來看,不賴。”傅展差點沒笑出來,舉起茶杯呷一口。這裏的水有點苦,他們還在用當地直接打出的深井水。整個土耳其的水質都不好,堿性太高,燒開了也不能喝,在這片土地上,淡水也是寶貴的資源,明早應該在村裏多買點。
“人民是挺淳樸的,也許因為他們以為我們是美國人——土耳其人不喜歡中國人。”
“工人和城市居民,也許,農民不會,農民基本不關心政治。”他取過剩下的那瓶礦泉水,喝一口,遞給李竺。“當然,也得感謝哈米德,他确實是個很賣力的向導,成功地讓我們接觸到鄉村的淳樸一面。”
不淳樸的一面是什麽?李竺做個鬼臉,舉起水瓶也喝一口,“也許他只是怕他需要掩蓋的罪案越變越多。”
想到哈米德的老板,傅展唇邊的微笑變深了。“希望侯賽尼已經找到回家的路,不論如何,他至少留了一命。”
是啊,不論如何,他們至少留了他一命,侯賽尼醒來的時候會發現自己被綁在曠野裏的一棵樹邊,渾身赤裸,但,繩結不是很緊,他們還給他留了一瓶水。等他回到伊斯坦布爾,再把一切融會貫通,他們早已進了希臘境內,而哈米德也會拿到一筆足以讓他發財的報酬,他可以回家,也可以去安卡拉,甚至就留在伊斯坦布爾,畢竟,那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而侯賽尼報警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是啊,至少留了一命。”李竺也綻開一點笑意,這女人笑起來像茉莉花,小小的,一點一點,全然不似他人的明豔張狂,但留心看,也算是有點風姿。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瓶口。“我們有足夠的錢給哈米德嗎?”
“我們可以留一些現金給他當定金,讓他給我們一個帳號,餘下的部分,等我們回國再支付。”傅展胸有成竹地說,他看出李竺有些許不安,“拜托,如果我們坐走私艇走,就得靠哈米德給我們找船夫,不留筆尾款,你能放心登上那艘小船嗎?”
“……你就不怕他覺得自己再也收不到尾款了,給我們找艘漏水的船?”
“他不會,他會相信我的。”傅展很有把握地說。
“為什麽?”
“他怕我。恐懼比貪婪更有力量。”
怕?怕什麽?如果哈米德和船夫說好,在大海上溺死他們,拿到的錢他們平分,那他面臨的風險無非是這一艘船再沒回來——無論如何,他們都不太可能赤手空拳地游回岸邊,繼續找他的麻煩。這計劃對他的人身根本毫無威脅,李竺看不出他有任何理由害怕,她嗤了一聲。
傅展不說話,就看着她,沉着臉,一直看到她額際冒出冷汗,眼神開始游移,才移開眼神呵呵笑,“你看,你明知我不會對你怎麽樣,但還是怕我——這就是恐懼的力量。”
李竺很想吐槽,看得出來,但她在忍,這女人真的膽小,慫得平庸,不像是他服務的集團總裁喬韻,底牌一對爛三也敢賭博——她根本不在乎輸,反而一直在贏。傅展有時也在想如果他是和喬韻一起被困伊斯坦布爾機場又會怎樣?
也許根本就不會怎樣,她一開始就不會藏在洗手間裏,死都要死在貴賓休息室的虛榮。看似愚蠢的決定,從現在的結果來看,最後反而會化險為夷,而他周全的考慮反而成了惹禍上身的導火索。如果說李竺是慫,那他也只能用衰來形容,因為她的慫,他就更衰,要不是和她在一起,考慮到她的感受,他說不定也不會進那個女廁隔間。
傅展有少少遷怒李竺,她沒用得理直氣壯,U盤的事,不問就甩給他,回國後全由他處理,她也能少點麻煩。這些小心思都是人之常情,也因此更加庸俗,要像哈米德,一路慫到底也還好,她卻總忍不住想問一問,還想反抗一下自己的慫,這反而讓人更看不起,乖乖閉嘴就行了,多問什麽?反正最後還不是要按他說得做。
“……我怕你,就是因為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對我怎麽樣。”
“什麽?”
“沒什麽。”
聲音低低的,傅展一開始是真的沒聽清,她也慫得快,很快欲蓋彌彰地大聲否認,這很李竺。傅展回味一會才聽明白,又不禁啞然失笑。
也不是全然如預料中那麽慫,時不時還是能給點驚喜,意外的犀利:他會不會對她怎麽樣?原來她也不是沒猜測,如果在機場,她要拆夥,如果在逃亡中她表現不好——他會對她怎麽樣?
這句話,說得幾乎有點挑釁,即使用低低的音量來含糊,用低垂的肩膀來遮掩,這依然是挑釁,傅展也被激起興趣,仔細地審視李竺:她哪兒藏着的膽子?
真看不出來,就像是看不出她會武術,身手居然還可以。李竺看着就是人們俗稱的白蓮花綠茶婊的樣子,細眉細眼,瘦瘦小小,長相清秀,說不上多驚豔卻很有氣質,細看不能說不美麗——她很會裝模作樣,本質的庸俗被掩飾得很好,光看外表,還是有點賣相。
樓下有人在走動,是哈米德,老板拿着橡膠水管從外頭走回來,隔着窗戶同他聊天。這是間典型的土耳其民間建築,土黃色的二層小樓,花磚窗,牆體很厚,隔熱保溫,屋裏懸着挂毯,村裏的宣禮塔在放睡前禮拜的唱經聲,不過哈米德和老板都沒什麽反應。旅館老板和城裏人往往不那麽虔誠。
土耳其的夜空真的很美,這一整條路都沒有光污染,夜車開在路上,除了車燈以外能看見的是滿天的星光,還有路兩旁煙草地搖曳的影子。在悠悠的唱經聲裏,聽着哈米德和老板大聲的談笑,聞着廊下飄來的水煙味兒,月光混雜着星光不由分說地悶頭砸下,這場景能醉死文青,任何一個人的美貌都會在這浪漫的氛圍裏得到加成,傅展的審視味道漸漸淡了,他斜着眼看李竺,李竺也看着他,兩人心裏都動了一下,但又不約而同地露出哂笑:算了吧,和他/她?
“……覺得有點對不起他。”氣氛有點松動,李竺就又有膽子說話了,照舊是低低的,不敢看他。
“誰?”
“哈米德。”
當然他們并不能立刻兌現諾言,這是個問題,但傅展感覺李竺說得并不只是這些,她對哈米德的現狀抱有歉疚,對他充滿熱情地投入到這場冒險中的絕望,以及他蘊含着巨大風險的未來。——不可否認,他的确是個熱情的向導,也在極短的時間內融入到團體中,全心全意地為他們考慮,這段旅途沒他會少很多便利,而庸俗的人的确很容易被這種虛假的溫情打動。
“斯德哥爾摩患者指望的就是這種憐憫。”他說,沒有和李竺争吵的意思,“你對他的現狀感到愧疚,為什麽?你希望看到什麽,像是哈米德這樣的青年未來擺着無限的可能性,他可以做服務員,進工廠,上夜校,做水電工,社會上永遠有無數個職位招賢似渴,沒學歷也不要緊,只要他肯出苦力又足夠聰明,賺得不會比小白領少?你覺得社會就應該這樣子,所有的年輕人都該在這樣的環境裏成長,他沒有擁有這樣的好條件,所以作為精英,你有些居高臨下的憐憫和愧疚,像是你沒盡到你的義務,他的世界才會這樣灰暗?”
傅展從不寬容,只有對傻逼的憐憫,他知道這不讨喜(尤其對傻子們來說),平時也隐藏得很小心,但李竺不同于喬韻,他在她面前要更放松些,也許是土耳其的星月,也許是他們身後步步緊逼的明天,他比平時說得更多了點。“你知不知道土耳其民衆為什麽這麽讨厭中國?因為大突厥思想,破滅了的帝國夢?他們對奧斯曼帝國從未實際統治過的領土有情懷?”
“你知不知道土耳其主要的經濟支柱是什麽?他們在國際上主要在賣什麽?土耳其的經濟支柱,紡織業、旅游業,你猜紡織業的主要競争者是誰?你猜他們想不想做制造業?你猜,他們為什麽做不起來?”
李竺被問得無話可說,其實是很簡單的問題,她只是——大多數人都一樣——從未這麽想過。
傅展點燃一支劣質香煙,放在桌邊,取代逐漸熄滅的香料來驅蚊子,“從1882年到現在,世界對華人的看法從沒變過,就是黃禍。從他們的角度來看,挺精準的。”
這群黃禍浩浩蕩蕩,從每個角落蜂擁而至,他們幹最多的活,滿足于最少的報酬,讓當地人無活可幹。充分競争的市場就是如此,醜化華人的漫畫不是從1949年以後開始畫,現在文明了,沒了排華法案,但歧視仍繼續,反感仍在。“現在我們有14億人,年輕一代中幾乎沒有文盲,就是這14億人讓哈米德無路可走,關閉了他在這社會的上升通道。除了旅游業,找不到別的經濟增長點,土耳其人也做彩電,你聽說過嗎?中國人瞄準什麽行業,就是這行業的滅頂之災,除了高精尖工業,我們有什麽做不出來?什麽産品內部消化不掉?山寨,在國內市場上發育成熟,然後沖出去打垮整個穩定的價格體系,這就是全世界的工業體系正在發生的事——你猜這些被沖擊的人會不會喜歡中國?”
“農民當然淳樸,他們只關心眼前的事,再說,中國人是棉花和羊毛的買主——安卡拉羊毛的确好,【韻】也在用。他們對中國人當然友好,你猜城市裏的人,那些有一點點智慧的人會怎麽看我們?這世上注定總要有人沒活幹的,你更情願是我們的年輕人找不到工作,把希望讓給哈米德嗎?”
李竺沒說話,她側着伏在椅子上,幾度欲言又止,最終露出不服氣的樣子——還不算太笨,傅展唇邊也漾出了一點笑意,他點點煙灰,“聰明人都在鼓吹産業升級,生産轉移,可轉移也轉移不到土耳其。我們會轉移去非洲,那裏是我們逐鹿的地盤。對我們來說,亞歐大陸容下三個大國已經很擠,沒人會真正喜歡土耳其。哈米德已經算幸運,至少趕上了旅游業最後的繁華時段。你信不信,在這當口遇到我們,是他的幸運?”
“?”李竺做了個疑問的表情。
“土耳其旅游業快完了。”傅展說,他發現李竺其實不笨,至少比他想得更聰明一些,他說的她居然都能懂,可以被納入閑聊的人選。“之後不會太平的。游客最怕的就是動蕩的環境,一次政變還行,但恐怖襲擊會帶來很大的影響,如果二者結合的話……”
說到這裏,他有點憂慮:他還沒打開U盤看過,到目前為止都沒找到機會,所以也就不知道它會引來怎樣的追兵……如果只身一人的話,會更便利,但他身邊還有李竺。需要照顧,處處懵懵懂懂,嬌氣,而且——最致命的是,對他的事知道得太多。他不能簡簡單單抛下她,這不僅僅是因為她落單後極易被追上捕獲,也因為她落入敵手後會吐露的內容不可控制。他們從政變起就呆在一起,他做了什麽,知道什麽,傾向于選擇什麽,這一切都落入她眼中,如果——不,是必然,被她出賣後,他回國的希望會更小——
叩叩叩,門口的敲門聲打破了短暫的沉默,哈米德出現在房門口,“所以——我們還沒吃晚餐,是嗎?老板說,他可以烤一只雞——”
“啊,永遠的Kebab。”李竺呻吟起來,有點故意模仿那個北方女孩的口音,傅展不禁露出微笑。他們從伊斯坦布爾一路開來的速度并沒有很快,因為現在土耳其執行嚴格的管制,每經過一個路口都要檢查護照(幸運的是,只登記在小本子上,不上電腦),登記車牌號。有時他們還打電話向上一站核查,開得太快的旅行者很容易遭到懷疑,所以他們很投入地扮演游客的角色,中途還因為道路限行繞去棉花堡,哈米德是包車司機兼導游,遇到景點他們都停下來拍照,而中飯當然就是路邊小店的Kebab。李竺很快也和上一個旅游者一樣,發出了‘Kebab哀嚎’,這多少已成為一個內部笑話。
哈米德也Get到了點,一樣被逗樂了,“不不不。”
他有些獻寶地說,“我和他說了,你們吃太多Kebab了——雖然老板說,一個人永遠也不可能吃太多Kebab,不過——他還是願意為我們做一只西式烤雞。”
“真的?!”
真的,烤雞的香味兒已經傳了過來,李竺抽抽鼻子,驚喜地看了傅展一眼,就連傅展的胃都在抽動:他們最近的确吃太多烤肉了。哈米德臉上的笑容更擴大,他大膽地抓起李竺的手,把他們拉下去。
烤雞是貨真價實的,熱騰騰的剛出爐,刷了黃油,肚子裏塞着蘋果和土豆。老板用手勢告訴他們(配合哈米德的解說),他母親有一半希臘血統,這是她常吃的家常菜。老板只會說土耳其語,膚色黝黑、皺紋滿面,看起來就是道地的當地人,他母親60年代回希臘去了,但手藝和味覺留了下來。
餐後,他們喝蘋果肉桂茶,在一樓的大地毯上斜靠着聊天,政變和這個小村莊似乎沒有任何關系,客廳一角放了一臺大電視,這和陳舊的家具不怎麽搭調,家人們逐漸從旅館各處聚攏過來,投入地看球賽,旅館老板的女兒提供茶水,蒼蠅繞着燈泡一圈又一圈地飛,院子裏,月亮高高地挂在天邊,又大又圓,因為緯度的關系,這裏的月亮好像的确比中國要圓。哈米德一直在和李竺聊天,李竺打起笑容應付着,他猜她應該已經下定決心要給他一筆錢,即使聽了那麽多分析,她也還是難以控制感性的泛濫——女人。
傅展看了半小時電視,示意她一起回房休息。他們不是太累,不過晚上要輪崗放哨,為了讓每個人都得到足夠的睡眠,總的時間要比一般人需求得更多。但旁人不知內情,對過早的休息時間難免想入非非,口哨聲和對傅展的鼓勵手勢伴着他們一路上樓。
“他們對你比劃什麽?”李竺沒懂。
“沒什麽,睡吧。”傅展說,“到點我叫醒你。”他需要的睡眠時間比李竺少。
李竺不笨,甚至也許可以說是很聰明,她想了一會就自己明白過來,“噢。”
她沒繼續說話,站在當地,眼神有點飄移,傅展盯着她,樓下傳來陣陣歡笑——有人進球了。晚飯時喝的一杯啤酒和滿滿的烤雞在胃裏溫暖的蠕動着,散發着熱量,兩個人都察覺到一絲什麽——可以用很多話去形容和解釋,但歸根到底,那就是很簡單的,什麽。
怎麽可能?
幾乎是相同的想法蹿過腦際,這點什麽,被共同的哂笑壓了下去:怎麽可能會對她/他有點什麽?
只是旅途的錯。只是局勢的錯。只是晚飯吃太多的錯。
李竺的笑比平時誇張點,“那我去睡了。”
“去吧。”傅展清清喉嚨,退到一邊,讓出的空間也比平時更多。
她擦身而過,帶來的風也比平時更有壓力。傅展瞪着李竺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門後,走到自己那半邊床躺好。
為了懲罰自己的愚念,他決定今晚多看幾章《聖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