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東方快車號(3)
第15章 東方快車號(3)
東方快車號通往巴黎的路上
“你殺過人嗎?”
東方快車號在原野中飛馳。
晨霧剛散盡了,秋日東歐的荒野色彩斑斓,這裏的緯度要比中國大部分地區更高,雲層少,天空理所當然也更藍,秋意在森林中是透明的,落在樹梢上,閃着金黃色的光。泛紅的楓樹林安靜地從車窗外滑過,不疾不徐,逐漸遠去,茶杯碰撞托盤,發出輕微的聲響,列車員的腳步和車輪的節奏一樣不疾不徐,這晨光和67℃的大吉嶺紅茶很配,精心烹調的本尼迪克蛋在陽光中似乎也更加增色。——東方快車號擁有特權,城市甚至會為它調整通車安排,确保列車能在最佳觀景時段經過,這段完美的景觀路程,也是公司為乘客精誠安排的佐餐菜色。
李竺把茶杯放回去,給自己加滿,瞟了傅展的茶杯一眼:幾乎還是滿的。她的同車人正埋頭給手工活收尾,他一早起來就忙着調和色彩,這讓雷切斯特誤以為他是個好畫家,不過傅展的手藝的确不錯,她的土耳其入境章已做得了,正擺在窗口晾幹,看起來和所有入境章一樣普通無聊,帶着顏色氧化後恹恹的暗紅。連李竺自己都看不出什麽不妥來,以她的眼光判斷,這印章有90%的可能蒙混過關。“別告訴我這也是你小時候為自己的将來儲備的技能。”
“只是出于興趣,這一招現在适用的範圍越來越小。30年前,這是特工的看家本領,但現在随着科技進步,大部分情況下它已經不再實用。”傅展頭也不擡,提筆蘸了蘸顏料,仔細地修整印章邊沿,“前二十年,混過邊檢的流行做法是,一個人執一本護照入關,把它交給另一個人。但現在,有了指紋和視網膜、人臉識別,‘清潔護照’這個詞也在退潮流。現在已經沒有清潔護照了,你不可能用一本護照入境,另一本護照出境,除非有能黑進邊檢系統的技術人員做後勤,特工大多都規規矩矩地用掩蓋身份出入國界——或者幹脆就偷渡出境。”
他舉起護照,吹了幾口氣,把它也放到窗邊曬幹,“現在已經沒有孤膽英雄這概念了,國家的力量越來越強,特工不再是和另一個人做智力上的周旋——什麽暗巷謀殺,酒吧裏的遭遇戰,沒有了,這一行現在更像是奧運會賽場,兩個運動員同場競技,見不得光的比賽,但關注度一點不少,誰在什麽時候做了什麽,觀衆們幾乎全都能知道。背後龐大的團隊當然也必不可少,看似是個人成績,但其實完全是科學訓練的結果,少不了全方位的支持。”
緯度越高,日曬越烈,墨水很快被曬幹,他把李竺的護照丢過來給她,“另外,回答你的問題——我以前沒殺過人,恭喜你拿到First blood,再加把勁,沒事摸摸槍,這把争取拿個超神。”
李竺接過護照,皺皺鼻子,但沒說什麽,傅展瞄她一眼,收好東西開始吃自己的早餐。“昨晚做惡夢了?夢到誰?”
“誰也沒夢到,睡得很香。”李竺喝下半溫的紅茶,失去溫度,奶腥味兒浮現,隐隐約約,像她不肯承認的擔心。“這也許正是問題所在。”
“你還巴不得噩夢連連,這麽寶貴的回藍機會都放棄,遇到敵人就崩潰?”傅展用不以為然的口吻說,他吃的速度比李竺快,但還奇異地維持着一份優雅。
他的刻薄并不讓人意外,熟悉的人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傅展的綿裏藏針。只是大多時候,這根針都藏在傅展身周那團禮貌的雲霧裏,不像是此時這樣直白。這或許是因為傅展心情不好,也可能是因為他們終究是更親近了一點。李竺不再那麽擔心自己被抛下,被處理掉,這不僅僅是因為她表現出了強勁的戰鬥潛力。
“可能我寧可做幾個應景的噩夢,”她說,“不要太多——太多的确會影響精神,但……”
但幾個夢能讓她覺得自己還有良心,自己依舊正常——她終究希望自己是正常的。
這話沒說透,但在兩人相逢的眼神裏卻心知肚明,他們正離這個‘正常’越來越遠,李竺的不安表現在外,傅展呢?他看起來若無其事,心底也是一樣無動于衷嗎?她的心理活動,在他眼裏是不是依然很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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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樂圈裏打滾的人,看不透性沒法混的,尤其以李竺的身份,持身再正,也不會把一次露水姻緣太放在心上。昨晚發生的事充其量算是催化劑,更重要的是他們把刀銜在嘴裏共度的日日夜夜,把後背交給對方是一種特殊的經歷,會讓任何人的關系産生微妙變化。畢竟是共過生死,現在傅展面前,她不再害怕被輕視,多少有了點相依為命的感覺。
“你覺得你會怎麽樣?”對視持續了一會,李竺問,“如果你殺了人,你會怎麽樣?”
會做惡夢嗎,會愧疚嗎?最重要的,這種不斷異化的感覺,會讓你覺得孤獨和不安嗎?
傅展凝視着她,出乎意料,并沒有回以嘲笑。
“我不會。”他說,“殺那樣的人,我不會。”
這是他的真心話,但卻似乎還有些保留,說這話更多是為了安她的心——殺紅脖子李竺并不後悔,那樣的人的确死不足惜,但傅展是否只對那種人殺伐果決?他會殺侯賽尼嗎?
如果時間倒轉,明知走向,她會阻止嗎?她……會親自動手嗎?
她可以不問,傅展也可以不回答,但要蒙騙過自己,沒那麽容易——下一次,遇到下一個侯賽尼時,她會動手嗎?
他們彼此對視着,似在進行無聲的對話,又像是和自己的另一面對峙,窗外是不斷掠過的金黃樹葉,太陽升起來了,曙光穿過五彩斑斓的原野,穿過玻璃,刺入雙眼,讓視網膜上閃出一圈又一圈的金星。
傅展忽然笑了起來。
“幹嘛?”
“這就是人性——總想回到從前的生活裏,不分輕重緩急,才剛休息一晚上,就開始迫不及待地摸索人生的意義。”其實他的語氣并沒有太多諷刺,更多地是冷靜的觀察。“如果你想有所成就的話,我勸你還是盡快摒棄這種愛思考的惡習,它對你的天賦是嚴重的阻礙——至少在這樣的游戲裏,靠着本能,你會更好地活下去。”
李竺不否認,傅展言之有理,但這仍無法消解她心頭的陰霾。
“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她問,語氣有點尖銳,“所以,你一點也不想回到原來的生活?”
她已不再是受氣包,在兩人組中的作用日趨重要,這改變兩人都感受得到,但傅展似沒想到李竺的态度會變得這麽快,他頓了一下,像是在消化她淩厲的攻勢,片刻後才又露出含蓄暧昧的微笑。
“重點是不要思慮過多。”
他說,“想太多沒有用,這終究不是游戲,局勢的變化很快,你總會遇到容不得思考的時刻,到時候,你的天性自然會随機應變,代替你做出選擇。”
李竺眯着眼看過去,這一刻坐在金色陽光裏的,似乎又是從前那個油滑斯文的傅先生,合作起來叫人恨得牙咬碎,滑溜得一絲絲話柄也留不住:社交時間馬上就要開始了,她是那個去幹活的人,他卻怎麽也不肯告訴她,如果禿頭肥宅真是U盤的原主人,那麽迎接他,到底會是怎樣的命運。
湛藍色、金黃色與火紅色,深綠色,這些高飽和的色彩組合在一起,令你不難明白為何油畫藝術誕生在歐洲——但,原野逐漸被更黯淡暧昧的工業色彩取代,火車慢了下來,邊境檢查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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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中東的壓力越來越大,歐盟正因敘利亞內戰焦頭爛額,難民取道土耳其作為跳板,從海上、陸上通道源源不斷地進入歐洲。當局有意加強邊檢,卻受限于人手短缺與國內力量的掣肘,在羅馬尼亞邊境火車站,每天都有難民成功蒙混過關,他們不是有錢就是有運氣,有錢人買來能用的護照,而有些難民僅僅是湊巧撞上了羅馬尼亞混亂不堪的警察系統失靈的那麽一瞬間。不過,再怎麽疏漏的大網,總也能起點作用,平時人煙稀少的邊境大廳現在排起了長隊,大量列車因此延誤,旅客們往往得排上一小時才能通過邊檢——這還是一切順利,如果遇到一個貪婪的邊檢官員,不是高貴國籍,又恰好沒準備一張藍鈔票,那可就有得煩惱了。
東方快車號不在此列,這趟列車乘客稀少,財力與品行也深受當局信任,既然如今邊檢大廳的不便勢将長久延續下去,當地政府在服務精神(一份豐厚的禮物,兩瓶上好的波爾多紅酒)的驅使下,為列車成員安排小小的特權禮遇,邊境警察登上列車,檢驗護照與簽證。理所當然,東方快車號的乘客都擁有無懈可擊的出入境記錄,這趟列車上搭載的名流通常擁有多國簽證,使用過的護照摞起來能有半人之高。
本周的班次也不例外,列車的九名乘客全都擁有無懈可擊的清白護照,而乘務員也都是熟面孔。邊警稍微翻開簽證頁,對土耳其的出入境頁只是漫不經心地一瞥,便斷定自己完成工作。他笑呵呵地喝了一杯茶,祝福諸位旅途愉快,并如願得到豐厚小費,随後一分鐘也不浪費,轉身趕回邊檢大廳去掙他應得的外快。而東方快車號則繼續前行,于午後順利抵達布加勒斯特,乘客們下車在布加勒斯特稍作游覽,并用下午茶,當晚,他們會返回火車包廂享用豐厚晚餐,繼續啓程前往布達佩斯。
這是很顯眼的一群人,不但因為他們有衣着光鮮的專職導游陪同,也因為所有人都衣冠楚楚,即使是便裝游覽,Polo衫也依舊一塵不染,男士們都穿着锃亮的皮鞋。
“當然,如果能去錫納亞,那将更好。整個歐洲遍布着教堂,我得說,錫納亞的修道院會是非常好的調劑——它在深山裏,風景非常秀麗。我和我丈夫年輕時曾去過一次,那時我們惦記着修道院後的崇山峻嶺,阿蒙,‘等戰争結束後,我們一定要來這裏露營’,是不是?但戰争結束以後,這裏成了社會主義國家。等我們再次來到這裏,我和阿蒙已經爬不動了。”
東方快車號素來鼓勵乘客互相交際,這也是乘坐體驗的一部分,舊時的富豪旅客善于把一切公共場所變做沙龍,這多半是因為他們那時代沒發明智能手機。老太太對傅展仔細地講述着錫納亞的故事,‘阿蒙’負責坐在輪椅裏時不時莊重地點頭,他能走,但老人在公共場合總希望有點特權。“我們預定這次旅行時還以為能去錫納亞,這讓人向往又遺憾,但女兒又告訴我們,很遺憾,因為種種原因,行程有了調整。——種種原因,我知道什麽是種種原因,從布加勒斯特往錫納亞的路上建了個好幾個難民營……”
“天氣真好,是嗎?”
傅先生被老夫妻纏住,傅太太自然落了單,她腳步有些慢,不知不覺間就和唯一一名單身旅客落在了一起,對方也因此鼓足勇氣,對她友善地一笑,“羅馬尼亞的秋天只要不下雨就非常好。”
他們在游覽議會宮,這是個新景點,壯觀的社會主義建築,內飾有強烈的莫斯科風格,對稱、莊重與華麗的美。不過,這樣的景點遠遠不足令見多識廣的乘客們驚呼,對他們來說,這是一次帶着些遷就的歇腳式随喜。傅太太本來正出神地打量一副古典油畫,聽到施密特先生的搭讪,便回過頭笑一笑,“這是我第一次來羅馬尼亞,非常美的國家。”
她穿着簡單的米色套裝,只有頭戴的寬沿帽透出度假色彩,妝容得體,畫着兩道彎彎的眉毛,傅太太身材窈窕,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儀态優雅,雖然不是驚豔美人,但卻很有韻味,在她含笑的眼神裏,施密特先生猛地有些臉紅,他結結巴巴地說,“是的,非常美,非常動人——的國家。”
美麗、動人、寶貝兒,這是西方游客的三大口頭禪,傅太太的稱贊更多是出于禮貌,被施密特先生這一說,她勾起興趣,微笑望着他等待下文,又啓發性地說,“您之前是因為——”
“因為——因為公幹來過這裏,短期出差。”施密特先生有些手忙腳亂。
“噢,這麽說,您一定是個大忙人了。”
“還——還好,我——我自己開間公司,有時不那麽忙碌,我就自己出來旅行。”
他對傅太太很好奇也很有好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中年夫婦組投來過幾次戲谑的瞥視,也識趣地給他們讓出空間。——太太的仰慕者,這好像是每本維多利亞時代小說必備的配角,就像是中國故事裏的梅香紅娘,這種仰慕之情無傷大雅,可以說是氛圍的一種調劑。傅太太專心地聽他說,不時發出“啊”、“噢”的單音,她打量施密特的眼神也含着笑意,很親善的樣子。
“聽說過反審訊嗎?特工被捕後的自救技巧。通過對話掌握對方不欲透露的信息,這說明什麽?只要是對話,信息的交流就一定是雙向的。”
腦海中回響的卻是傅展的叮咛,“特工潛伏不是過家家,不存在完美的僞裝,不存在複雜的變裝,老年人不可能裝成年輕人,年輕人裝扮成老年人也一定會露出破綻——會上新聞,特工的意圖一定很明顯,這世上也不存在真正被騙得團團轉的目标,更多的時候,特工和目标的接觸充滿了心知肚明的暧昧氣息。而特工和特工之間——其實氛圍也比你想得和平不少,槍戰是極少數情況,大多數時候特工聚會就像是商業談判,大家都玩命收集更多信息。”
“信息是這行的生命,他們做的大多數都是為了獲取更多的信息。審問出來的、收集到的,觀察所得的。每句話都可能蘊含當事人沒意識到的巨大信息量,你要做的就是玩命的冷讀,別怕猜,信任直覺,在心底畫出素描圖。”
這是她第一次‘審訊’,傅太太當然有點畏難,但并沒感到很難上手。一個經紀人的日常工作就是‘玩了命的冷讀’:他說以前來過羅馬尼亞,這是假話,‘因為公幹來過這裏’,這是現編的,有不必要的停頓,可能是下意識的謊言——很多男人在女人面前表現得都笨拙而浮誇。不過自己開公司是真的,他說那句話的語調相當的自信。
“您一定走過很多地方。”
“啊,對——對,我去過不少城市,美國,日本,韓國,當然還有中國——您的祖國。”
假話,施密特真不擅長騙人,他談論這些地名的語氣顯得對它們缺乏了解,也沒有感情,這個宅男恐怕沒有出過歐洲。
“真是太厲害了,那麽您平時居住在?”
“德國,我在伊斯坦布爾有生意。”
真話,他談起德國的語氣充滿了感情。
李竺暗自皺皺眉:磨人的點就在這兒,施密特很笨拙,他的喜怒哀樂幾乎不加掩飾,很難想象有哪個組織會派出這樣的辦事員來追蹤重要資料。——但他謊話連篇,對他們興趣強烈,而且李竺的直覺總感到他并非真的對她有好感,像他這樣的宅男,遇到真正感興趣的女人,恐怕害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像這樣羞怯的人怎麽開公司?他不修邊幅,但很有錢,對上層社會的社交禮貌很生疏,甚至可以說對社交禮貌很生疏,什麽行業能容許一個人不與社會接觸也獲得成功?傅太太一邊聽施密特說着羅馬尼亞的歷史一邊想:無論如何,他是個歷史愛好者,對政治也頗熱心,對于二戰後歐洲局勢的變遷非常熟悉。
“所以,這就是羅馬尼亞的夢醒時分。”他們走過大會堂時,施密特總結說,“從蘇聯脫離以後,迫不及待地投入西歐的懷抱,所有人都在歡呼民主,但25年來,國家依然貧窮、混亂與腐敗。羅馬尼亞向西歐輸出了大量妓女和廉價勞工,他們在別國名聲不太好。但有誰生下來就是惡棍?這就是人們應該去思考的問題,從30年前到現在,羅馬尼亞、捷克、匈牙利、突尼斯、埃及、利比亞、敘利亞——這出戲一次又一次地上演,套路從沒有任何改變,但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他的語氣激動而自信,這是他真正擅長的領域,傅太太有些崇拜地望着他,聚精會神地聽着,小嘴微開,驚訝又欽佩地不斷點頭。“我從沒有從這個角度看待過問題——所以,問題到底都出在哪裏?”
她當然有,傅太太發現自己具備這層次的智慧,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理解施密特的提問,只是她從前很少去想。
施密特在崇拜的眼神中潮紅了雙頰,忽然又羞怯起來,他喃喃地說。“呃,我想……腐敗的利益集團脫不了關系,不是嗎?”
開始他還有些不敢肯定,他的聲音漸漸變大,說到最後時,忽然盯住傅太太,像是要從她這裏索取正面回應。傅太太不禁微訝,随後點點頭,“是的,當然,這自然是最大的問題。”
乍得符合,施密特頓時喜笑顏開,“是的,是的——”
但轉瞬間,他又像是意識到了傅太太的敷衍,又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一下頓住了,開朗的臉上又籠上了愁雲與疑惑,這讓傅太太發出了一聲疑問又關切的‘嗯?’,她懇切地望着施密特,像是不這樣沒法表達出自己的關心。
施密特的心防被這樣的眼神打得搖搖晃晃,他猶豫片刻,躊躇着想說些什麽,傅太太的手指甲陷進了掌心,她暗惱于自己關鍵時刻掉了鏈子,但面上依然帶着平靜的微笑,“怎麽了,施密特先生?”
話到了嘴邊,施密特張開嘴——但,不知想起了什麽,他又放棄地嘆了口氣,怏怏地搖了搖頭。
“沒什麽,我只是想,我永遠不了解你們中國人——尤其是你們東方女性,”這絕不是他剛開始想說的話,而且也實在不那麽禮貌,也因此可以判斷,這是他的真心話。“你們太善于僞裝了,非常具有迷惑性,叫人難以斷定真假。”
傅太太皺起眉頭,不太開心,這是她唯一合理的反應。“這可有些種族歧視,施密特先生。”
施密特也回過神,吓得連聲道歉,他像是被自己失态的表現驚着,一邊道歉一邊溜走,整個旅途都不再同別人搭話,只是落落寡歡地徘徊在人群尾部,低頭玩着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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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
回程路上,情侶們當然一起坐,可以容納20多人的小巴非常寬敞,傅先生坐在車尾,對傅太太招手,“怎麽樣?玩得開心嗎?”
“議會宮非常美,但我有點累了。”李竺挨着他坐下來,語氣有些浮誇,但這也是實話,她整個下午一直在試圖接近施密特,同時避開所有肉眼可見的攝像頭,這是一項高度複雜的工作,她從前的工作經驗派上極大用場——有很多次她都在不動聲色間帶着施密特走位,就像是在典禮上帶藝人晃開那些愛搞事的記者。“你呢,開心嗎?”
說給別人聽的英語已經夠了,傅展還帶着笑,聲音卻低了下來,“沒收獲,四個人都很幹淨。”
他四她一,任務分配不能說不厚道,而且施密特也不是難應付的目标,他的可疑幾乎是明擺着的,她只需要為他下個結論——是?不是?倘若她沒法回答,少不得會被傅展鄙視,但要說她對自己的推測十拿九穩,李竺也真沒有這樣的信心,她從沒做過這樣的事,當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擅長。
“我的推測是。”盡管止不住地苦笑,但她回答的語氣卻仍很堅定,就像是流水,她把自己的推測全滑出來。“他不善社交,事業卻成功,經濟寬裕,對智能手機也很擅長——自己開公司,空閑時間很多,但不喜歡四處旅游,我推測他從事高新科技行業,也許是20年前那批IT弄潮兒,開個公司,然後賣掉,當年資本的狂熱讓很多人過上了財務自由的生活,與此同時他仍是個宅男,Talk is cheap,Show me the code的那種,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的性格怎麽能管理一個公司,管公司不善溝通可不行,這道理我們都清楚。”
傅先生微閉着眼,沒說話也沒打斷她,李竺繼續說,“一個IT宅男,財務自由,閑暇時間大把,卻很少出門,智能手機中毒——應該花費大把時間上網沖浪,又關心政治,很有正義感——告訴我他很可能會做什麽?”
他們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答案都寫在裏面:黑客。
“他們對世界的看法也許很幼稚,但破壞力卻不容任何人小視,在網絡上幾乎無所不能。雷切斯特告訴我們,施密特半年前就訂了這個包廂,他是怎麽知道的?”
“電腦告訴他的。”傅展說。
李竺點頭,“電腦是會說謊的,東方快車號的服務器對施密特來說根本不堪一擊。”
“這幫黑客,不鬧得天下大亂他們不會罷休——政客的确最恨他們,21世紀最大的變數。”傅展悄聲細語地說,他的呼吸聲吹拂過李竺耳朵,“笑一笑。”
李竺發出低沉又短暫的笑聲,打了傅展一下,就像是被他喁喁低語的笑話逗樂了,他們打情罵俏了一會才又窩到一起,無障礙繼續交流。
“如果是黑客組織,他們會派出施密特也就不奇怪了,這種基于幼稚的政治理想粘合的組織,某方面特別強大,但另外一方面則可能不堪一擊。他們的組織往往特別松散,來自天南海北,這在被追捕時是優點,但也讓他們很難影響到現實世界——也許James和他的那個同伴是他們在中歐地區能找到的全部打手,這兩個人全死在紅脖子手上,他們找不到別人,只能在網絡上搜尋你我的足跡——”
“他們只找到了我的訂票記錄,所以施密特——也許受沖動驅使,混上了火車,他出不了外勤,但也許可以随機應變,不管怎麽說,這裏總是離U盤近一些。”傅展當然不費吹灰之力就理解了她的推測,和他讨論确實不失為一種享受。“他沒出手,理由是什麽?我們有兩個人,看起來都不好惹?還是他不能肯定U盤在我們身上?”
這二者當然都有可能,說實話李竺也覺得施密特的決定很明智,她根本不知道他打算怎麽對他們用強,即使她和傅展束手就擒,估計他也不知該怎麽辦,這男人在網上也許很能幹,但在現實中幾乎可算是低能兒。“也許是不知道從何下手——但我覺得,他是不能肯定東西是否在我們手上。”
回想起施密特剛才真情流露的控訴,她感到有些荒謬,幾乎要笑出來。“——他可能是被我們的演技騙了,甚至不能肯定我們是不是就是洗手間裏的那兩人。”
“哦?”傅展的眉毛也高高地挑了起來,他慢吞吞地說,“這……”
這樣一想,倒也不是不合理——正常人看過洗手間裏的橫屍現場,經歷過伊斯坦布爾機場的政變驚魂,甚至(如果這些黑客夠會挖的話),還在特洛伊古城被槍擊威脅,被毆打得遍體鱗傷——這還是保守說法,甚至很可能他們親手殺了一個人……兩個正常人經歷過這些,怎麽可能視若無睹,裝作沒事?多少都會在臉上留下痕跡,施密特看到這對欣快的小情侶,可能三觀都被颠覆,就算一大堆直接間接證據都顯示他們有強烈嫌疑,但感情上始終無法肯定,這也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事。
如果是這樣的話……
好吧,這不是不能理解,在正常生活中極有可能發生,更是對他們演技的肯定,傅展捏了一下李竺的下巴,側過臉好像要親上去,其實是在她耳側低語,“他又在看了——你說我們是不是入錯行了,如果一開始就往演藝圈發展的話,如今的影壇哪有秦巍的份。”
這真是個笑話,觸着她心底不敢去碰的舊生活,但這一次的痛沒那麽深了,人的适應性真的很強,眼下的生活,習慣了也就麻木了,像是泡在冰水裏,久了真能拿從前來開玩笑。李竺誇張的笑起來,語氣卻不那麽熱切,“那你也得有一個我這樣的經紀人。”
她不等傅展回答就繼續說,“要聽我對他整個心态的判斷嗎——我想,施密特的行動應該受背後那個組織的多方支援,當然也因此受到多方制約。他一直沒有和我們正面接觸,表達對U盤的訴求,也許不僅僅是因為對我們身份的懷疑,對自己的不自信,還因為——組織的判斷。”
“你是說?”傅展的語氣已隐隐若有所悟。
“組織沒有人手,他們也希望我們把U盤運往下一個目的地——總比施密特搶奪後運送的想法要靠譜,東方快車號上沒多少電腦,他們的渾身本事都無用武之地。施密特剛才好像試圖布我的教,叫我為他們的信仰感動。”
“結果如何?”
“想裝作感動的樣子,但當時想得太多,沒裝好,他看出來了。”
她是有被嫌的準備的,但毒舌卻遲遲未至,李竺閉眼等了一會,禁不住去看傅展——出乎意料,傅展卻沒有絲毫斥責她的打算,恰恰相反,他正搓着下巴,意味深長地打量着李竺,眼神裏閃着她捉摸不透的情緒。
“?”她閃出問號。
“沒人能滴水不漏,你表現得已經很不錯了。”傅展說,他的贊賞含着遲疑——這像是他們第一次對彼此表達正面情緒,李竺也有點不習慣。“你比我想得更有天賦,你自己沒感覺嗎?”
她沒說話,但一臉懵逼,想也知道那回答毫無心意:我不知道,我沒經驗,你說我有天賦是否只是客氣?傅展看着她的慫樣忍不住翻個白眼,又笑起來,“沒客氣——恕我直言,李小姐,你要早發掘出自己的才能,那也就不會……”
不會被他瞧不起,被他玩得團團轉?被他正手反手的用,耍得像把小提琴?
前塵往事,現在看就像是孩子鬥氣般無意義,李竺扯扯唇角,算是回應,她幹巴巴地問,“接下來,該怎麽辦?”
這是個橫亘已久又了無新意的話題,實際上還牽扯着侯賽尼:施密特就是第二個侯賽尼,他們該怎麽對待這個侯賽尼?怎麽對待之後會接觸到的千千萬萬個侯賽尼?
目光再次接觸,仿佛還閃着今早陽光的餘晖,一方仍是含笑圓滑,遮掩着真實考量,但另一方的眼神,也比今早更堅定。很容易就看得出來,李竺并不想處理掉施密特,只是今早她還沒足夠的自信,随着她的天賦逐漸浮現,她也變得越來越強硬。——對這樣的人,一味壓制恐吓可不行,再高壓下去,下一次她拿起槍打死敵人(倘若足夠幸運)之後,瞄準他的槍口可未必那麽容易就會降低。
傅展心頭掠過無限思緒,最終化為意味深長的笑。
“我不知道,這不由我一個人決定——”
說話間,車輛已經到達火車站,東方快車的乘客享受特殊待遇,小巴直接開到專用候車室門口,乘客逐一下車,傅先生傅太太排在最後,他們很清楚地觀察到,施密特正頻繁低頭查看手機,同時觀察着在候車室用茶的新旅客。
查人頭,無需解釋,兩人同時心領神會:後勤正源源不斷地給他供應大量信息。
施密特不是太熟練,沒法做到仔細觀察的同時若無其事,他鼻尖沁出汗珠,不久後發出如釋重負的嘆息,傅展和李竺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放松:布加勒斯特沒有問題人物上車。
“他的命運會怎麽樣。”傅展把話說完,“就得看布達佩斯有誰上車了。”
他們的眼神對在一塊兒,有那麽一瞬間,時間似乎停滞了半秒,這半秒間,月亮從議會宮尖頂後頭探出了半張臉,列車在林間飛馳,駛過劇變後蕭條破敗的東歐,從布加勒斯特到布達佩斯并不遠,其實它去往威尼斯也很近。一轉眼間,一天車程如飛而逝,在布達佩斯的浏覽風平浪靜,已經進入歐盟區,沒人會來查護照,再說,東方快車號的乘客也一向受到特別禮遇。薄暮時分他們又來到了另一座火車站,他們依然躲在人群後,交換着愛情鳥的輕擁與喁喁低語,落得比所有人都後,沒人感覺出不對,施密特尤其不能(他們都是若無其事暗中觀察的高手,但這主要是因為他太不擅長此道),他們也依然在交換着含義豐富的眼神。
——這一次,施密特的鼻尖一直在滴汗,他看起來比昨天緊張十倍。
布達佩斯有人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