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路上(11)

第49章 路上(11)

地中海

海面就像是長着皺褶的綢緞, 一片深藍色平鋪出去, 這片海也被叫做‘白海’,但現在海水顏色卻很深, 冬季的地中海溫暖潮濕, 海面終日陰雲密布,拍照未必好看,眺望起來倒是有點坐看風雲起的感覺。這片海可能是地球上最繁忙的海之一,它的故事從人類走出非洲就已開始, 幾千年來, 人類的蹤跡從未終止, 最早是古埃及的法老船, 在那以後, 加萊船、西班牙大帆船,槳帆船、戰列艦……現在,人們更多地通過飛機往來各地, 已很少有人達成客輪,但地中海并未就此冷清下來, 除了那些超大型游輪以外,像芝麻點一樣散落在航道上的巨型輪船照舊緩緩地向前移動,只要歐洲和非洲還存在商業交流,就永遠都需要輪船。

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都可以用輪船來運,石油、汽車、玩具,還有許許多多的大宗商品,牛奶、綠豆、大米甚至是豬肉, 有句笑話說,全球大半個期貨交易所都在海上——這些船雖然在海上跑着,一整天也看不到另一艘船,但這可不代表它們被世界遺忘,船期、運費、油耗與漁獲,也許都和地球另一邊,倫敦、紐約那豪華的交易所裏,交易員能拿到的獎金息息相關。

但,并不是每艘船都能如期靠岸,有些船的命運注定比同類更坎坷,其中載滿了工業垃圾、有毒廢品的垃圾船,就像是游走在另一片海域的幽靈船,和垃圾處理業這個充滿了暧昧的行業一樣,它們的港口含糊不清,承運方是空殼公司,就連補給的地點都飄忽不定,一個國家的港口往往會拒絕它們正式靠岸,僅僅是出于人道考慮,不情願地提供補給——但到最後,垃圾船總能神奇地把貨物卸入港口,重新開始另一段旅程,只是時間也許會比預期得長一些,所以,他們收取的運費更高。

勇敢梅利號就是這麽一艘含糊不清的船,它注冊在巴拿馬群島,從巴黎啓航,裝着臭名昭著的電子垃圾,開到那不勒斯,理所當然被拒絕入港,不過還是從補給船上補充了些清水,同時運上船的還有些提單模糊的集裝箱,然後掉頭向非洲那一面駛去。它的船艙已經裝滿了集裝箱,不必再去倫敦補貨,可以一路開向阿爾及爾、的黎波裏、亞歷山大……明面上,這幾個國家也對這種船報以冷眼,但只要耐心等待,他們總能找到靠岸機會的。

這艘貨船并不像人們想象得那樣,四處污水橫流,恰恰相反,以貨船的标準來說,它很幹淨,只是所有的貨船大概都一樣:不像是客船,貨船為了把盈利空間擴到最大,船員的艙位都很狹窄逼仄,淡水永遠都有股說不出的鐵鏽味,也許是供水管道年久失修,船上飲食還不錯,就是這股鐵鏽味如影随形,和機油味、汽油味一起,讓人很容易伴着風浪産生暈車般的感覺。

不過,一天中也還是有些美好時刻的,在海上,日出日落想不看都不行,當太陽西沉時,散射的日光将陰沉的雲彩也映得瑰麗,在甲板上,吹着暖濕多情的海風,望着船尾散開如魚尾的漣漪,目送着夕陽緩緩被海平面吞沒,這會喚起很多人的記憶——太多客船設置了‘泰坦尼克點’,不過大部分時候,這麽做很危險,而且也一點都不賞心悅目,所以在貨船上,最好還是老老實實,在甲板上找個位置坐着就行了。

從那不勒斯上船的兩個客人就很喜歡到後甲板看夕陽——勇敢梅利號和大多數貨船一樣,總有幾個艙位空着,一般來說,通不過客貨兩運的資質認證,不過這種往返于歐非之間的灰色貨輪總會多帶幾個人,船員們都不會多問:從非洲往歐洲,最近檢查得很嚴,但從歐洲出發,邊境檢查形同虛設。這種無法從正常途徑出關的乘客他們也不敢多招惹,歐洲呆不下去,要去非洲那幾個動蕩中的國家,即使船員們多少都有些難言的過去,否則也不至于淪落到這種貨輪上打工,但他們也知道誰能惹,誰不能惹。

不過,這一次的搭船客看起來是真的斯文,一對亞裔,平時深居簡出,每天只有日落時分上甲板透透氣。他們長得都不錯,看起來細皮嫩肉,對人時常是一張笑臉——他們看起來就像是那種上等人的樣子,什麽事都說謝謝,坐在船尾看夕陽的樣子還真有點像那些娘們兮兮的愛情電影,兩個人靠在一起低聲說話,那氣氛好像誰都插不進去。

(海上航行是男人的事業,女船員非常少見,這個女乘客長得挺好看,臉秀氣,身材不錯,笑起來很甜。不過沒什麽船員動歪心思,上船的時候老Sam無意間看到過她腰間別的手槍,而且她男朋友給人的感覺也有點可怕,對人很客氣,但你就是知道他也能笑着剝下你的皮)

“在這種船上工作久了可能會有致癌風險。”

但他們如果聽得懂這兩個乘客間的對話,所有的浪漫泡泡都會瞬間破滅,他們說話小聲的原因也僅僅是不想暴露國籍,在這艘船上度過的每一天都讓人擔憂日後的致癌風險——如果他們不用擔心近在咫尺的死神的話。

“裝的都是廢舊垃圾,死人衣、垃圾堆裏撿回來的電視,廢舊電池,凡是需要回收的垃圾都會對環境造成長久污染,所以各地總是想方設法,把這些貨運到別處去,不過,那句話怎麽說的?一個人的垃圾是另一個人的寶藏——這可能是新千年以來最賺錢的新興行業。垃圾倒賣,用極便宜的價格把垃圾批發過來,只要付運費就可以了,在第三世界國家,這些垃圾可都是好貨。死人衣、打口碟,還有你想不到的金屬提煉,一個集裝箱的垃圾過來先分裝,能用的電池挑出來,大概十幾年前地攤上的MP3很多是這樣組裝出來的,餘下回收利用,能賣就賣,實在賣不出去的重新提煉出貴價稀有金屬。”

“怎麽提煉?”

“通俗點說,拿大鍋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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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以為離你的生活很遠,河北甚至浙江一代,兩千年初做這種生意的地方很多,都是集團式的,全村一起,沿海最佳——浙江有幾個市癌症發病率全國前幾,就是金屬拆解做多了。也就是這幾年才開始逐漸轉行——人力成本太高了,年輕人寧可去富士康,老板沒辦法,只好去國外開廠。”

傅展笑了一下,“所以你看,富士康這樣的血汗工廠是多麽偉大。不過,這對土地來說已經晚了,重金屬污染幾百年也降解不了,現在那一帶的土地種出來的都是重金屬超标的糧食。”

的确,貧窮距離中國從不遙遠,對大部分人來說,這記憶依然觸手可及。七八年以前,多少人還熱衷于小店販賣的‘Vintage孤品’,物資匮乏的時候,對來源人們根本就不會去想那麽多。李竺已不會再說‘那麽那一帶的人是否後悔’這種何不食肉糜的天真話語,在當時,這何嘗不是一種讓人羨慕的選擇,就是現在,恐怕在內陸也有不少村莊遺憾于自己占不到這樣的地利。這條垃圾鏈就像是社會的另一條血脈,流淌得很隐秘,但卻從未斷絕,形象些比喻,這是一條人體蜈蚣鏈,發達國家的排洩物,對窮國來說就已是珍貴的營養品。

“至少比海陸豐的村子好,”她喃喃說,“窮則思變,能讓人擺脫貧窮就都是好的。”

“所以你就知道這種船最後都停去哪裏了,國家當然不喜歡,他們要考慮長遠發展,但上頭的居民哪管得了那麽多,明天的晚飯在哪裏才是要緊的事。”傅展說,“這種船在現在的地中海肯定是不愁靠岸的,非洲口岸現在有大把年輕人沒有飯吃,如果有這種地下工廠可以吃飽飯,為什麽不去?癌症那怎麽也是幾十年後的事了。”

“但他們不在阿爾及爾靠岸。”

“阿爾及爾現在太亂了,失業率比茉莉花以前還高,恐怕就連這種船只都不敢做生意了。這艘船有很大概率連的黎波裏都不停,直接去亞歷山大,這樣對我們來說能節省接近一周的時間。”傅展抽了一下嘴角,“所以,你也不得不佩服普羅米修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找到這艘船——這絕對是美國人沒考慮到的盲點。”

他們是混在補給艇上登船的,勇敢梅利號連那不勒斯的港口都沒停靠,當然也就不會在記錄中出現。在這種毫無手機信號的公海,傅展和李竺有很多機會可以仔細推敲盜火者的計劃,但最終仍找不到破綻:盜火者擺明車馬,就是對他們産生了懷疑,甚至寧可讓U盤完全作廢,也不願在羅馬告訴他們密碼。言辭雖然隐晦,但态度卻很堅決,又在十分鐘內找到了這艘可以說是絕對安全的船只,擔保他們能離開熱區意大利,傅展沒有任何理由回絕,只能猶豫一番後勉強答應下來。

沒有美國人攪局,俄羅斯人恐怕也不知道他們來了意大利,在開羅,他們将完全落入盜火者的掌控,到目前為止,他們沒想出什麽新計劃,盜火者的确比他們想得更難以應付得多。勇敢梅利號也讓人不得不佩服他們的能力。

前途未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又在這艘半黑不灰的船只上蝸居,在風浪裏晃來晃去,迎面而來的水手似乎都在不懷好意地打量着你,這一路的氣氛相當低迷,致癌風險只是讓人沮喪的元素之一。李竺望着遠方那壯麗的夕陽,情不自禁地說道,“這也許是人性的陰暗面,這一路來看到的這些,除了同情以外,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恐懼——可能暴發戶都是這樣,看到窮親戚總像是對過去的提醒,又慶幸自己已經擺脫了那種生活,但又擔心天有不測風雲,接下來的路,要是走不好,分分鐘随時跌落回去。”

“這是好事。”傅展說,“居安思危,才能走得更遠。Stay hungry——”

“Stay foolish。”李竺幫他說完,她注視着洋面,船身些微颠簸,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金屬味兒讓她又有點想吐,夕陽也因此談不上什麽詩情畫意,她也覺得有些好笑:從前也算是社會精英的時候,她從不關心這些問題,現在,她前途未蔔,能否活到明天都是未知數,反而這時候才知道什麽叫家國天下,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人在這樣生活,居然有人仍在那樣生活。饑餓又無知,無知得甚至不知道該為自己難過,比起喬布斯喜歡的箴言裏那輕飄飄的形容詞,在剛果金淘洗泥沙的男童,在肮髒的手術床上張開雙腿切除陰蒂的小女孩,在印度尼西亞的血汗工廠裏縫衣的女童工,在沿海地帶熬煮廢電池的村民——他們更适合這兩個單詞。而決定這一切的并非是個人努力,僅僅是因為簡簡單單的國籍區別。大國與小國,就是這麽簡單。

而她能坐在這裏,對他們施以同情,不過是因為她還算是有點運氣,生在某個國家,趕上了這正上升的國運,見證了它往大國的蛻變。

但這稱號,可以努力掙來,也就能轉瞬間被剝奪,沒什麽是不變的保證,說到底,國也不過就是人與人的集合。

一陣風吹來,到底是冬天,李竺被吹得輕輕顫抖起來,像是忽然丢失了某種恒常的安全感,世界在她眼裏變得更加險惡。她心慌意亂,随便找了個話題,分散着心中各種沒來由的雜亂念頭。

“亞歷山大也未必比阿爾及爾好多少。”她說,“埃及不是也照樣亂——什麽茉莉花革命,那些為阿拉伯之春唱贊歌的人真該都來看看,亂成什麽樣子了。埃及博物館出事的時候我朋友就在裏面,阿爾及爾能比那還亂?”

“可別小看了埃及,人家可是非洲第一大國。”傅展笑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非洲,它妥妥兒比下有餘——你去過埃及嗎?”

李竺的确沒來過開羅,她搖搖頭,“那些老三篇都不說了,對亞歷山大,我只知道亞歷山大圖書館,還有被砸碎的燈塔。”

“那,入關的時候你可就有得看了。”傅展的唇勾起來了,“見過埃及,你就了解到非洲國家的普遍水平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李竺就想起來了:他們的護照上沒埃及簽證,落地簽也不是那麽好辦,她本來以為,坐了這種船,肯定也是非正常途徑靠岸,他們這屬于純正的偷渡客,但,聽傅展的意思,他們是要正常進關?

李竺一下慌起來了,“這怎麽進?盜火者怎麽給你說的?他們會搞定?但——埃及簽證又不是另紙簽證,我們現在不是少入境章,是缺少整張簽證頁啊——”

“勇敢梅利號怎麽也是正規的貨船啊,被拒絕靠岸是一回事,靠岸以後,過海關不也很正常?”傅展卻依然還是很淡定,“你等着看就好了,這問題,絕對比你想得要更簡單。”

李竺和他對視一會,将信将疑,胃口倒是高高地被吊起來了:說是簡單,怎麽簡單?缺少簽證頁,這在任何國家都是大問題,難道普羅米修斯的技術已經達到這程度,可以在荒無人煙的公海上,隔空傳來兩本可用的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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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 亞歷山大

一聲汽笛,勇敢梅利號緩緩在泊位上停靠妥當,工作人員很快圍了過來,起勁地做着各種手勢:在埃及,它以正規貨輪身份停靠,埃及政府對輸入國內的物資持默許态度,船上的很多東西對他們來說很合用,別的不說,很多當地人開的汽車都是通過這種途徑運進來的,一拿到手,就已經是別國的報廢車。

船員們說笑着走下甲板,前往海關大廳登記入關,他們都在入境以前就先準備好了船員簽證,只需要簡單的檢驗手續就能四散開尋歡作樂。

兩個人影不動聲色地跟在最後,他們都換了裝束,打扮得和護照上盡可能相似,船長對他們的變化視若無睹,船員也沒人自找麻煩。

這個點,整個港口海關上班的就只有一個邊檢員,他埋着頭機械性地翻看護照,敲下入境章,把前頭一整個隊伍都放了過去,直到他們遞上護照,才擡起眉毛,從眼睛上方瞟了傅展一眼。

傅展表情鎮定自然,看不出一絲不對,坦然地接受他的審視。

邊檢員的眼神在空蕩蕩的護照頁和傅展之間來回游弋,時而落到下隐約的一卷鈔票上——一疊厚厚的美鈔,被壓在護照下一起遞上來的。手法很自然,遠處幾個說笑的工作人員一點也沒發覺不對。

他把護照掀起來一點兒:全是百元大鈔,一疊可能有三千元。

‘篤’地一聲,電腦登入資料的程序被省去,簽證章被敲下,護照被丢給旅客,,美元抹進抽屜裏。“下一位!”

李竺目瞪口呆,直到走出海關大廳都還有些木木呆呆,“還有這種操作?”

“為什麽不能有這種操作?”傅展不以為然,“這裏連攝像頭都沒有,電腦也形同虛設,技術上來說,根本沒敗露的可能。”

但這根本就不是技術的問題,而是意識的問題——邊檢人員,公然受賄,把危險分子放入國門內,這種事簡直——已經不是能不能想象的問題了,而是——

李竺不知道該怎麽說,她傻乎乎地問,“你确定這是非洲最好的大國?”

“如假包換,非洲第一主權強國。”傅展帶她一起走出海關大廳,明亮的日光頓時讓他們都眯起眼,出租車司機熱情地圍過來,用英語嚷叫着簡單的攬客言辭,而強烈的臭味也随之襲來,任何碼頭的味道都不好聞,但亞歷山大尤其臭。這座歷史名城在強烈的日照下扭曲。

拉客的出租車司機敏銳地嗅到金錢的氣息,一擁而上,幾乎将他們淹沒。他們大嚷着蹩腳的英語,“——歡迎來到非洲,朋友,歡迎來到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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