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開羅(5)

第54章 開羅(5)

埃及 開羅

開羅市區驚現單兵導彈, 落入貧民區, 官方:正在統計傷亡人數,調查事件起因。

傷亡人數暫時無法統計, 可确定無游客受傷, 官方:應是意外事故。

總統發言人譴責MBE,相信這是一起有組織的恐怖活動,懷疑是針對下個月總統發言的空襲演練。

埃及收緊安檢政策,街頭警察巡邏, 多個國家上調對埃及旅游的安全警報……

在一個大國首都, 爆炸了三枚導彈, 這在埃及居然并未立刻掀起軒然大波——初聽之下似乎有些魔幻, 但想想這國家在一年內因恐怖襲擊失事的幾架飛機, 就在埃及博物館邊上,被燒毀後六年都未重建的政府大樓,人們就能明白這兩枚導彈對開羅人民來說實在不算什麽了。這一點都不魔幻, 只是讓人悲哀的現實。

在任何一個社會,貧民窟素來都是法外之地, 死人城住的不都是死人?連巴黎飛往開羅的飛機墜毀都無法引起社會大規模關注,在這個所有人都忙着操心自己事兒的國家,死人城事件最大的結果,不過是街上又多了些軍人警察,小老百姓被盤問騷擾,不得不破財消災的機會越來越多而已。甚至就連旅游業都沒受太大影響——在這種時候,會來的根本都不會介意, 介意的也早就不會來了。

已經有好幾年,金字塔邊的游客都疏疏落落,想要和斯芬克斯合影也無需排隊,本地人甚至比外國人更多。有人說這國家正在被緩慢地吞噬,但大部分人不懂也不怎麽去想。這個國家27%以上的人都是文盲,剩下27%的人文化水平只比文盲好一點,本地失業率大概一樣接近27%,這些人就連出國打工都是奢望,他們最關注的一點就是下一頓飯來自哪裏。至于國家是否危在旦夕,登門檢查的警察是否比平時更多,吃不飽的情況下,誰在乎?

“吃不到足夠的蛋白質,人會變傻,從這個角度來說,第三世界國家的人的确比第一世界更低等,至少智力上是這樣的——大部分平民在發育期蛋白質攝入只能靠各種豆類,豆子是窮人的肉類嘛。但更窮的人連豆子都吃不起,就靠面餅——”

在開羅市中心一間悠閑雅靜的餐館裏,亞當舉起灰色空心的薄面餅,對他們稍微示意,“這面餅便宜得幾乎白送,一美分能買一袋,全靠埃及政府補貼,人民有餅子吃就不會革命,你可以叫它埃及社會最後的安全線。死人城所有人吃的都是這種餅,抹點醬,再加一點蔬菜,肉要10美元一斤,他們怎麽可能吃得起。”

所以,死人城的小孩就像是螞蟻,黑又幹瘦,普遍矮小,一看就沒有力氣。但在開羅的上等餐廳裏,對旅游者來說,這種餅不過是開胃的小菜,口味太單調,他們還并不怎麽愛吃,通常中國人會加點一份白米飯做主食,至于主菜,當然必須有肉。

Felfela的烤鹌鹑絕對是開羅一絕,一個人兩只都吃不夠,烤鹌鹑配米飯,這道菜必須現點現做,不應外賣,火候一過就沒那麽脆嫩多汁了,今天這裏照樣熙熙攘攘,擠滿了埃及本地的上層家庭和慕名而來的國外游客,在這種地方,什麽人和什麽人坐在一起都不稀奇,這畢竟是個毫無監控的旅游城市,對角落裏的某些顧客來說,埃及着實是他們的樂土。

“這是開羅最有名的餐館之一,”亞當介紹說,“他們的果汁也很有名,更供應本地韻味十足的特色米布丁甜品。”李竺環顧四周,這環境大概和她們在新疆拍戲時在路邊随便找的餐館相當,傅展笑了一下:“不要要求太高,這在開羅已算高級。”

“我已經很滿足了。”李竺說,她确實感到幸福,如果你之前連續一周都在海上漂泊,已經飲食無着一兩個月的話,就會覺得坐在餐館裏吃一頓肉配白米飯,是件非常幸福的事,“阻礙我享受國際逃亡的一大原因一定是飲食問題。”

“這說明你們的後勤保障做得不是太好。”亞當看了傅展一眼,他也笑了,“也許,這也是為了追求演出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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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能說一口地道的中文,據他自陳,他至少會說八門語言,按使用人口順序往下排。他很早就開始學中文,阿拉伯語也說得很溜,這對他們是極大的便利——只會說英語,在這個城市你能去的地方就很有限,就像是伊斯坦布爾,城市再混亂,有心人也能織出一張網。但如果你會說當地語言的話——

吃完飯,他們溜達回尼羅河邊上的高級公寓,這裏位于吉薩區,和開羅區隔河相望,是整個開羅次好的居住地,建築約等于國內的十八線小縣城,髒亂程度則大概和中國垃圾處理站相當,這是一個積極的信號,因為死人城大體上超越了第一世界國家居民的理解範圍。中途經過了許多警察,不過,身為外國人,自然享有特權,警察們特別熱衷地和他們揮手招呼,轉頭厲聲呵斥當地人,李竺不禁有種感覺:開羅很适合藏身,如果不怎麽去Nars City的話,恐怕在這裏住上一整年他們都不會惹什麽麻煩。

但不惹麻煩只是最基本的訴求,他們還想回家,李竺對這要求一直保持沉默,不過是因為他們還處在博弈之中——從亞當提議外出吃飯開始,他們就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試探對方,他們有沒有膽量去Felfela,有沒有膽量散步回家,有沒有膽量直接把他們和國內的聯系暴露給他看。這是她看得出的試探,但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也許還存在更多交流,李竺知道她是博弈中信息最少,最弱勢的第三方,她既不知道亞當憑什麽勸他們別去大使館,也不知道傅展為什麽只憑他的幾句話就下了決定。

她隐隐有種感覺,這和U盤內容有關。

埃及的高級公寓房租當然不貴,設施水平也就和國內的老公房相當,但如此的基礎設施在當地已屬難得,八層高度更可傲視吉薩區大部分民居。回到家裏,天氣已經冷了,亞當泡上一壺酽酽的紅茶,拉他們一起坐在陽臺上,瞭望燈火黯淡的市區,尼羅河倒還有些色彩,三四艘游輪拖着彩色的尾巴開過去,帶去一片波動的多彩的粼粼。

“五年前,現在的河面上應該擠滿了游輪,游客來這裏吃晚飯,看蘇菲舞。但現在埃及已無法維系局面——如果連開羅的旅游業都在衰退,你就知道這世界絕對是出問題了。”他頓了一下,又說,“如果他們沒挖出我們的屍體的話,兩三天後,連這些游輪也許都開不出來了。”

這和李竺的觀點不太一樣,她還傾向于自己應該會更加安全:對美國佬來說,U盤肯定是連人一起被炸死了,挖掘也需要一定的時間,他們本可以利用這時間差及時進入大使館。不過,亞當說得也不無道理,U盤肯定是沒法回收的,而安全屋裏又沒有死人——在她模糊的記憶裏,他們所有人都逃出來了,畢竟當導彈落下時,最前頭的他們已經跑了很遠,即使跑在後頭的人有栽在事故裏,那也應該是死在地面上,而非安全屋裏。

人不見了,U盤也沒回收,美國人會幹什麽?在巴黎和羅馬,他們煽動風暴就像是扇動翅膀一樣簡單,而在民意本來就混亂不堪,國家陷入漩渦的埃及,他們能做到什麽地步?

李竺抿了一下唇,在這一瞬間,她考慮的甚至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尼羅河上游輪中的舞者,他的大裙子轉動起來,像永無休止的彩色大漩渦,把所有人吞沒。她感受到一種冰冷的、麻木的憤怒,這不是你習慣了就能視若無睹的社會現實。明知它就是真理,如今這世上一半以上的戰争都是代理人戰争,但你依然會感到不平與憤怒。

“他們是怎麽發現我們的?”但她不想抱怨什麽,這是一種很私人的感情,她覺得亞當和傅展都會斥為幼稚,“你們暴露了?”

“CIA一直試圖攻陷我們的服務器,也許他們已經成功了,拉取到了開羅的安全屋地址,甚至是直接黑進服務器,根據IP定位到了大概區域。”亞當比了一下屋內的電腦,“如果我能用它的話,可以在兩分鐘內告訴你們答案——但你們不會答應的,是嗎?”

……傅展和李竺都沒有說話,但表情已足以回答問題。亞當又笑了,“可以理解,如果是我的話,也會做一樣的選擇——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進來救人。”

他又否定自己:“不,我會進來撕掉膠帶,但反鎖上門。這樣,最終現場效果會更自然。”

李竺還是第一次想到這一點:人死了還是會被挖出來的,導彈不是核彈,主要還是靠沖擊力造成破壞,這毀滅不掉膠帶痕跡,即使她沒沖進去撕毀膠帶,拉亞當一起逃生,CIA依然會發現不對,盜火者自然更可能找到線索,他們一樣會重新墜入無止盡的連環追殺,而這一次,還會帶上無法磨滅的謀殺指控。

她不禁看了傅展一眼:他想到了嗎?所以才沒阻止她?

“我進來的時候沒想那麽多。”她坦白。

“我知道,那時候你心裏只容得下直覺的反應。”亞當說,他臉上還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這直覺救了我,我欠你一條命。”

李竺搖搖頭,有那麽一會兒,他們三個人誰也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望着尼羅河上的月色,這條蜿蜒的河似乎有種魔力,把整個國度都扭曲,你明明坐在八樓狹小的陽臺上,但卻也有一種感覺,自己好像正站在四千年以前,在紙莎草叢裏,喝着淡啤酒,眺望着天邊的彎月。

“我看過你們的資料,”亞當打破了沉默,他盯着圓月出神地說,“看過關于你們的視頻,我對David印象很深刻,我覺得他和我是一樣的人。”

傅展擡起眉毛,安靜地說:“噢?”

“李小姐進來救我,你卻在門口推開所有逃命的人,确保我們是第一批離去的人。”亞當說,“這也會是我的選擇——我們是一樣的人。”

兩個男人的眼神交彙了一秒,又各自分開,亞當繼續說,“我們可以很危險,可以變得很壞,我知道這世界運轉的規律,我能掀起滔天巨浪,我能在千裏之外決定他人的生死,我幾乎無所不能,我們對這世界看得太過于透徹清楚,我們很清楚這世界可以有多糟糕。”

他的語氣很平靜,卻自有一股撼動人心的力量,仿佛生動描繪出那一幅幅畫面,全是他和傅展能做到的事兒,把良知完全放到一邊,他們所能攫取到的利益,傷害到的平民,從血中吮吸出的結晶。李竺屏住呼吸,并非是因為亞當的自大,而是因為他的平靜與畫面的真實,她現在已經知道這樣做有多麽容易,甚至你感受不到任何良心的譴責——這本來就是社會運行的規律。

傅展在她身邊,連呼吸聲都靜默,就像是他被陌生人一語道破後應有的反應,不愉快,但就連他也無法否認這其中的真實。

亞當真誠地說,“但李小姐,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加入盜火者嗎?”

“嗯?”

“因為你這樣的人,”亞當說,他望着她,卻又像不止是望着她,而是透過她看着回憶中的面孔,他輕聲說,“因為你走過了大半個世界,經歷過那麽多猜疑、算計、不公與陰謀以後,在那一瞬間依然湧現的本能。”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李竺想說,我殺過那麽多人--

但她說不出口,她有點難以言說的激動,亞當的話實屬過譽,但這平靜的敘述像是點燃了她心中的火,叫她只能緊抿着雙唇,用盡一切力氣才維系着表面的平靜,聽亞當繼續往下講。

“如果我們的社會能往前進,能脫離自我毀滅的命運,它不會是因為我們這種人,我們也許坐擁金山,富甲天下,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但這些在歷史上不過是過眼雲煙,文明的發展,依賴的是你的這種本能。”

“正是因為有你這種人,我這樣的人才會試着去學會相信,我們心中依然充滿了懷疑,充滿了負面——我也曾經是很壞的人,我做過的事你甚至無法想象。”亞當說,“但正是因為你這樣的人,我才會試着去改變這世界,試着相信,這世界也許有一天的确可以變得好一點。”

這就是他加入盜火者的理由嗎?李竺和傅展交換了一個眼神。

“如果你繼續從事這個行業,別丢棄它,它很愚蠢,但卻非常珍貴。”亞當可能是把她當成特工了,李竺想為自己辯解,但又意識到這會透露許多信息,她閉上嘴,只是簡單地搖搖頭,但亞當并不以為意。

“電腦可以留給你們,密碼在這裏,這間公寓的安保密碼是下面這串數字——對我來說,資料由誰使用無關緊要,只要能達成目的就好。你救了我的命,我才能繼續在這裏說話,否則,我早已從這游戲出局。我做人恩怨分明,這局游戲,我不會再繼續參與。”

亞當的聲音甚至有點港腔,他站起身,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李竺,自己走向卧室,透過敞開的門,他們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行動——他拿出一個旅行包,顯然是亞當一直為自己準備着的應急行李。“U盤的密碼你們也已經知道,之後該怎麽處置,我不會再關心。只是作為朋友,我給你們一個友好的建議——盡量不要再繼續留在開羅。”

“這是基于你們的資料做出的判斷?”傅展沉聲問。亞當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笑嘻嘻地點了點頭,李竺的眼神在兩個人中間看來看去,她有種不祥的聯想,但沒說出來。

“按照我們的資料,我建議你們去埃及的鄰國,那裏的外交系統對你們而言會更安全。”他說,掏出口袋,打開行囊給他們看看,行囊裏除了錢和衣服之外一無所有,亞當身上也沒帶着通訊器,其實他不必交底李竺也相信他,他看起來像是真的放下了盜火者的任務,就如同他所說的,為了救命之恩,決定退出這游戲。

檢查結束,亞當把背包甩到背上,征詢地看他們一眼,似乎在等着反對意見,“當然,也歡迎你們和我一起同行,我要去Dahab了,那裏的清風明月可以撫慰我受傷的心靈,你們願意加入嗎?”

又是幾秒的沉默,他們沒阻止他的離去--終究這是愚蠢的做法,他們不可能随身控制亞當,那太過不便,除了放他走以外還能怎麽樣?總不能甘冒奇險救了他的命,卻要在逃出生天後為了保密再把他除去。

亞當也不意外,他會意地一笑,“對,你們有你們必須去做的事兒,那麽,就只能祝你們好運了。”

窗外,尼羅河對岸有火光冒起,隐隐的喧鬧聲就像是背景音樂。亞當舉起手,潇灑地揮了揮,走向門口。

“你憑什麽相信?”

這一聲詢問很輕,卻讓亞當唇邊的笑意更濃郁,他停住腳步,和傅展的眼神在門邊穿衣鏡裏相遇。

“什麽?”

“你憑什麽相信。”傅展重複一遍,他注視着亞當的眼神冰冷,吐露的言辭晦澀,就像是同類與同類間交換的密碼,“我們是一樣的人,不錯,我們都是守住門口、關上大門的人--所以,你憑什麽相信?”

他沒說出口,但李竺明白那未盡的言語。

我不能相信,你憑什麽相信?

亞當凝視他幾秒,笑了。

“其實,你也早已相信,你也依然相信。”

他幾乎是在附耳低語,“否則,你有那麽多選擇,又為什麽要為我上傳那份文件?”

李竺根本聽不懂,但傅展臉色瞬間大變,似乎是被說中了軟肋,亞當意味深長地凝視他幾秒,笑着沖他們都揮了揮手。腳步輕巧地走了出去。

門在他身後合攏,窗外的火光越來越大,李竺看看陽臺又看看傅展,半晌,還是決定別在這問太敏感的問題。

“他說的鄰國是哪裏?”她問。畢竟,埃及可有好幾個鄰國。

傅展似乎是從沉思中被驚醒,他的臉色不太好看,語氣也有點不耐煩。

“還有哪裏?埃及周圍,中國的地盤,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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