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豐钰入宮那年,與文心都是十五歲,兩人約定好,等幾天後豐钰從京城走了過場回來,要帶好吃的好玩的給她。
誰想一別十年,再見時文心已為人妻為人母。
她多年惦念,終于得見,不由失态焦急,幾乎從車中探出半個身子大喊豐钰之名。
豐钰乍見那車裏一個容态富麗的婦人大聲召喚自己,怔了片刻,待認出來人,眼眶陡然濕熱起來。
少時母親新喪,多少悲傷在這位摯友的軟語溫言中得到安撫。
駿馬勒停在前,車簾一掀,當先跳下個臉色複雜的青年。
自豐钰回鄉後,去文府做過兩回客,這還是第一回 與文嵩近距離照面。文嵩抿了抿嘴唇,一時不知如何出言,豐钰微微一福身子,輕喚了聲“文二公子”,然後徑直越過他去,攥住了車裏伸出來的那只手腕。
文心文慈兩姐妹坐在車裏,文心順勢把豐钰拉了上去,故友重逢,別有一番心酸驚喜,相對執手無言,默然泣了兩息。
文嵩從适才那突然的照面給他帶來的難言情緒中回神。他轉過臉,癡癡望住那片已經落下的車簾。
豐媛攏了攏頭發又擦了臉才靠近文家的馬車,文慈笑着把她也喊上去,四個女孩兒就擠在一個車裏,說會兒話就把适才的情緒都抛下,重新開心起來。
文慈笑道“我大姐好容易趕在這日子回趟盛城,把兩個小的塞給我娘,央了我二哥帶我們姊妹出來游玩。大姐惦記鵝兒橋下那賣甜湯的攤子,钰姐姐還記得嗎,以前二哥總帶你倆穿了男裝出來,不肯帶我和二媛”
話剛說完,意識到不妥,神色一窘,拿眼去看豐钰。豐钰和文嵩幼時親近,如今到底有些尴尬
豐钰大大方方地笑道“怎不記得文心最貪嘴,每回要喝三大碗甜湯才罷,回去鬧着肚子疼,被文伯母提着耳朵痛罵”
文心臉上一紅,伸手去呵豐钰的癢,嘴裏咒道“胡說什麽十年不見還是這幅鬼樣子,只知道欺負我瞧我不給你好看”
車裏叽叽喳喳的笑語聲透過車壁清晰傳來。文嵩跟在車畔,嘴角噙了一抹苦笑。昔年,他是翩翩少年,她是天真少女,也曾有過那麽多或甜或苦的回憶。如今,他從“文二哥”變成了“文二公子”,還有什麽好說
若當年他再堅持一些,執意等她十年會如何至今夕,是否就能光明正大與她牽手相偎在車中,共賞這滿街繁燈漫天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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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安潇潇手持杯盞,将冒着熱氣的清茶端放桌上。安錦南半倚在窗邊,眼簾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麽。
安潇潇湊近,從樓上望出去,街外轉角,一輛馬車悠然駛入小巷。身後随行的,正是豐府衆從人。
“豐姑娘倒不像我原想的那般”安潇潇道。
安錦南收回視線,側過臉來,看了安潇潇一眼。
“若她當真有心參與段家那些事,做什麽不早用宮中舊誼相脅,迫兄長替她開路”
安錦南目光沉沉的,嘴角勾起一抹輕笑,“也許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本侯必不給她情面。”
安潇潇笑着搖了搖頭,朝安錦南促狹地眨了眨眼“是了,倒是嘉毅侯您,仗着舊時那點薄義,硬生生迫了人家閨女出來見您啊。”
安錦南被她打趣得一怔,平靜的表情有一瞬破裂。
“當年事我雖不十分了解,可聽您說來,那位姑娘惹惱宸妃,也是為着侍奉了您的緣故,您出手替她解圍救她性命,原是應該。人家本不欠您什麽,又何談今日是否兩清”
安潇潇輕飄飄說完這句,斜睨他一眼,抿嘴笑道“今兒佳節,被兄長拘在這兒半天,可否放我離開,容我尋姊妹們一塊兒逛去”
安錦南颔首“着人跟着,不可往人群中去。”
安潇潇“噗嗤”一笑“兄長說得奇怪,佳節良宵,樂趣不就在這熱鬧二字離群蕭索,又有何樂可言”
拍手喚侍婢進來,遮了帏帽,朝安錦南福一福身便下樓去了。
今年放煙火的是王家,在沿天水街主路過去鵝兒橋旁第二個牌樓,早早結了五彩的風燈,一盞盞連成一線,遠遠瞧去,恍似繁星點點。
已裏三層外三層地裹滿了看熱鬧的人。焦急地大聲吆喝,催促快點燃放煙花。
樓上一個管事模樣的人笑着安撫人群,指揮将附近易燃的草垛、幹柴等物都檢查清楚。
鵝兒橋下,幾個攤上生意紅火。從這兒也能瞧見那竄上天的煙火,故而不少人便在這買碗甜湯或小點坐着等候。文嵩見已經沒有位置,便去買了吃食捧過來。
侍婢兜了一大捧蜜棗、瓜糖,取了随車帶的小瓷盤盛裝好,從身後文嵩手裏接過碗,就要遞給坐在外側的文慈。
文嵩心中一急,忍不住道“那碗是給钰妹”
他一張口,車裏四個人齊齊朝他看來。陡然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解釋道“那碗裏頭是沒花生的,給豐大姑娘”
豐钰因小時被花生仁嗆過,自來不喜花生,一別十年,文嵩仍輕輕楚楚記着她這點喜好。文心等人替他尴尬,笑容均有些僵硬,豐钰含笑接過那只碗來,勾唇向他點頭“多謝文二公子。”
文嵩心裏翻翻騰騰,又窘又羞。他這幾年做了父親,為人越發老成持重,不想在從前的心上人面前,仍是這樣的蠢笨魯莽。
車中四人均得了一碗甜湯,那簾子便落了下來。文嵩立在車前許久,待天邊傳來“嘭”地一聲巨響,他才回神擡起頭來。
五彩的光點在夜空中爆開。
原是一朵大的火牡丹,伴着尖嘯的破空之聲,在天空中綻成缤紛的流星。
接着一朵一朵的火花齊綻,把天空映得亮如白晝。
文心再也等不及,捉住豐钰的手就跳下車去。十裏長街人人均仰頭觀望,将那稍縱即逝卻又美到極致的光華映入眼底。
距離王家牌樓稍遠的人們急速地往這邊趕。橋下變得擁擠。原本坐着看煙花的人因被站着的行人遮了視線,紛紛站到了椅子上去。
四周喧鬧極了,煙花的綻放聲,人群的贊嘆聲,幾乎震破鼓膜。越來越多的人貼近馬車這邊,文嵩緊張地命婆子和從人們将四個姑娘護在裏面。
不知是誰撞了下他,好容易站穩了,方發覺自己竟站到了豐钰身後。
忽明忽滅的火光映照下,他垂頭打量這個讓她痛苦糾結了多年的女孩。
她還是當年身量,文心腰身都豐腴了二三寸,她竟半點都沒變。
發絲柔軟而黑亮,挽成螺旋狀的發髻,腦後梳一條長至腰下的麻花辮子,鬓邊簪了兩朵梨花形挂水晶滴墜的發釵。他站在她身後,恍惚覺得自己能嗅得她發上那抹讓他熟悉又思念的淡淡香味
她偏過頭與文心說話,從文嵩的角度能看見她半張側顏。她生就一雙杏仁眼,瘦瘦小小一張臉,年幼時是個愛哭愛笑藏不住情緒的直脾氣,如今卻是常帶着笑,卻也不如從前給他的感覺那麽親近。似有什麽東西發生了變化,她整個人給他的感覺都有點陌生。陌生得讓他不敢靠近半分,說半句親昵的話。
文心不知與她說到什麽,兩人紛紛笑了起來,豐钰一手捂住嘴笑,一手伸出去掐文心的腰。就在這時,豐钰方發覺文嵩就在身後,她不動聲色扯住文心往側旁讓開些,不着痕跡地拉開了與文嵩的距離。
就在這時,她陡然注意到在文嵩身後不遠,橋畔的一株柳樹旁邊
玄衣淄靴的安錦南立在樹旁,距人群頗遠。
天空驟然一道光華閃過,照亮他樹影下沉默的容顏。
瞳眸剎那劃過流火點點,最終歸于平靜深濃。
隔着紛擾的人群,他視線落在她身上,朝她微微颔首致意,然後轉身,背離人群,緩步而去。
豐钰不自覺緊了緊收在身上的香囊。
冥冥中有抹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似乎,她還會遇到他。
便如那日在城外官道上的一顧,前番宏光寺內的偶遇,今夜得月樓裏寥寥數語
“豐钰,你瞧誰呢哪有俏郎君,快指給我看看”文心見她失神,兩手一伸攬住她脖子。豐钰收回目光,笑着戳了下文心的額角,“你呀,當娘的人了,說這種話,不知羞嗎”
文心嘿嘿一笑,湊近她低低道“豐钰,別告訴我你在宮裏連個相好都沒,你都幾歲了,回來相了那些人家,真沒看中的嗎回頭我替你尋幾個好的,叫我娘給你撮合撮合”
豐钰聽她胡言亂語,忍不住又掐了她下。
嘉毅侯府,幽靜漆黑的院落裏一盞孤零零的燈火忽明忽滅。
芍藥坐在燈下,正在縫制一雙新鞋,皂色粉底,銀線飛魚雲海圖紋,形貌齊備,已快要收尾。
隔簾一道門內,是嘉毅侯的內堂。
芍藥看了眼更漏,正是子時。才準備撂下針線,就聽裏間傳來悶悶的聲響。芍藥面色一緊,丢下針線飛快闖了進去。
推開門,寶相團花深藍絨毯一路鋪進內室,床帳已被扯了半片下來,安錦南雙手抱頭,整個人蜷縮在床下的腳踏上,芍藥喊了聲“侯爺”,連忙摸索着去點燃了燭燈。
昏暗的光線下,安錦南整張臉上都是晶亮的汗滴。長發垂下,遮住他眉眼。
安錦南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息。芍藥見他下唇已經咬得見血,眼圈一紅,從袖中摸出手帕,跪在他身前。
“侯爺,疼得厲害麽您別弄傷了自己”
安錦南陡然擡起臉,他雙眸赤紅,盡是血色,面容猙獰陰狠,可怖至極。
“滾。”
他咬牙切齒,從顫抖的唇間擠出這字。
芍藥搖頭,淚珠墜了滿臉“侯爺,奴婢去請郎中,這就去”
她還未及起身,安錦南忽然伸手,将她狠狠推了出去。
“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