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豐钰清晨起的遲了,昨晚雖她沒有醉酒,到底是被灌了好幾杯,晨起便有些頭昏腦漲,吩咐小環備了醒酒茶喝了,才起身往上房去。
昨日客氏解了禁足,又當着人對她百般示好,豐慶态度模棱兩可,雖沒直言要她恢複晨昏定省的侍奉繼母,卻也在宴上說了好些遍這些年客氏對這個家的貢獻。
豐钰自聽得懂這是要她翻篇忍下上回鄭英一事的意思。
豐钰着小環去廚上要了點清粥小菜用了,才慢吞吞的往上房去。
客氏穿件藍色百合花紋樣的衣裳,下着濃紫馬面裙,坐在炕上正與一個青年男子說話。豐钰腳步在簾外頓住,給小環打個眼色就欲退出去。
小環笑着通傳“不知夫人有客,我們姑娘待會兒再來。”
客氏臉上笑容微頓,眸子一轉朝杏娘揮了下手。
杏娘上前打了簾子,堆笑道“夫人正說起姑娘呢。聽說昨夜和文大姑奶奶用了酒,早早備下了醒酒湯,還在小泥爐溫着,專等着姑娘。”
客氏趁勢附和道“不錯,你小舅舅又不是外人,快進來,如今天涼了,莫再在外頭着了風,可就是我的罪過了。”
這話半是怨念半是客氣,豐钰唇邊一冷,端步走了上來。
客天賜身量頗高,原先在縣裏做過幾年的武備教習館的教頭,穿一身寶藍左衽錦緞福祿壽團花袍子,大馬金刀坐在炕上,穩穩端一杯茶在手,倒似這屋裏的主人。
客氏指着他道“這是你四舅父,媛兒喊他小舅舅,正巧今兒見了,也好認認親。”
豐钰垂頭福了一福,不需擡頭,就覺一束頗無禮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
客氏這個幼弟不過二十七、八,只比豐钰大一點兒,架子擺的十足,待她行了全禮,才粗着嗓子一笑“上回見大外甥女兒還是十餘年前,你娘剛嫁進來的時候。這回匆匆上路,沒顧上給你備禮。”
豐钰并不擡眼,勉強笑說“不用。”
就聽嘩啦嘩啦一陣聲響,客天賜從荷包裏摸出一把銅錢,“喏,全當是點心意,且拿去買花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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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豐钰開口,連小環和一旁的杏娘都覺客天賜未免過分。
豐钰年紀擺在這兒,又是見過世面的,賞她一把銅錢,不是當面折辱輕視可豐钰若是不接,豈不又要給扣個輕狂的名聲,誰叫他是長輩
小環連忙上前“奴婢替小姐謝舅爺。”說罷伸手欲替豐钰接過那銅錢。哪知客天賜突然就發作起來,一腳蹬開小環,将手裏銅錢灑了一地。
跳将起身指着小環罵道“我呸你算個什麽東西有娘生沒娘養的賤骨頭,懂不懂規矩這個家是誰做主你知不知哪裏有你這種賊丫頭說話的地兒給你幾分臉面還當自己是個人物了爺大小是個長輩,有你猖狂的份兒”
這話明罵小環暗指豐钰,就是個傻子也聽出來這客天賜是替自家姐姐抱不平,指桑罵槐說豐钰不敬長輩。小環給他一腳踢在腰側,疼得直不起身,臉色發白淚珠子凝在眼睫上不敢哭出聲來。
豐钰俯身将小環扶着,聽他罵罵咧咧竟是些聽不得的髒話,眸中風雲湧動,抿緊嘴唇轉過臉來。
“客四爺好大的脾氣”她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客氏姐弟。炕前擺着一張梨花木凳子,被她一腳踹了開去。
這一腳動靜極大,客氏臉色難看至極,“你做什麽钰丫頭,你舅父教訓個不長眼的奴婢,你就發了狂在長輩面前摔摔打打”
“不,我怎麽敢”豐钰膝蓋一彎,铿然就在石磚地上跪了下去。“阿娘和阿舅替我教丫頭,想來是因我教導她不夠。那便是我這做人主子的不是。”
她撇唇笑了笑“阿娘欲罰,當罰我才是。這便在阿娘面前跪着,阿娘不原宥,我絕不敢起身。”
客氏瞪着雙目“你你這是”
小環含淚撲過來,搖頭哀求“夫人,我們姑娘待會兒還要陪老夫人抄經吃齋,待老夫人叫人過來問,奴婢可怎答才好還是奴婢跪着,等夫人和舅爺消氣了才起,夫人大人有大量,別罰我們姑娘。我們姑娘最是有禮,是在宮裏學過的規矩的,錯全在奴婢,求夫人莫與我們姑娘置氣。”
“你”客氏伸手指着地上的一對主仆,氣得手腕直顫,“我、我何時說要罰她,要與她置氣你們你們這是何意”
前番才有鄭英一事發生,她這個繼母的惡名已經傳的裏外皆知,待給東府的人知道豐钰一早就在她屋裏罰跪,還不知又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
客天賜目光陰恻恻地盯着豐钰,将她從上到下打量一遍又一遍,手握成拳,不自覺地攥住了衣擺,幾番想開口,硬生生忍住了沒有出言。
豐钰铿然道“我的丫頭惹得阿舅不快,自是我有錯。阿娘無需動怒,豐钰自行認罰便是。若阿娘瞧不得豐钰在眼皮底下,那豐钰就跪到院子裏去,請阿娘保重自身才好。”轉頭對杏娘道,“去知會爹爹一聲,就說豐钰大逆不道,惹惱了阿娘和阿舅,請他過來替不孝女說句軟話,勸勸阿娘。”
杏娘本就是豐慶安排在屋中的人,聞言不免遲疑,心裏打鼓是該聽夫人的,還是聽大姑娘的。
哪知就在這時,院裏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豐大奶奶周氏當先跨入院子,朝外頭掃灑的小丫頭道“快去知會一聲,文家大姑奶奶和二姑娘來了。”
客氏登時慌亂不已“钰丫頭,我并沒有生氣,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你瞧來客了,你且先起來。”
豐钰不僅不起,反重重叩首下去,“钰兒不敢。”
客氏聽着說話聲越來越近,人已到了簾外了,小丫頭進來通傳,一見屋裏的情形驚得結結巴巴“大、大奶奶來了。”
“豐钰,你”客氏急得不行,她簡直要認為豐钰這是掐準了時機故意叫她難做人。
一面勉強笑着讓客人進來,一面去拉豐钰,想到客天賜這大男人還在屋裏,又急慌慌的去推他。
客天賜如今就是避出去也必要撞上門口的人,只得搓搓掌心躲去了內室。
客氏還沒将豐钰扶起,就見周氏身後跟着文心、文慈姐妹走了進來。
一見屋中情形,三人都吃了一驚。
周氏臉色僵住,下意識問道“這是怎麽了”
豐钰垂頭不語,只抿唇閉目跪着,似受了極大委屈。小環臉上滿是淚痕,頭上有汗,捂着腰側疼得咧嘴,勉強朝人解釋“都是奴婢不好,不該代姑娘去接舅爺的賞。”
文心看不得豐钰這模樣,匆匆朝客氏一禮就上前拉扯她“你怎麽了,豐钰,有什麽委屈你跟我說”她能不能幫豐钰什麽,那是另一回事。
豐钰苦澀一笑,借着她的攙扶剛想起身,不知怎麽膝上一軟,又狼狽地跌了回去。
客氏臉色一陣白一陣紅,立在地上只覺自己裏外不是人,“钰丫頭,你這不是陷我于不義我可沒怎麽着你”
豐钰軟軟地道“是,是豐钰不孝,惹惱了阿娘。”
周氏聽得小環的言辭,又見地上灑落一大把銅錢,不免面有疑慮,可當着客人面前,她也只好粉飾太平,“罷了罷了,娘兒倆之間能有什麽惱不惱的,生過了氣兒,你娘還不是一般疼你趕緊起來吧。嬸子,文大姑奶奶可是來瞧钰妹妹的,您瞧她面兒,莫氣了,啊”
客氏恨不得跳腳,再解釋道“我并未生什麽氣,這孩子也是,不知怎地,一早就來我這屋裏鬧這一場,可叫我幹着急”
她這話解釋了還不如不解釋,豐钰适才一直将錯處往自己身上攬,而她卻是全往豐钰身上推,文心當即就有些不屑,蹲低身子摟住豐钰的肩膀,用不大不小剛好屋中人都能聽見的聲音道,“钰兒,你趕緊起來。這些年在宮裏跪這個跪那個還不夠麽你在這家裏又不是奴才”
只差直接指着客氏罵她不把豐钰當人。
豐钰這才弱弱地被摻了起身,指着一地的銅錢道“小環,還不把舅爺賞我的錢都拾起來,好生收着,這可是阿舅對我這外甥女兒的一片疼愛之心呢。”
小環忙不疊撲在地上,将一把零碎的銅板一粒粒拾起。周氏臉色尴尬至極,眼睛盯在那些銅板上面簡直要被臊得暈過去。
他們豐家不說烈火烹油鐘鳴鼎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賞她家嫡姑娘一把銅錢且約莫十幾枚,怕是二十文都沒有。當着文家兩個姑娘的面兒,連周氏都覺無地自容。
她連一句替客氏遮掩的話都說不出,怔怔望着小環細細将銅錢拾完雙手捧着遞到豐钰手裏。
文心惱得一掌拍在她手上,任那銅錢重新灑了一地。
“豐钰,你在宮裏也是有月俸的吧一宮裏的掌事姑姑,就是在皇上面前也是有幾分臉面的,誰敢這樣折辱你你好生生的回自己的家,将來嫁了人你是姑奶奶,不嫁人你也是豐府說得上話的嫡姑娘,你要這錢幹啥你收這勞什子不嫌燙手走,我們出去說話”
她回身敷衍地朝客氏行了個福禮“豐二嬸,容我這沒眼力勁兒的小輩猖狂一回,我回鄉不易,十年才與豐钰見這一回。想您仁義慈惠,定不會怪罪我的無禮。下回我與豐钰好生學一學規矩,再來您跟前請罪。”
硬邦邦說完這話,她扯住豐钰的就手就往外走。
豐钰回眸,将客氏氣惱又尴尬的表情一一收入眼底。
周氏立在屋裏,簡直不知該如何勸說客氏。姑娘大了遲早要嫁,如今豐钰又與侯府的姑娘交好,客氏怎麽就不明白,擠兌豐钰對她和豐家沒有半點好處
“嗳,二嬸啊”周氏長長一嘆,福了福身就帶着丫頭們去了。
客氏惱得直跺腳,伸手将炕桌上插屏擺件茶壺茶碗全拂落在地。客天賜從裏頭出來,見客氏氣得欲瘋,連忙朝杏娘打眼色一并抱住客氏,半扶半勸給哄到了炕上歪着。
客氏眼淚直掉,擰帕子抹着眼角“她這是算準了要毀我的名聲這賤丫頭,我就說她揣着一肚子壞主意上回我叫鄭英毀她不成,她憋着勁兒不言不語,原來在這兒等着我呢”
客天賜捏着下巴坐在對面兒,眼睛掃過腳下的一地狼藉,心裏突然升出絲絲縷縷的異樣情愫。
“八姐,你說這丫頭這樣烈,滿身是刺兒一轉眼一個主意,”他嘿嘿笑了聲,湊近客氏低笑道,“她伺候人時能是啥樣的也這麽倔着不服氣兒”
客氏沒聽懂他說的是什麽,張口“呸”了一聲,“在宮裏娘娘們跟前,還不知她怎麽巴結讨好嘴甜如蜜呢上回你沒見,在文家太太屋裏,殷勤和氣得哪像在我跟前似的”
客天賜笑道“八姐,你別生氣啊。這孩子啊,得慢慢教。且這丫頭如今翅膀硬得很,你不給她知道知道厲害,她永遠學不會乖。這事兒你甭管了,包我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許多年後,嘉毅侯與夫人回京。站在自家園林內,嘉毅侯對自家夫人道,“你瞧,那是阿花,脖子上有個梅花似的斑點。那是小瓊,他可乖了,雖然有點笨。那個是大嘴,天天一副傻笑挂在臉上。”
侯夫人豐氏望着眼前的虎、熊、狼,心裏默默打鼓。我夫君莫不是神經病
神經病嘉毅侯道“不過我還是最喜歡美玉,你看她多白,頸子多長”一臉迷醉,像在細數情人的長處。
豐氏回望被誇獎的那只雪豹,頭上隐隐見汗。
就在這時,嘉毅侯突然俯身過來,嘴唇貼上了她的臉頰。
熱氣噴薄,帶了幾絲讨好。
“但他們都不及你今晚我們試試枕下那本書的第三十二式,可好”
豐氏順着他的話,想到那本書,登時臊得滿臉通紅,“去你的找你的美玉,找你的阿花去安錦南我告訴你,你再這樣禽獸是會失去我的”
嘉毅侯一把扯住欲逃脫的豐氏,将人腿彎一撈一甩,扛上了肩。
“哼哼,本侯鳏寡多年,終于娶妻自然是要回本。你且住了喊叫,待回去榻上再呼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