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頭還有些痛,可以忍耐的程度。安錦南試探坐起身來,一只墨綠色的綢袋從胸口滑落到床鋪上面。

散開抽繩,一只繡金絲火鳳的香囊落入視線。她沒有添上花枝蔓草,用赤色金線繡了一團團火焰,繞過鳳凰周身,不留痕跡地銜接了上面的裂口,并自然并和了那抹紅痕。

這只鳳,在她手指針線之間浴火重生。

可逝去的人卻不會再回來了。

一縷若有似無的淡香幽幽沁入鼻端。安錦南眸子閃了閃,将香囊握在手裏,湊近

原本的淡淡遺香中,夾雜一抹微苦似甘的冷冽清香,他閉上眼,掩住眸中起伏的波瀾。

起身,将香囊收入腰間,披了外氅,又恢複了往日冷郁模樣。

昨晚不堪回首的脆弱無助嗯,定是源于冷家用在他身上的藥吧

非是藥力緣故,他怎可能丢臉至此。

“侯爺。”崔寧的聲音,自外面窗下透進來,“冷二姑娘昨夜受驚,此刻發熱不退,冷大爺想求侯爺準許,請郎中前去診治。”

安錦南勾了勾嘴角,噙了一抹冷嘲。到這個時候,冷擎風還不死心,覺得他會憐香惜玉

冷雪柔坐在書房櫃後的榻上,已有五六個時辰。

初被幽禁時,她哭鬧過,強闖過,懷疑過,掙紮過,無用。

是被兄長冷擎風一個耳光扇得清醒了。

然後從冷擎風和芍藥的只言片語裏,明白自己是何處境。

她要如何相信,這個與她一直以為的那個世界完全不一樣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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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對她的疼寵原來別有用意

親娘安排的這趟出行原來是并非是要成全她的癡心,他們當她是顆棋子,是用來籠絡嘉毅侯,延續姻親關系的工具

在計劃失敗陰謀敗露後,兄長向來溫和寵溺的臉原來可以變得這樣猙獰。

溫和慈愛的家人,原來有這樣陌生冷酷、自私無恥的一面

姐夫該會如何想她

那麽多年的相思、癡戀,深埋在懷不敢傾吐的少艾之心,盡數被這下作龌龊的陰謀污染。

她再也沒辦法坦然地與姐夫撒嬌癡纏,再也沒面目頂着一張與姐姐肖似的臉接受他柔和凝視。

這是為什麽

是這個世界瘋了,他們瘋了還是一直是她自己在自欺欺人

她睜大雙眼,已經哭不出眼淚。

自我懷疑和對這世界的深深恐懼淹沒了她。

門外傳來鎖鏈被拉扯的聲音,冷擎風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芍藥眸子亮了一瞬,那光彩又很快熄了去。

是侯爺來了。

卻不是為解救她而來。十餘年的貼身相伴,十餘年的虛僞算計,至此時,将被一一清算。

安錦南身穿玄色銀線流雲紋箭袖袍,高大身軀背後是茫茫晨曦,他自門外緩緩步入。

屋內重新恢複了半昏半明。安錦南立在那,容色有些模糊。

冷雪柔第一次不敢上前嬌聲喊他“姐夫”。

她站在書櫃旁,雙眼通紅地遙遙望他。

他冷峻威嚴,面無表情。視線淡淡的,從她身上掠過,沒有停留,哪怕一息。

冷擎風勉強堆起笑容,站起身整了整衣袍,“侯爺,是不是有何誤會二妹恐着了風,您看,可否容我先行帶她回府延醫診治”

安錦南朝他看去,挑了挑眉。

嘲諷意味十足的一瞥,叫冷擎風尴尬地閉了嘴。

芍藥這些年在安錦南身邊,對他極為了解,安錦南是個思慮周全的人,他永不會打沒把握的仗。

他會下令禁人,說明有些事,容不得反口,也沒機會反口。

然他對冷家慈悲多年,便是無望,也必得拼死一試。哪怕自己逃不脫,至少至少莫牽連了大爺。

她拖着酸軟的雙腿,膝行到他面前,仰頭哀求“侯爺,所有事均是婢子一人所為。是婢子心痛侯爺,不願再看侯爺孤苦,您身邊怎能永遠無人照顧”

她指着冷雪柔道“且二姑娘癡心侯爺多年,侯爺當真看不出麽侯爺待二姑娘自來不同,是婢子錯了心思,以為侯爺顧及名分輩分,才不好開口提親。是婢子糊塗”

冷雪柔不知該說什麽,不知該如何辯解,她怔怔聽芍藥代她訴說情意,只覺整張臉火辣辣的,如被火焰灼燒。

她心中久藏的企盼,毫無尊嚴地被人揭穿。

原來這種感覺,并非如釋重負。是如此的羞恥。

安錦南沒有看她。他狹長的眼眸半垂着,嗤笑一聲,走到桌旁,坐入椅中。

冷擎風抿了抿嘴角,從芍藥适才朝他抛來的一眼當中,他已經察覺了她的意圖。

既然有人願意做這替死鬼,何樂不為

冷擎風裝作大駭的模樣,跳起來指着芍藥罵道“竟然是你你這無恥賤婢,侯爺的婚事何時輪到你一個下賤婢子做主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敢拿姑娘的清白和侯爺的聲名開玩笑”

“侯爺,這賤婢好大的膽我就說,侯爺待我們向來仁義,怎可能無故關押我等在此原來是此婢從中作梗。侯爺,您”

他話沒說完。門被從外推開,崔寧手捧書冊、信件等物從外步入。

安錦南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十分疲憊地閉了眼,下令“叫他自己看。”

崔寧應命,朝冷擎風拱了拱手“冷爺,請過目。”

冷擎風一頭霧水,取過一張半舊的紙掃了兩眼。

只一瞬,他就變了臉色,聲音發緊,不敢置信地擡起頭來“侯爺”

崔寧溫笑道“冷爺拿的這張,是您六年前用侯爺名頭強奪的那間酒樓舊主人寫的陳情書。上面有簽押和手印,另有人證物證等,您若欲見見,這便可以喊進來與您過目。”

“不可能”冷擎風聲音拔高了少許,惡狠狠地攥皺了那書信,“你胡說,我何曾做過這等事”

崔寧微微一笑“無妨,冷爺先瞧完再論不遲。”

冷擎風心髒撲通直跳,臉色難看至極,他飛快抓起桌上那些冊子,越看越是心驚。

崔寧的聲音始終不緊不慢,他拿起哪樣,便與他口頭做出相應解釋“這是冷家假作侯爺名帖和印鑒,寫給臨城知縣,為冷家親眷索要官職的私信。”

“那是強奪臨城北山玉礦開采權的”

“強買良家女子的”

“因與臨城長鋪争奪生意而謀害人命的”

“借侯爺生辰、侯夫人生辰等名頭與人索要孝敬銀兩的”

“冷二老爺參與前年赈災貪墨的”

“拐賣良家婦孺三十餘人,強迫其在冷家名下的百花樓接客”

“虐仆致死,因懼其親人告發而滅其滿門”

“冷四爺當街縱馬踏傷人命”

“冷爺舅兄因私憤火燒廣慈寺,冷兄出面賄賂威脅官府”

“你住嘴”冷擎風臉色發白,驚惶得沒一絲血色,他瞪大眼睛扶住桌案,伏低身子湊近安錦南,“侯爺,這些都是假的,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們冷家,想要借用我們冷家以打擊您啊侯爺,他們這分明是沒将您放在眼裏”

芍藥目光緊緊盯在那些賬冊和書信上,耳畔聽得崔寧一樁樁的細述,她的眼眸越來越暗,最終在冷擎風說出上面那番話時,閉起眼睛苦笑了下。

時至今時,大爺還未看明白嗎

侯爺發作的,不單是昨晚的事。

侯爺容忍冷家這麽久,縱容他們在臨城日益壯大,對他們所行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由得他們去猜疑他是不是真的對冷雪柔有什麽,讓他們越發瘋狂、膨脹,妄想更多

然後,他居高臨下,揮袖打破他們的美夢,踩踏他們的痛處,讓他們辨無可辨,逃無從逃,俯瞰他們做戲、哭喊、讨饒,從他們眼前奪走一切,叫他們悔不當初,萬劫不複

她仰頭望着安錦南。唇邊笑容越來越深,她聽着冷擎風的哭喊和辯解,撐起瘦弱的身子,搖搖晃晃地朝他走去,從後輕輕環住他的臂膀。

“別求了”你看不見他眸底的不屑麽

“大爺,別說了”你到現在還妄想能全身而退

“滾”冷擎風厭惡地甩開芍藥,将她推倒在地,用足尖狠狠地踢她,“我與侯爺說話,你這賤人攔着我作甚非是你自作主張,胡亂插手侯爺的事,侯爺哪會誤會我們”

他面目那樣猙獰,下手時不留半分餘地。芍藥身上劇痛,咬住下唇,緊緊抱住了他的腿。

“大爺”她聲音聽來悲欲啼血,苦苦哀求“別再如此留點尊嚴給您自己吧。奴婢會陪着您,生也好、死也好,奴婢會一直陪着您的”

冷擎風一腳踏在她胸口,彎腰扯住她的頭發,俯下身來,用赤紅的眼睛看她“你他媽在說些什麽是你做錯事,你自己去死我為什麽要與你一個賤婢同生共死,你算什麽東西”

他轉過頭去,堆起谄媚的笑“侯爺,這賤婢胡言亂語。這些事這些事是有心人栽贓啊還請您徹查,莫着了小人的道兒啊”

安錦南揉揉額角,頭還隐隐發痛。

他不發一言,指尖點在桌面上,有節奏的輕輕敲擊。崔寧上前一步,阻止冷擎風對芍藥的踩踏,蹲身扶着芍藥,勸道“佘姑娘,您還要繼續包庇這人麽”

芍藥嘴角溢血,別過臉去,不發一言。

崔寧起身,從桌面上抽出一沓發黃的信箋,遞到芍藥面前。

“你要不要打開看看”他輕輕撥拉那些紙頁,頗感慨地道,“這些年他遞過來的信以你的謹慎,便是不燒毀,也必會撕爛,不留痕跡。可你沒有,你一張張的,都小心翼翼地保存,藏在床後的牆縫裏,從京城一路帶到盛城,每晚都要拿出來看許多遍”

芍藥眉頭動了下,含淚轉回頭來。伸手想來奪過那些書信,可手臂劇痛,指尖冰冷,沒一絲力氣。

“你真是癡心,為着他一句話,你就這樣白白等待了十年。”崔寧将信推到她手裏,悲憫地道“事到如今,你還妄想替他擔下罪責,與他同生共死,可他是如何待你他辱罵你,輕視你,毆打你。佘姑娘,值得麽”

冷擎風咬牙切齒“什麽信件這不是我寫的”發狂般要來搶奪。

芍藥被他一撞,又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

他卷起那些信紙,撕得粉碎,揚頭灑了芍藥一身,“你這賤婢,與人勾連,還要嫁禍栽贓與我,你以為侯爺會信”

他狀若癫狂,重新撲向桌前,滿臉堆笑“侯爺,您別聽這賤婢胡說,我可不曾吩咐她做什麽,我”

崔寧冷笑“冷爺真真獨具慧眼。這些書信,您連打開看一眼都不曾,就知其中內容是栽贓您吩咐佘姑娘做事”

冷擎風愣了下,神色慌亂,仍胡亂地找借口“這這有什麽難猜侯爺,您別信她,我沒有做過,這都”

“夠了”

一直不曾一語的安錦南,蹙眉喝斷了冷擎風的辯解。

他揉揉眉心,負手站起身來。

“冷擎風,不必裝瘋賣傻。”

他指了指桌上那些東西“如今,人證物證俱全,無需再辯。便是什麽都無,我想你死,你尚有活路”

冷擎風眸子轉了轉,喉嚨發出粗粗的喘聲。他還想抵賴,想辯解什麽,安錦南一眼掃來,才勉強閉住了嘴。

安錦南湊近他,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留你們至今,是因我平生不能沒有污點。沒把柄在手,皇上安敢撒手放我兵權”

這話用了極低的音量,安錦南的表情雲淡風輕,聽在冷擎風耳中,卻是最可怖的催命咒符。

安錦南敢在他面前說,就定有把握叫他無法洩露出去

他睜大了眼睛,無邊的惶恐令他整個身體不能自抑的發起抖來。

“如今,我回歸鄉裏,離京避世,你們用不着了。”

他嘴角噙了抹淡淡的笑,擡起頭來,朝那邊的冷雪柔望了一眼。

“就憑此等貨色,妄想與我安錦南為妻憑她愚不可及,憑她肖似冷氏”

他嗤笑“冷氏,端柔賢淑,為貴女典範”

他笑得彎起眼,連連咳嗽了幾聲。

“出于偏壤小城,身為小吏之女,粗鄙無知,蒲柳之質。淑女貴婦可笑之至”

“聽任讒言,亂服禁藥,置我安錦南子嗣夭折而亡,你們”

那笑容倏然冷下去,眸子因痛楚,霎時變得赤紅如血。

“該死”

薄薄的唇間迸出這句,帶着咬牙切齒,入骨的恨意。

幼子夭亡的畫面,如尺鋸般割裂他的頭顱。

他閉上眼,冷汗層出。

冷雪柔僵直了身子,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她顫顫的緊了緊交握的雙手,淚水涔涔而下。

“姐夫”這不是真的。

姐夫與姐姐琴瑟和鳴,從無龃龉,是她親眼所見。

甥兒夭折,分明是意外,與姐姐和冷家何幹

她不信,她不敢信。

聽見她的聲音,安錦南張開眸子,厭惡地低喝“崔寧”

崔寧垂首應“是”,聽他用無比冷酷的聲音下令“冷氏借用本侯名頭,為禍鄉裏,雄霸一方,今,本侯親自徹查清楚,決心大義滅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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