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車內死寂般沉默。

安錦南居中而坐, 自豐钰和安潇潇蹬車後, 便閉目倚靠在車壁上, 未發一言。

安潇潇挽住豐钰的手,代他解釋“姐姐莫怪罪,兄長今日頭痛得緊,不得已邀姐姐過府。”

聞言, 豐钰朝安錦南看去。

後者閉目靠在那, 面容籠罩在一片陰影當中,看不清表情。

安潇潇朝安錦南偷觑, 見他并無反應,悄悄勾了勾嘴角,別過臉強忍住笑意,轉回頭瞧豐钰時,換了一臉擔憂的表情“前頭寶玥齋裏有廂房,我與那鋪子的東家小姐有些交情,距此地比天香樓更近,不知豐姐姐”

豐钰心中冷嘲。

人已被他們強攔住去路帶上車來,還裝模作樣問她意願作甚

她并不言語,半撩了車簾朝街外看去。

街心人影寥寥, 天色已暗淡下來, 最後一縷夕陽餘晖悄悄從一排屋檐後隐匿了行跡。

重雲堆疊,沉悶得喘不過氣。一如這無人言語的車廂中, 令人尴尬的氛圍。

安潇潇能覺出豐钰的不快, 不由擔憂的看了安錦南一眼。

安錦南坐在陰影之中, 不知何時張開了眼簾。他整張面容之上,唯一雙眸子反射清亮的光,視線幽幽落去的地方,正是身姿半轉,倚窗而望的豐姑娘。

安潇潇抿了抿嘴唇,盡量不讓自己發出什麽聲響。減低存在感,不叫安錦南因她而顧忌。

今晚不知是因為秋雨欲落還是什麽,街邊就連攤販都少的很。

很快車馬停靠道邊。崔寧端了梯櫈,掀簾請三人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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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寶玥齋的東家似乎早知安錦南要來,帶着幾個掌櫃、店當,齊齊迎在門口,見安錦南負手走來,俯下腰去,口稱“侯爺萬安。”

安錦南“嗯”了一聲,沒在門前停留,徑直邁入店中。

安潇潇歉意地挽住豐钰,低聲道“姐姐,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兄長,頭痛起來,恨不得以頭捶地,前兒額前撞出的淤青才好些”

豐钰沒有表态,她心中不快,也知不是安潇潇的過錯。暗中握了握安潇潇的手,與她一道緩緩跟上。

廂房極大。

正中一座福壽雕花紫檀大理石屏繡榻,鋪着嶄新的猩紅氈毯,上有炕桌,擺了一套甜白瓷茶具。崔寧進來,一一探看過,才請安錦南入座。

下首左右各兩張紫檀木椅子,中有小幾,安錦南于榻上坐定後,安潇潇就給崔寧打個眼色,悄悄退了出去。

豐钰立在門旁,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知是自己利用了人,欠人在先。他高高在上,除此等服侍之事,她亦償不得什麽人情。

故而心中不虞,卻不能不聽傳喚。她深覺羞恥,亦感悲涼。

安錦南久久等她不至,擡起眼,朝她望去。

她今日素服簡飾,卻并不似從前那般打扮得老氣橫秋。

這顏色淺淡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倒襯得面容皎潔,亮白如玉。

窗外忽傳來一道雷音,震得窗棂微顫。豐钰眸色一緊,朝外看去,暴雨幾乎霎時便至。

豆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傾覆而來。

因這雷雨,屋中靜寂的氣氛給打破。安錦南指尖敲了敲榻沿,無言催促她過去。

豐钰心中一嘆,先至桌前,從小泥爐上取了茶壺,又從袖中抽出帕子,沾了那猶帶熱氣的水,細細擦拭手掌。

然後,她朝安錦南走去。

安錦南偉岸的身軀坐于榻上,雙手撐在膝頭,垂頭不知想些什麽。

那清清淡淡似苦竹秀木般的香氣近了,他閉上眼,感受她纖細的手落在自己鬓邊。

她解去他束發的玉冠。

青絲落于肩頭,被她輕柔地攏向背後。

她立在榻前腳踏上,于他側旁,緩緩揉按他的額角。

不同以往,這次他完全是清醒着的。

頭腦清明,無一絲痛感。

她袖子不時掠過他耳畔,喚起絲絲縷縷的癢。

她呼吸輕淺,胸口起伏,他餘光瞥見她前襟上那顆玉石扣子微微輕顫

安錦南霍地站起身來。

豐钰吃了一驚,下意識後退,那腳踏距地面三寸餘高度,一失足,幾乎仰跌下去。

安錦南迅如閃電,伸手攥住她手腕。一撈一帶,豐钰身子被帶入他懷中,鼻尖重重撞在他胸前。

堅硬寬厚的胸肌,如一堵肉牆,她鼻酸眼花,幾乎落淚。極快地退後,這回站穩了步子,擡手摸了摸鼻子,神色頗惱地看向安錦南。

都怪他一驚一乍,害她如此丢臉

安錦南雙眉緊蹙,眸子幽深如寒潭,他面色黑沉,兇神惡煞地盯着她。

她不覺又退了一步。面前這人身形高大,用這種吃人般的神色看她,極具威壓。

豐钰抿了抿唇,不解地開口“侯爺”

略拔高的清越嗓音,讓安錦南眸色更沉。

他猛地轉回身去,大步踏向門前。直開了室門,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豐钰見那身影走遠,只覺莫名其妙。安錦南忽而頭痛需人照拂,忽而森冷似當她如仇雠,這般變幻莫測的心思,叫人如何去猜

她視線落在案頂玉冠上。

安錦南到底是怎麽了

他還披散着頭發

嘉毅侯自來在外均是一絲不茍的模樣,何曾這般無狀現于人前

豐钰捏了捏拳頭,正主兒都走了,她還留下作何提步朝外而去,迎面就見适才那東家親端了一張托盤過來。

上頭一溜十數只發梳,玉石象牙,黃金雕花,不一而足。

“姑娘,侯爺吩咐,請姑娘擇選。”

豐钰蹙了蹙眉,這是何意

她問“侯爺與安姑娘何在”

那東家道“适才安姑娘已先行乘車回府。侯爺吩咐,請姑娘選好了東西便下樓去,小號備了車馬恭送姑娘。”

豐钰面色總算好看些,小環候在樓下,怕是早等急了。

她并沒有選什麽發梳,不軟不硬地推了那東家,快步拾級而下。

樓下大廳空空蕩蕩,只坐着一個百無聊賴的小環。豐钰沒見安錦南的蹤影,略松了口氣。雖不知安錦南緣何突然拂袖而去,能不和他多耽,總是好的。

崔寧立在屋檐下,朝豐钰抱拳“小人奉侯爺之命,護送姑娘。”

他身後立着幾名侍衛,頭上的寬沿頂冠已經打濕,淋淋滴着水珠。大雨如瀑,一如昔年永和宮外,她撐傘前去武英殿借調那日般。

命運從那天起,就用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将她和他牽連。

豐钰覺得疲憊極了。

扶着小環的手步入車中,幾乎立時便癱軟下來。

每一刻面對着安錦南,都叫她有精疲力竭之感。

崔寧冒雨行在車後,聽天邊雷聲漸遠。

大雨迷蒙了黑夜,隐匿了屋檐之上那一路相随的人影。

應瀾生換了衣衫,仰面躺在帳中。

他眸色清明,并未睡着,床畔琉璃罩中點着燭燈,正在等待夜歸之人。

窗棂輕響,一個濕漉漉的人影從窗口跳了進來。

應瀾生立即起身,拉開帳簾,坐在床沿問道“如何可瞧見了什麽”

那人抱拳道“小人一路跟從,嘉毅侯将豐姑娘帶至寶玥齋廂房,屏退左右,”

似乎有些難以啓齒,那人頓了頓。

應瀾生雙手捏下了衣擺,方道“說下去。”

那人道“一入房內,豐姑娘就近前,散了嘉毅侯的頭發,還還摸了嘉毅侯的臉頰似乎似乎欲要就寝”

應瀾生眼睫半垂,看不清神色。

那人又道“瞧情形,兩人确是那種關系無疑。只不知嘉毅侯突發何事,不待繼續,就率先離開,小人”

“你去吧。”應瀾生擺擺手,打斷他的話,站起身來,行至桌旁替自己斟一杯茶。

午後的銀杏樹下,他行于她身畔,餘光凝望她清冷的側顏,娴靜淑秀,孰能料到,背着人時,她竟是這

應瀾生捏在手中的清茶未及飲,重重扣回了案上。

他眸中波瀾湧動,全然不是白日裏那溫潤模樣。面沉如水,緊抿雙唇,在那桌前立了片刻,忽然揚聲喝道“來人”

一名小婢窸窸窣窣地從外進來“公子何事”

應瀾生道“備車,去清風觀”

小婢有些疑惑,卻不敢多言,她連忙應下,一溜煙奔至門外。

清風觀乃是城郊一座小觀,香火不旺,堪堪一名觀主兩名小道姑和居士在內修行。

觀後有座小院,名喚蓼芳閣,內室之中,早早燃了銀絲炭,一室香暖。

一燈如鬥,窗前坐着人,是名年約二十的女子,穿一身素白夾棉襖裙,頭上未戴任何裝飾,一頭青絲松松挽成髻。

她面色蒼白如雪,就在這一室昏黃燈火的映照下,猶不見半點血色。

細眉秀目,瓊鼻櫻唇,小小一張臉上,五官甚是柔媚。

這世上所有美好的形容詞都可用于這張臉。

她細腰纖纖,窄肩修足,如玉般的指頭捏了一塊兒繡帕,似乎覺得針腳不夠細密,取了把小剪刀将剛繡好的鴛鴦拆了去。

她側影投射在窗紙之上。屋外,朦朦雨中,庭院暗處,立着持傘的應瀾生。

他面上笑意全無,微蹙雙眉,定定凝望鏡那窗上的影子。

痛楚和壓抑輪換在他眸中漫過。

他緊緊抵住牙根,指尖虛虛頓在半空,心中一遍遍描摹那窗上的影子。

屋內,小婢端了熱茶過來,粗陶的茶具,泡的的去歲的陳茶沫兒,“主子,夜了,您穿得單薄,仔細寒風入體,又要咳嗽。”

那女子搖了搖頭,音色柔婉而嬌弱“不妨事,繡完這批帕子,才好換些炭錢,好給你們添件冬衣。”

小婢嘆了口氣“主子這是何苦上回應公子送來的布匹皮料,又怎非得退了回去”

女子淡淡一笑,将繡帕擱在一旁案上,揮手将茶端在手中,“我說過,榮哥哥的東西,我不能收。”

婢子眉尖微顫,聲音裏滿是無奈“便是些許布頭,也收不得麽你過得這樣清苦,難道應公子不心痛麽”

那女子嘆了口氣,苦笑道“金鴿兒你又說傻話,如今我已是修道之人,新衣也好,銀錢也好,于我,都是無用之物。”

“遑論,我已經欠了他太多,你叫我拿什麽還呢”

忽然一陣涼風從窗隙灌入進來,吹得窗扇大開,她立時咳嗽數聲,蒼白的面色窒得微紅。

小婢連忙上前替她順氣,爬上炕去,迅速關了窗子。

那女子總算止了咳嗽,眼角淚花點點。

屋外,應瀾生從樹叢後閃身出來。

他無力地垂了垂肩,再凝望那軒窗數眼,悄聲而來,又寂寂而去。

他多想沖入進去,将那病中的嬌人兒擁在懷裏,可他不能。

他沒這個資格。甚至連句真心話都不敢說。

虛名在外,人人誇贊,又有何用

要守着這凡俗禮教,為旁人眼光而活,蠅營狗茍存活于世,又有什麽值得

暗風吹雨,從窗隙卷入淺淺的水霧。

安錦南靠在淨室的池壁上睡着了。

他恍惚置身于一間并不寬敞的屋子。

有人從外走入,回身閉了門,再轉過頭來,一步步靠近。

他的視線落在一對小巧的足上,穿着纏枝花樣的杏色繡鞋,腳步輕緩,距他越來越近。

他的冠發被人解散,玉冠置于案上。來人從腕上脫下一只镯子并放在玉冠側旁。

岐山紫玉,瑩潤的微光。

他擡眼,朝來人看去。

她朝他輕輕一笑,紅唇輕啓,喚他“侯爺。”

他聽見自己喉嚨裏含糊的喚聲“芷蘭”

她的面目霎時變得清晰,那雙明亮沉靜的眸子,大膽無畏地朝他盯看。

那張臉越發的近了。

白淨的肌膚滲着那淺淡的竹木香味。

安錦南閉上眼,憑她靠近,冰涼的指尖掠過他的額角,順着他面部線條的輪廓,滑入他領間

清淺的呼吸,吐氣如蘭。

綿軟的身子,纖細的腰肢,起伏的胸線

她環住他,貼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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