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羞恥的抿住嘴唇, 豐钰眸中瞬時漫了一層委屈的水霧。

她仰起頭,不由胡思亂想, 夫妻是什麽?

一紙婚書,一系列的繁文缛節過後,兩個本來毫無關系的陌生人,就能如此親密相貼……

豐钰羞得腳趾頭都勾了起來, 咬緊牙齒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眼淚沒來由地順着眼角滑落, 連忙側過頭去,用枕頭蓋住大半張臉。

他托住她的腰,視線落下,注意到她潔白如玉的腿上, 膝蓋處,細細的淡淡的淺痕……

再凝神去瞧,肩頭背上, 上臂……也有些許年代久遠的舊傷。

他眸子陡然一沉, 止住動作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臉孔扳正。

“誰弄的?”

他眸中風襲雲湧,掩不住的怒色。和心痛……

豐钰鼻頭一酸,好想扯過什麽, 将自己累累傷痕掩住。

這麽多年, 這些舊傷不曾給任何人看過。碎瓷上跪了一晚,她差點失去了雙腿。手指上給人針刺棒夾,手臂肩頭被擰傷紮傷過無數次。

那痛楚久遠得自己都幾乎記不清了。

入宮第七年起, 她成為永和宮長寧軒最有話語權的掌事姑姑, 陳年舊傷, 她早強迫自己忘卻。

唯夜深人靜,午夜夢回,當年境遇強行豁開美夢,将那些數不盡的屈辱難堪,一筆一筆劃刻進心間。

其實怎能忘?她戰戰兢兢咬牙活了這麽多年,時時提醒自己要謹言慎行,為的便是不再重複舊年那些苦楚。

可她并沒想過要将這滿心傷痛訴給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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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來是最親近的人并不關心,二來是怕太過哀傷唠叨反惹人厭膩。

她從來活得都不容易。那些沉重的不堪的,不如自己背起。

此刻眼前的男人壓抑着快要炸裂的渴望。他溫柔地探視她身上的舊痕,指尖似灼燒的炭火,在她每一處傷口小心翼翼地掠過,驚起一串串戰栗的漣漪。

她在他眼底看見心疼。

她鼻端酸澀,勉強扯了扯嘴角,“不疼了……”

聲音夾了一抹嬌柔而委屈的顫,安錦南蹙眉凝望她,擡手輕撫她的額發,低啞地道“本侯……替你讨回來……”

豐钰搖了搖頭。

大多數的屈辱,她都已自己讨回來了。至于其餘的,她沒能力辦到的,就只有強行忘卻……

記着那些恨,又如何繼續自己的生活?

她已從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逃了出來,隐忍過那十年,這世上已甚少有什麽東西叫她失了進退……

安錦南綿綿的吻落在她額上。

豐钰感受到他無言的動作背後,那一抹難得的珍視。

安錦南的感情來得莫名,她從不曾察覺。

可不能否認,被人心疼被人在意這種感覺,真的很窩心……

五年前宮中初識,她只是一個被人随便指派而來,服侍他這凱旋而歸的統帥的侍婢。

他那樣的高高在上,而她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她陪他在武英殿的官房裏,度過短暫的十數日時光。

不曾想緣分是這樣奇妙的聯系。五年前的因,種下今日的果。

她在他心底烙下痕跡,求娶為妻。

五年中,分別後的無數個日夜,她曾悄悄走入他的夢境,在絕望和痛楚中,用一抹冷香,占了他心底最角落的位置。

而她茫然懵懂,對此一無所知。

原以為是短暫的一段平常回憶。她守在他身邊,在他高燒不退頭痛不已的那些個夜晚,用一雙稍嫌粗糙的手細心的照料服侍。

也不過是尋常的相處。

恪守在本分和禮教的範圍內,她當時心境,大抵還有些委屈。安守在貴人身邊,本與那些外男毫無幹系,可這皇親國戚非要任性地闖了宮門,叫她平白給人指了來,在宸妃的記恨簿上,添了一筆痕跡。

宮中生活本已不易,這段境遇給她好不容易緩和些的生活,更添了幾絲風雨。

那之後她被宸妃針對,幾番受刑,幾乎喪命。

她猶記得,她跪在狹長的走道上,雨幕中望着他面無表情地從她眼前走過。

他穿一身錦緞,高大威嚴,自有從人踮着腳替他遮傘。

淑妃因謀害皇嗣敗露而“自絕”,這樣的大罪,因他功名赫赫,而未有牽涉。

他仍是金銮殿上最最寵的朝臣。宮中內宴,永遠有他的身影。

幾番相遇,他好似已經不認得她。

她甚至想,自己平白受的那些罪,也許只能怪責命運多舛。

唯那一次,他出言将她從宸妃手下喚過,她記得自己顫顫巍巍朝他走去時,宸妃恨毒的目光,皇帝意味深長的凝視,……他如一尊金塑的神像,端坐在那裏,大殿之上寂靜無聲,他目光平靜深邃,面無表情,朝她輕聲道“芷蘭,過來與本侯添酒。”

一語,幾乎是正面與聖眷正隆的寵妃開戰。

他似乎借由她,在向全天下昭示着,自己永不會忘卻那筆血債。

她像是踩在鋼絲繩上,他與宸妃在拉鋸的兩端,一個百般牽拽着繩索,想要纏住她的腳,勒緊她的喉。一個用波瀾不興的眸子淡淡地注視着她,瞧她努力的一次次爬起,艱難地朝他走去……

最後誰輸誰贏,豐钰是說不清的。

宮中之人,便驕縱如宸妃,在某些利益面前,也不得不讓步。嘉毅侯自己,又何嘗能不放手?

也許以淑妃的死和宸妃的永久不孕為代價,這筆賬,在風中消散了痕跡。只餘一個無辜受累的她,帶着這滿身的傷,承載着那些風雨飄搖的歲月裏,緩緩流逝的許多哀嘆……

此刻是別番境遇。

她成了他的妻。

舊日不起眼的宮中奴婢,因着他的青眼,一躍為嘉毅侯嫡妻。

眼前的他,再看不見舊日那冷漠狠絕的模樣。他溫柔地愛寵,沉重的她幾乎承受不住的那麽多,那麽多。

豐钰不知如何回應,唯有擡起手臂,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脊。

沉浸在某種情緒中的安錦南似被陡然驚醒。他細密的吻突然變得瘋狂。

她知道知道即将發生什麽。

關貴人雖不甚受寵,每每皇帝與宸妃有了龃龉,就會宿在關貴人的宮內,隔着一道明黃色的紗簾,她就守在側殿之中。

如今……

她亂七八糟的念頭還未從腦中甩脫,就驟然感到一抹痛意。

她仰起臉,眸中水汽朦朦,淚珠不受控制地落下。

疼痛不是不能忍耐,更多的是羞恥。

是對二十五年堅守的清白的告別。

她這并不愉快的一生,終将在某個男人的身側開啓另一幅茫茫看不到盡頭的新篇。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生離和死別,寵溺或疏冷,色衰而愛弛,她會有怎樣的餘生?

豐钰嘴唇已咬得沁了血色,她掙紮扭動着,口中溢出殘破的輕喚,“侯爺……”

低啞破碎的嗓音,帶着藏不住的澀意和怯弱,似哭似訴。安錦南擡眼望着她,嘴唇輕啓,咬住她的耳尖,将熱氣噴在她頸側,低低的誘哄“稍忍一忍……”

她睜大眼睛,透過朦朦的水霧看向帳頂。

她什麽都看不清,大紅色雲紗帳上,夜明珠發出淡淡的幽光,在她眼前漫成一團氤氲的霧。

男人冷峻的臉亦在她迷離的眼前模糊了形狀,她沒力氣了,掙不開,逃不掉,睜大含了泉水的眼睛,睫毛輕輕顫動着,最終認命地松開了緊攥的拳……

天光自半透的窗紗射入進來,床帳半開,從裏伸出一只細白的手。

豐钰頭昏腦漲地想起身,一只健碩的臂膀橫來,箍住她将她撈了回去。

昨夜的旖旎記憶回籠,她臉燒似火,扣住他手腕,小聲道“侯爺,今日還要祭祖……”

婚禮畢,按律是要給父母叔伯和宗族的長輩們奉茶的。安錦南這一脈只餘他一人,其餘族中人,除安二太太一房,皆與他血緣不深。加之他高位若此,自帶了幾分懾人威嚴,如今安氏一族以他為首,他的妻子,自是不需在人前跪地聽訓的。

禮成後,便入祠堂寄名,豐钰的姓氏,從此在前添一“安”字。安豐氏,盛城安氏宗族主母。

這個身份多少有些沉重。幾十年前安錦南一脈遷入京城,如今人員凋零只餘他孑然歸鄉。此番終迎了續弦,從此添兒育女再茂枝絡。豐钰身上的擔子,不輕……

加之安錦南刑妻克子之名在外,更在這壓力之上,再添一縷陰雲。

安錦南半眯着鳳目,觸手涼滑的香肌,細嗅,那冷香淺淺淡淡的萦繞在鼻端,撫了撫她的嘴唇,他聲音沙啞地開口“用的是什麽香?”

太特別,一隔五年,總難忘卻。

多少夢境中,這獨特的清香撫慰了他的孤絕。似乎頭痛欲裂時,這冷香有着熨帖人心的功效……

豐钰別扭地逃避着他的手。昨夜那紅燭燃了一夜不曾歇,可到底光線昏暗,自己又在百般的掙紮羞怯。此刻意識清明,陽光灑進來,自己這樣子,太過紮眼……她擁着錦被,半是別扭半是敷衍地道“是我自己調的,用了些藥草,有寧神之效……”

更多的,是冰涼凜冽的清苦味道,能讓她清醒,不致在任何時候犯糊塗……

安錦南低低笑了聲,大手抓住錦被一角,将豐钰從被中扯了出來。

他翻身覆上,在她頸側輕哼道“本侯很喜歡……”

豐钰驀地把臉一紅,伸手推向他。

眸子不悅地盯着他,眼裏的嬌軟羞怯和恐懼卻是藏不住。

清冷如她,原也有如此無助嬌弱的時候……

安錦南唇角勾了抹笑,才要啓唇吻落。

窗外傳來韓嬷嬷沒有半點情緒起伏的聲音。

“夫人,時辰差不多了!”

豐钰大窘,手上用勁,一把推開了安錦南。

她如受驚的小獸,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本就是臉皮薄的,不想這新婚的頭天,就因賴床給人來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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