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似乎做了個漫長的夢。
夢見自己進了宮做了奴婢, 又出了宮給自己的親人寒了心。
遇上那不可一世的冷峻男人,與他結了夫妻。紅燭環照的帳中, 在他身、下成了女人。
豐钰不由澀澀地想, 自己怎會想到那裏去……
睜開眼,以為看到的會是昔年花紅柳綠的庭院, 母親慈愛溫柔的臉。父親抱她在膝頭,教她“有朋自遠方來”……
頭頂的光線被一個高大的身影罩住。
她努力睜開眼,面前是安錦南湊近的面容。
他撫向她的額頭, 語調緩慢而低沉地道“醒了?”
豐钰怔了片刻。
原來不是夢。
她是二十五歲的豐钰,如今的嘉毅侯夫人。
夢裏所有的經歷都是真的,那些讓她難過窒息的片段根本是事實。
她眨了眨眼睛,将紛亂的思緒抛開。強掙着想撐起身子,同時聲音嘶啞的問道“我怎麽了?”
安錦南垂下眸子, 勾住她的腰助她坐起身來。聲音有些極難發覺的緊繃不自然,“染了風寒……”
如何着了寒, 旁人不知,他知。
書房窗半開着,她被他按着在案上, 裙子踏在腳底下, 兩條修長光潔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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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衣只是挂在臂彎,前襟敞着。因着動作, 身上出了一層的汗, 卻時時被風吹着……
安錦南卻沒想過會讓她着涼。畢竟已是春日, 她又自來康健。
在她昏睡時, 才驚覺,其實自打成婚,她幾乎沒有整夜的睡過。
他征戰沙場,已是習慣了少眠。她本就淺眠,又極度缺乏睡眠時間。
心裏不是沒有懊悔,安錦南抿着嘴唇摸了摸她的臉,“餓不餓?叫人備吃的給你”
豐钰拉住他的袖子,低聲道“侯爺,文心怎樣了?”
安錦南尚未答話,就聽外頭有人傳報,“侯爺,朱老爺和朱大公子求見。”
安錦南臉色一沉。猶豫了一息,剛要張口。
豐钰推了推他“侯爺可以不見的。”
她眸光柔和地看着他,知道這兩日他是為着她在忍耐着。
朱家從來不配入得他的眼,更遑論叫他纡尊降貴的對其示好。
安錦南抿了抿嘴唇,視線與她交纏不曾分開。嘴唇輕啓道“着他們在外候着。”
轉過頭,俯下身去親了親她的額頭,“你放心。”
豐钰攥住他的衣襟,“侯爺,文心如何?我厭惡朱子軒,不想侯爺見他……”
她甚少說這等将心情表露無遺的話。有些孩子氣似的依賴和撒嬌味道。
安錦南眉頭緩緩舒開,嘴角溢出一抹溫笑。
“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你的好友已蘇醒,吃過藥,本侯陪你過去看看?”
他頓了頓,猜測着她的心思,“你只關心她的情況,本侯在朱家便板着臉,一句話也不說,如何?”
嘉毅侯面色沉沉的出現在朱家,那就是對朱家不滿。至于因何不滿,端看侯夫人的表現便知。只怕這樣一來,夠朱家那些人膽戰心驚食不下咽的了。
豐钰想想那情形,不由笑了出來。
安錦南見她終于展眉,低低舒了口氣,正欲吻上來,給她抵住了臉。
“侯爺仔細過了病氣。”
安錦南不語,嘴唇微張,噙住唇邊細細的指頭。
豐钰欲縮回手,腰已被他抱住。
文心雖已清醒,精神卻是極差的。
她閉着眼,一語不發地躺在床上,面前跪着兩個哭泣的小女兒,廳裏站着有些氣急敗壞的朱子軒。屋裏侍婢們大氣兒都不敢出,屋裏屋外盡是死氣沉沉。
安錦南在外院廳中安坐,豐钰由朱家女眷陪着走入進來。
那大些的閨女名喚朱瑩小名月姐兒,一見豐钰就扁了扁嘴,喊她“钰姨,我娘不吃飯,也不說話,連我和妹妹爹爹也不理。”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看情形,已經跪在這兒好一會兒了。
豐钰心裏有氣。
這種時間,叫孩子進來做什麽?
文心正傷心失了骨肉,又和朱子軒置氣,叫孩子進來看他們夫妻是如何的冷戰或龃龉?
豐钰眺了眼朱子軒,見他殷勤地迎上來喊她“嘉毅侯夫人”。
豐钰垂下眼,對朱瑩道“好姑娘,你娘才醒,她不是不理你,是病的沒力氣。你和妹妹在旁哭鬧,她怎麽休息?你乖,你帶妹妹去找姑姑們玩,好麽?”
就有個朱家女眷笑着過來,攬住朱瑩道“是了,聽夫人的話,先出去,讓你娘休息。”
兩個孩子被帶下去,豐钰明顯有話要對文心說,朱子軒搓着手道“那……我在廊下候着?還望夫人能替小人好生勸一勸拙荊。”
文心這是怄着氣呢。不吃不喝拖垮身子,他心裏也不好受,畢竟是結發之妻。可自己心裏又委屈,覺得已經讓步夠多。
他還沒怪她失了孩子呢。她怄什麽氣?若她是個懂事的,知道嘉毅侯夫婦為了她特地來了一回臨城,還不應強撐口氣做出個好模樣給人看?這般喪氣樣,豈非明着告訴人家,是他們朱家委屈了她?
朱子軒臉色黑沉沉的,對豐钰說完話眼角就耷拉下來,嘴唇抿住朝外走去。
豐钰不想與此人多言,見還有幾個侍婢侯在簾外,便道“你們且都退下。”
她知道這般于理不合。可這兩日她所行之事又哪裏合乎禮度了?夫妻二人為着探病來了臨城,匆匆下了帖子過來,只在客棧候了兩個時辰就上了門,就這樣她都還嫌慢了。
還信不過朱家似的,自己帶了郎中過來……
若非跟在她身邊的是嘉毅侯,只怕朱家能把她當怪物看。
有時候這權勢确實是好東西。禮法規矩在權勢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上層人物便是有特權,再如何不忿,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豐钰從前最恨旁人仗勢欺人,如今這仗勢欺人的換成了她,不得不承認,心裏還是有些好受的。
她靠近床帷,掀開簾子拉住了文心的手。
“還不起麽?”語氣沉沉的,是埋怨。
文心閉合的眼睫顫了顫,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滲了出來。
她別過頭,不想豐钰看到自己的模樣。
聲音沙啞地開口“你……別管我了……”
“我憑什麽不管?”豐钰推了她一把,賭氣地道,“你的命是喬先生救的,他會救你,是為着侯爺,而侯爺又是為着我!你這條命是我的了!我怎麽不能管?”
文心掙開她的手,閉着眼哭道“誰要你救?救我回來做什麽?我這輩子已是這般,還有什麽指望不成?”
豐钰氣得一把抓開她的簾子,回身走去妝臺前,從桌上将那面紅銅菱花鏡取了來,放在文心面前。
“你看看你這是什麽樣子!”豐钰眼睛不由自主地紅了,恨聲道“為着個男人,為了給他生兒子,你把自己弄成這個模樣!文心,若你娘在這兒,你忍心當着她哭一聲,說你沒活頭了?你哥哥為了救你,急得縱馬回城去尋醫,跑得幾乎斷了氣,此刻還坐在朱家大廳裏,幾天吃不下飯去。你兩個女兒哭得肝腸寸斷,聲聲的喊娘,你心是鐵做的?你怎麽能這樣待那些愛你的人?”
“朱子軒到底有什麽好,不能替他生兒子,就值得你尋死覓活?你爹娘養育你那麽多年,你是怎麽報答他們的?你想想他們遠在盛城,時刻憂心着生死未蔔的女兒,又怕傷了親家和氣對你有所影響,便是急白了頭發也只有苦苦忍着!你也是做了娘的,你不懂那是什麽心情?”
文心捂住了臉,枯瘦的手如兩只細細的竹枝,指節分明青筋外露,半點沒有從前的珠圓玉潤。
她本是懷了胎的啊。是如何保養的,能瘦成這幅模樣?
豐钰丢開鏡子,上前握住文心的手腕讓她看着自己“文心,哭有什麽用?你的眼淚流的還不夠多麽?你告訴我,你到底怎生想的?我不信他們說的那些話,說你是自己不小心,跌摔在廊前。你身邊舊時的丫頭我這回一個都沒見到,若說其中沒有蹊跷我如何能信?朱家把我當成傻子一般,他們瞞着什麽?你有什麽好怕的?你有娘家撐腰仗勢,你根本不必受這等閑氣啊文心!”
文心低聲啜泣着,兩手揪住了豐钰的袖子。“是我傻……豐钰……怪不得別人,是我傻……”
“他答應我的,全是騙人的鬼話。把人藏在城裏,外頭威風八面的自稱‘朱夫人’,我算個什麽?費心費力替他操持這家,心想這次回來了好好過日子罷,結果只是我一個人努力的忍着。我只是氣不過,虛張聲勢說要去治理那個賤人,他……他就……”
她淚珠成串地掉落,把臉埋在豐钰的衣襟上面,哭得肝腸寸斷。
“我能清晰的從他眼中看到,他對我已經沒有情了,剩下的只是無盡的忍耐和厭惡……孩子,這是他的親骨肉啊!是我們一心盼着的,我全部的希望了!之前我回娘家,瞧着硬氣,其實我舍不得,我心裏還是惦記他……我甚至已經想過,如果他肯和外面的斷了,從此好好的守着我們娘兒幾個過日子,我就是拼着命不要,也要再替他生個十個八個,不叫人家笑他人丁不興……”
“文心啊……”豐钰心裏壓抑着怒火。她早知道,文心根本丢不開手。
她一頭栽進這份感情裏面,什麽都看不清,尊嚴迫使她做出高高在上的跋扈姿态,可內心裏,她還是個需要呵寵的小女人。
她鬧,她哭,她掙,她只想他多關注自己一點。愛得盲目而卑微,她心裏眼裏早就看不見她自己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抵就是豐钰現在這個心情吧。
她輕輕撫了撫文心的好,柔聲道“好了,好了,你盡情的哭,把你的委屈都說給我聽。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廊下已經開始點燈了,豐钰整整在屋中耽了整日。安錦南正午時就被崔寧請去處理政務,留着卓鳴和元嬷嬷等人護持豐钰。
鏡前,豐钰手持梳篦,替文心挽頭發。
鏡中,文心枯黃的臉上抹了淡淡的胭脂,遮住了病氣。
豐钰将發簪替她戴好,兩手按住她肩膀,低身靠近她,對着鏡中道,“你可想清楚了麽?”
文心點了點頭“想得很清楚。你說得對,如果我死了,才是襯了他們的心。我還有兩個孩子,他們只有我疼。我不能讓她們走你的舊路……”
豐钰抿唇笑笑“這就對了。那你聽我的,切不可再心軟回頭。”
文心眸色沉了沉,唇角溢出一抹笑來。
“如今,我還有得選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