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7月下相逢

夜裏的永安街燈火通明,河水與燈光互相映襯,配着時不時拂過的花瓣與花香,一派宜人景色。

牽着弟弟的手,顏書語帶着他一路走一路賞燈。

街上賞景的人不少,男女老少皆有,互相交談笑鬧,街道兩邊開門的店鋪還有小商小販吆喝叫賣,各色笑臉中,春夜變得喧鬧且舒适。

顏景煥咬着手中的紅果,看什麽都格外有趣,拉着姐姐或走或跑,小.臉上滿是歡快,玩得不亦樂乎。

“煥兒,你晚上沒用晚飯,待會兒我們找個地方吃些東西。”看到小孩子額頭有汗,顏書語不敢讓他貿然吹風受寒,打算停下來吃點東西順便歇腳。

見姐姐眼神認真,顏景煥雖然不想停腳,到底覺得有些餓了,乖乖的跟在她身邊。

從吃藥開始,他就知道姐姐很“兇”,不過,他喜歡這麽“兇”的姐姐,母親實在是太不兇太愛哭了,作為心思敏感的小孩子,顏景煥其實很怕她流眼淚。

不流淚的姐姐很好,帶他出來玩的姐姐更好,若是母親,肯定一聽他想出門就要哭了。

顏書語記得石橋對面有一家老馄饨做得格外美味,北上望京之後,那是她記憶裏難得還有印象與痕跡的美味,雖然府裏無論怎麽做,都沒有她曾經吃過的味道。

走在街上,遠遠望去,那條熟悉的石橋像一條白玉腰帶,系在河水柔軟的腰間。

“跟緊我。”抓緊弟弟的手,顏書語叮囑了一句。

橋上人多,雖然他們身邊跟着家仆下人,到底要小心些。

顏景煥抓緊姐姐柔軟的手,偎在她身邊,原本因為人多而緊張的心緒也放松了許多。

站在石橋上,兩旁梨花樹夜風下花瓣雪一般飄落,落在橋上與河裏,帶出陣陣恬淡清雅香氣,河水燈影與花瓣交織,成就一副美好景色。

将弟弟抱在懷裏,顏書語笑問他,“好看嗎?”

“好看。”顏景煥格外新鮮,一雙大眼睛閃着異彩,被從未見過的美好夜景勾去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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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想到,跟着姐姐出門能看到這麽美的景色,這也是他第一次覺得,黑暗的夜晚不是可怕的東西。

正是這幅難以忘懷的童年美景,讓顏景煥朦朦胧胧有了将其留下的念頭,也開啓了他後來的善畫之路。

“裴郁寧,你敢不敢不板着臉?”清朗的男聲裏帶着熟稔的抱怨,“這麽美的夜色,跟你一起出來,實在是太可惜了!”

“我們可以分開。”少年聲線低沉,語氣平板無波,“我不介意。”

“虧我專門邀請你一起出門夜游,實在是太沒有良心了!”抱怨的那人哀嘆一聲,扶着橋上的欄杆連連搖頭,似是嘆息自己交友不慎。

從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開始,顏書語腦子裏就嗡鳴不止,她知道會再遇見他,但沒想到這麽快這麽近。

那人就站在她背後,稍稍用力呼吸似乎都能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

裴郁寧,她的夫君,她孩子的父親,神威侯府的主人,未來的一品骠騎大将軍,讓她痛過恨過怨過太久的男人。

顏書語緩緩轉身,視線終于落在他身上。

她記憶裏第一次見到的裴郁寧,一襲白衣,神俊挺拔,烏發如墨,鳳眼如畫,雖然神情冷淡,但禮儀周全,作為老太太.安排的結親對象,顏書語對他印象很好。

比起其他有些姑娘或嫁人繼室或為妾室,她的親事已經算好了,雖然後來知道真.相之後,這好要打個折扣,但在當時看來,她同裴郁寧結親這件事,于她而言确實是最好的選擇了。

在老太太身邊,她很清楚自己的未來,所以從不曾也不敢放縱自己的感情,裴郁寧是她第一次放任自己去喜歡的對象。

因為知道那是她的未來夫婿,喜歡起來很安全,兩人可以組成一個家,所以她放縱自己去期待,去喜歡。

那是她少女時代最甜美的記憶,雖然成親之後就慢慢被層層疊疊的失望掩蓋,但不可否認,她對少年時的裴郁寧觀感很好。

可是,在這個夜裏的見到的裴郁寧,掩蓋了那個曾經的白衣少年身影。

他一襲黑袍,神情冷漠,墨一般深沉的雙眼中漆黑一片,讓人難以揣摩難以看透。

陌生又熟悉。

在顏書語的記憶裏,眼前的裴郁寧更像成年後的他,卻不想這時他已經有如斯氣勢。

記憶是會騙人的。

顏書語記起了這句話,她的記憶美化了過去,欺騙了自己,現在眼前看到的,才是真實。

作為習武之人,裴郁寧五官敏銳,那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強烈又直接,他不免側身看過去。

夜風帶着梨花拂過,月色中,他看到了站在那裏的少女。

南方有佳人,容貌若桃李。

一瞬間,這句詩浮上心頭,迎上他的視線,她不躲不避,同望京那些或羞澀低頭或揚眉擡頭的女孩子不同,就那麽直直的看着他,不帶任何感情,純粹得只有“看”這個意味。

原本以為又是對他心懷戀慕的姑娘,沒想到卻是個奇怪的人,但他的心卻突突的跳得很快。

在她看過來的視線裏,他似乎渾身都僵硬了,變得不像自己。

“看”了裴郁寧許久,顏書語收回視線,抱着弟弟轉身就走,眼角餘光卻看到了笑着跑過來的“熟人”。

七皇子,裴郁寧的好友,未來的大雍皇帝,裴家效忠的帝王。

他倒是同記憶裏一樣,年少活潑跳脫,即便做了皇帝後,照舊溫和愛笑,是一位同他父親完全不同的帝王。

不過,雖然愛笑,他掌控朝政的手段卻并不溫和,顏書語經過這人身邊,夜風中烏發拂過少年衣襟,慢慢走遠。

她同這位帝王的最後一次相見,還是為了他的任性旨意,雖然達成目的,卻是不歡而散,算不上什麽太美好的回憶。

陳昑停下腳步,看向經過自己身邊的少女,望着她慢慢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目露茫然。

“怎麽了?”裴郁寧見好友神情怔忪,出聲詢問。

許久後,陳昑才收回視線,低聲開口,“看到了和我母妃很像的人。”

裴郁寧沉默着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不發一言。

陳昑的母妃是帝王從江南帶回來的閨秀,一身水鄉佳人的柔婉情愁,曾經很得帝王喜愛,但情愛退卻後,就湮沒在帝王龐大的後宮中。

五歲那年,母妃病逝,陳昑雖然年紀小,卻已記事,雖則被安排給趙賢妃撫養,但心裏總歸有着母親的影子,印象最深刻的,大概就是江南佳人的柔婉綽約了。

剛才那個少女,讓他看到了母妃的影子,這還是南下之後,他第一次遇到同母妃相像的江南閨秀。

看着神情哀傷悵惘的七皇子,裴郁寧沉默且安靜,他不會開口安慰,陳昑也不需要那種淺薄的東西。

果然,不過一會兒,陳昑就恢複了剛才的活潑,拉着裴郁寧繼續逛燈會,“我跟你說,慶州那邊那幾家不成,這烏安縣顏家你倒是可以好好看看,聽說他們家女孩子多得很,你不妨仔細選上一選,說不定真有中意的。”

“那老太婆既然鐵了心要把你的親事賣了換錢,那你就好好用心找個合心意的有錢姑娘,這樣既應對了她的刁難,也解決了自己難題,畢竟,不是什麽時候都有機會這麽選親事的。”少年雖則在笑,眼神卻很嚴肅,“郁寧,這之後你就要去西北,不想被她胡亂定下什麽糟污親事的話,這次你要慎重。”

“她對顏家那位老太太很感興趣,這次過來想必會費盡心機搭上話,”裴郁寧神情冷漠,“我已經派人去查顏家年紀合适的待嫁小姐,雖是商戶女,出身低了些,若是能挑到合适的,答應親事也不是不可。”

陳昑眼神微動,“委屈你了。”

“你不用擔心我,”裴郁寧完全不領情,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委屈,“她雖是逼我,到底要我自己願意,她才能成事。至于你,賢妃近些日子一直張羅着要将侄女嫁給你,你怎麽打算的?”

陳昑難得露出苦笑,“嫁是肯定要嫁,除了娶親的時間與對象會變,趙家女這一身份是不會變的。”

“你比我可憐。”裴郁寧中肯的評價了一句,神情不冷不熱。

陳昑對這個評價同樣很不買賬,冷哼一聲拽着人就往前走,“既然你覺得我比較慘,那今晚吃喝玩樂就全由你來掏錢好了。”

裴郁寧淡淡一笑,理好自己被扯得淩.亂的衣袖,跟在陳昑身後慢慢融入人流。

光影中,眼前那個少女的臉一閃而現,不知道會不會再次遇到。

奇怪的讓他有些放不下的少女。

***

巷子口的老馄饨,和顏書語記憶裏一樣美味。

顏景煥對着比他臉還要大的碗口,努力吹着熱氣騰騰的馄饨,吃得滿頭大汗。

看着明顯餓得着急卻吃不到嘴的弟弟,顏書語低笑出聲,最後還是在小孩子氣急敗壞的眼神中,動作利落的吹涼喂過去。

一口熱湯,吹兩下,半口馄饨,再吹兩下,最後如願以償吃掉那元寶一樣喜慶的半個馄饨。

裴郁寧一直從嚴教子,兩個孩子從小就要凡事自己學着做,顏書語喂了幾次就被勒令禁止。

在她心裏,小孩子就要天真活潑,想做什麽做什麽,玩得痛快才能吃好睡好身體好,才能更有精神學武讀書。

但裴郁寧不同,他自己小時候怎麽過來的,就要求孩子們同自己一樣,幾乎是将曾經的經歷完全照搬放在了兩個孩子身上。

因為這些分歧,他們争執過太多次,每一次,顏書語都失敗,妥協,退讓。

因為那兩個孩子姓裴,那個家是神威侯府,她的夫君是神威侯,他有太多逼她退讓妥協的理由與籌碼。

或許正是因為這一次次的退讓,她才越來越恨他,讨厭他,同他疏遠,直到最後,在她心裏,他除了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是神威侯夫人的夫君,他再不具其他意義。

裴郁寧撐起了那個家,但對顏書語來說,那個家太冷,就像那年她跪在雪地裏一樣,時間越久,越難受越絕望,直至最後麻木。

說起來,那時候救了她一命的就是七皇子陳昑,如果不是他恰好路過送她出宮就醫,大概裴郁寧很快就要換位妻子,她的孩子也會多個繼母。

所幸,她撐過來了,為她,為孩子,為她心目中的家。

“姐姐,我吃飽了。”摸着自己的小肚子,顏景煥神情滿足的嘆了口氣。

看着弟弟小大人一樣的表情,顏書語笑着捏了捏小孩子柔嫩的臉頰,帶着人慢慢逛回了家。

雖然意外遇到了故人,但顏書語覺得,今晚到底是一個讓人愉快的夜晚。

***

周氏等了許久,才終于見到盡興而回的兩人,不說眼淚再次落了一臉,就是那柔弱無依哭哭啼啼的嬌.軟模樣,也讓顏書語和顏景煥身子麻了下。

好吧,繼母(母親)的眼淚實在是令人畏懼。

顏書語和弟弟一起好聲好氣的哄了許久,才讓周氏收了眼淚,喜笑顏開。

“不是母親不讓你們出去,實在是你們一個姑娘家帶一個小孩子,就算身邊有家人仆從,夜晚出門還是不安全,”周氏一臉擔憂的絮絮叨叨,“若是你們父親在家,我還放心些,偏就你們兩個,我怎能不擔心。”

雖說性子愁人,但周氏心地不壞,顏書語也就很領情,“母親教訓的是,以後我和弟弟會注意的。”

顏景煥在一旁連連點頭,“我和姐姐都會聽話。”

周氏嬌.軟的性子,只要好話一哄,很快就會忘記之前的不愉快,于是臉上總算多了些笑意,“你們出去跑了一晚上,想必早就累了,我讓廚房備了安神湯和熱水,洗漱一番喝了安神湯就早些睡吧。”

顏書語點頭應下,哄着弟弟随繼母回了自己院子,她也由身邊的丫頭服侍着洗漱安睡。

明月當空的夜晚,天空繁星點點,晚風吹拂下,陣陣清涼伴随着夜色與月色而至。

穿着一身月白寝衣,坐在妝臺前由春月擦拭着濕發,顏書語神思不屬。

奶媽媽李氏坐在一旁,眉目間既有愁思又有欣慰,看着自己從小照顧到大的姑娘心緒複雜。

顏書語心裏想着今天遇到的裴郁寧與七皇子,同腦中的記憶做對比,從前她遇到這兩人時,是在老太太舉辦的賞花宴上。

那時候顏家衆位姐妹只知道這是神威侯府的嫡出公子,未來是要繼承世子與侯爵之位的,因此很是眼熱,老太太身邊借機邀寵想要謀個好婚事的人比比皆是。

在顏家諸人眼中,那時的裴郁寧就是個金龜婿,自然,同他一道出現隐瞞了身份卻依舊風姿不凡的七皇子陳昑,也牽動了不少少女心。

在老太太嘴裏,她同神威侯府裏那位出身寧州姚氏的老夫人有着不一般的交情,因此願意聘了裴郁寧喜愛的顏家女孩兒為孫媳,以成全兩人之間的多年情誼。

相信老太太這番話的人太多,即便有些疑惑,也被眼前可見的好前程迷了眼睛,願意深想的人并不太多。

但顏書語不同,她從小跟在老太太身邊,最是知道她的心思和為人,不管從前出身通州窦氏的身份有多尊貴,嫁到顏家這個商戶人家都讓老太太覺得心氣不順,因此心心念念的都是擡高顏家的地位,或是家中再出一位貴人,或是和勳貴朝臣人家結親,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

能和裴家結親固然好,可神威侯府的門第同顏家确實天壤之別。

顏書語看着老太太和裴家那位老夫人互有默契的笑容,不可能不多想。

最後,老太太在暢園諸多姑娘裏選了她,很是糟了不少人嫉妒與羨慕。

顏書語對裴郁寧印象不錯,裴家老夫人首肯、裴郁寧本人同意的情況下,兩家交換了庚帖。

年少時想的不多知道的不多,以為一切都沒那麽複雜,後來入了望京,知道的事情多了,她才徹底明白當年是個什麽情況。

她被老太太“賣”得徹底。

作者有話要說: 改文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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