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那些奴仆買酒喝吧。”

丹菲撇嘴,“他若真心道歉,就該親自來。”

段義雲賠笑,“我這表弟生長在鐘鳴鼎食之家,又備受長輩寵愛,難免有些心高氣傲,其實心眼并不壞。他主動求我替他來送禮,已是十分難得。他這人頗好面子,估計當時拉不下架子,才硬撐着不肯道歉。阿菲你度量大,不必和他計較。”

丹菲還能說什麽,只得笑道:“我也不必和不相幹的人置氣。”

段義雲松了口氣,“其實他心腸極好的,就是年輕氣盛,有些目中無人。只是若能入他的眼,他倒會是個極義氣、極熱情的好友。”

丹菲啼笑皆非,“我一個卑微的女子,這輩子是不敢妄想這等好事了。”

段義雲笑着,将手裏的白鹿燈遞給丹菲。

“方才見你想射這盞燈來着。我表弟掃了你的興,我替他賠罪。”

丹菲接過了燈,臉頰在燈火的映照下泛着紅暈。

他竟然為自己射了燈?

沙鳴風俗,火把節或者上元節的燈會上,只有家人和愛人才會為對方射燈。

他當自己是親人,還是……

段義雲溫柔地凝視着她俊秀的笑顏,“我覺得這白鹿燈特別襯你呢。白鹿是祥瑞之獸,保佑你今後平平安安,幸福如意。”

白鹿燈上用朱砂點着一雙眼睛,用藍彩繪出花紋,極精美可愛。丹菲愛不釋手,嫣然一笑,眼眸被燈火映得明亮如秋水般。

她慎重地點了點頭,“多謝雲郎。我……很喜歡。”

焰火沖聲夜空,綻開五光十色的花火。夜空霎時變得絢麗多彩。

遠處,燈火璀璨、人潮洶湧的街頭,百姓們歡笑着,拍手歡呼,所有人都沉浸在這片歡騰之中。

清靜的巷子裏,段義雲擡頭仰望的側臉俊朗分明。

丹菲默默望着他,又低頭轉動着白鹿燈,面容恬靜而美好。

丹菲提着燈,慢悠悠地跨進院門。

陳夫人推開了房門,“回來了?冷不?先進屋喝一碗姜茶吧。”

丹菲進屋,放下了燈,坐在炕上。

陳夫人接過小婢女手裏的帕子,給丹菲擦了擦臉,溫和笑道:“方才,段家大郎來找你說話了?”

“阿錦告訴您了?”丹菲愣了一下,“他知道了他表弟傷了我們家奴仆的事,送了些藥和錢過來,賠禮道歉。我們也沒說別的了……”

陳夫人拉着女兒的手,“娘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反而覺得你如此明理,很是欣慰呢。我們如今這身份,确實不敢奢想段家那樣的門第。若是你阿耶還在,若是咱們家沒有……”

“阿娘。”丹菲強笑道,“事已至此,還說什麽假若?段郎是将軍的嫡長子,我……我如今不過是個普通的民女。我們門不當戶不對,我從沒妄想過什麽。娘也不要老提當年了。與其總緬懷着過去,不如去多想想将來。不是麽?”

陳夫人長嘆了一聲,摸了摸女兒嬌嫩的臉,“這兩年也是苦了你了。若不是咱們家出了那樣的事,憑着家世和你的聰慧容貌,什麽樣的好郎君嫁不成?”

“女兒不想去想那些。”丹菲依偎着母親,“女兒知足安樂,覺得如今能和您相依為命,就很滿足了。”

突厥來襲

火把節的火光熊熊燃燒一夜,天明時一盞盞熄去。沙鳴城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次日就是臘八。郭夫人和陳夫人一早起來,就在屋中選雜糧豆子,準備做臘八粥。丹菲過來請安,幫着母親們一道撿豆子。

“明日就是曹公的忌日吧。”郭夫人道,“祭拜用的香燭紙錢,可準備好了?”

“阿菲早就備下了。”陳夫人道,“明日我同她一早就出城,争取天黑前趕回城裏。”

“可得多帶幾個家丁同行的好。”

丹菲道:“我們走官道。年末進出的商隊又多,都是財貨滿車。我們輕車簡行,不引人注目反而好些。”

“還是丹娘想得周到。”郭夫人點頭稱贊。

這日晚餐十分熱鬧,劉家三口團聚,還把陳夫人母女請來,吃了飯後還在院子裏放了一陣焰火,這才散去。

丹菲點起了白鹿燈,放在窗邊。她躺在床榻上,摸着枕邊生父留下來的匕首,安然入睡。

丹菲又夢到了生父。他還是生前的模樣,高大英挺,一臉爽朗笑意,手掌寬厚有力,把她高高舉起。

父親親手給她打造了一把小弓箭,握着她的手教她拉弓射箭。他帶着她進山,教她射獵,教她設陷阱,教她如何從足跡和糞便辨別野獸行蹤。小小的丹菲就是一名合格的獵手,十歲的時候就能獵鹿了。

夢裏,她還是十來歲的幼童模樣,穿着阿娘做的鹿皮小靴,背着弓箭,緊跟在耶耶身後,在林中穿梭。

耶耶帶着她去獵鹿,他們要找一頭渾身雪白的鹿。

那是山裏的鹿王,有着一對漂亮的大角,渾身如霜雪一樣潔白,高大健壯,機敏狡黠,卻又那麽優美高貴。獵戶們很少有人見過它,它的存在就像一個傳說。

一大一小穿過山林,跨過溪澗,爬過山崗,終于來到了山頂。丹菲站在山頂的岩石上,溫熱的風獵獵吹過,空氣中夾雜着焦炭的氣息。她低下頭,才驚悚地發覺山下是一片火海!

兵戈林立,戰馬嘶鳴,士兵們在奮力厮殺。山林,屋舍,全部都被怒火吞噬,一切都猶如人間地獄。

耶耶!耶耶——

她驚恐地叫起來。

父親溫暖的大手覆蓋在她肩上,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和黑夜的掩蓋下,像是一個虛幻的影子。風卷着灰燼從兩人之間飄過,火光把天空燒得通紅,他們仿佛置身血海之中。

阿菲……

父親的聲音低沉渾厚,充滿了擔憂。

乖女兒,你若是想獵到那頭白鹿王,就要往南走。

一路往南,別回頭。在那裏,會有你想要的一切……

丹菲猛然驚醒,大口喘氣。

屋裏靜悄悄的,一團漆黑,只有床邊的白鹿燈微微發着點星碎的光。

丹菲摸着胸口,平複了呼吸。良久,她才重新躺下,卻是再也睡不着。

輾轉反側到了清晨,丹菲便起來,服侍母親用了朝食,然後準備出城,去祭拜亡父。

祭拜用的物品裝在一輛驢車上。陳夫人坐車,丹菲騎馬,母女倆趁着清晨朦胧的天光出了劉家的後門。

此時正是城門開門之際,等待出城的人全都擁擠在城門前。小吏大聲吆喝着讓人排好隊,依次檢查着出城的文牒。稍微有不妥之人,都會被帶到一邊,反複詢問。

輪到丹菲母女時,那小吏認得丹菲,倒是沒有過多為難,問了幾句便放了她們出城。

車駛出城門之際,丹菲心中突然一陣悸動,不禁拉住了缰繩。

那是一種本能地感覺到危險的涼意,就像一陣陰風從背後吹來,令人顫栗。

“阿菲。”陳夫人掀起車窗望向她,“怎麽了?”

丹菲回過神來,甩了甩頭。她舉目四望,冬日郊野一片蕭索,白雪覆蓋山野,只有車軸印子标示出道路。出了城的人們正沿着官道前行。他們多是拉着最後一批貨,趕着回家過年的南方商販。白雪覆蓋的郊野看上去蒼茫寂靜,并無什麽不妥之處。

“娘……”丹菲欲言又止。

“怎麽了?”陳夫人問,“你可是不舒服?”

“不是的。”丹菲搖了搖頭,“罷了,興許是我多心了。我們走吧。”

小車沿着白雪覆蓋道路緩緩行駛。城門在身後逐漸遠去。

一陣北風卷着從樹梢上吹落的碎雪刮來,冰冷的雪渣落在丹菲領子裏,凍得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丹菲抽了抽鼻子。紅菱忽然警覺地擡起腦袋,朝西北方向望去,放慢了腳步。

“怎麽了?”丹菲彎腰拍了拍它的脖子。

紅菱露出焦躁的表情,竟然停了下來。丹菲驚訝地籲了一聲,不住安撫着愛馬。可是紅菱就是不肯再走一步。

“阿菲?”陳夫人掀起車簾,“又出了什麽事?”

就在她開口這一瞬間,丹菲感覺到了大地上傳來的震動。那是她自幼就十分熟悉的感覺——是萬千馬匹奔踏而傳來的震感。

可是寒冬臘月,怎麽會有這麽大規模的馬群?

紅菱不安地嘶鳴,揚起前踢。丹菲拉緊了缰繩,朝天上望去。幾個黑點在極高的天上滑行。

那是……突厥人的探鷹!

生活教會了丹菲許多經驗。突厥人的探鷹的出現,往往意味着會有突厥騎兵的出現。

“娘,我們得回城!”丹菲急忙道,“紅菱通人性,不會無緣無故鬧脾氣,它定是察覺到有什麽危險。”

陳夫人遲疑,道:“可今日是你阿耶忌日……”

“耶耶也不想我們兩人涉險,不是麽?”丹菲急道,“我們這就回城,待安定了再出城祭拜不遲。”

說罷,也不容母親猶豫,丹菲立刻命車夫調轉車頭,朝沙鳴城而去。

驢車剛奔跑了片刻,衆人就聽到一聲渾厚嘹亮的號角聲從遠處山丘背面傳來。那一處揚起漫天碎雪,像是有一個妖魔從地底翻滾而出,激得積雪迸飛一般。

丹菲聽到那一聲號角,如遭雷轟,面上血色唰地褪盡。

那是突厥騎兵的號角聲!

“突厥人來襲城了——”一個男子驚恐地高聲大叫。

這一句話如冰水落入油鍋,霎時炸開一片驚呼。

官道上的行人慌亂驚叫,紛紛調轉車馬,朝沙鳴城回奔。

丹菲當機立斷,狠抽拉車的驢子。驢子吃痛驚叫,拉着車飛奔。陳夫人跌在車廂裏,大聲呼喊女兒。

“阿娘抓緊了!”丹菲騎着紅菱緊跟着馬車。

號角聲一聲緊接着一聲傳來,帶着一種兇狠霸道的侵襲之意。這已經不是往年簡單的小規模攪掠搶奪。這應當是一場來勢洶洶的侵略!

不僅是官道上的行人,城外居住着的百姓也全都被驚動,争先恐後地向城門湧去。

此時,整座沙鳴城也已驚動,無數士兵匆匆湧上了高高的城牆。城門正緩緩關閉。段義雲一身戎裝奔上了城頭,朝城門官怒吼:“前方還有百姓未進城,為何關門?”

那名校尉大聲道:“突厥大軍只有數裏就殺到城下。沙吒将軍命關城門備戰!”

“荒唐!”段義雲一聲大喝,“怎可置百姓于不顧。便是等到最後一刻,也要放人進城。留他們在城外,只能任由突厥人屠戮!”

“沙吒将軍有令!”校尉固執道,也不理段義雲,轉頭就吩咐士兵,“關城門!”

“你敢!”段義雲怒喝,一拳将那校尉打翻,“有我段義雲在,誰敢将城下百姓丢在外面送死?”

“不關城門,死的便是一城百姓!”段老将軍不知何時到來,怒吼道,“傳令下去,關城門!”

“父親!”段義雲雙目赤紅。

段老将軍怒道:“速去備戰,不得有誤!剛才拒不聽令之事,等戰後再問你的責!”

巨大的城門緩緩合并。丹菲帶着母親趕到城門下,只見數以千計的百姓擁堵了道路。有人不慎跌倒在地上,旋即就被人群踩踏,再也站不起來。百姓們發出絕望的哭喊之聲,聽着凄慘無比。

“這可如何是好?”陳夫人見狀,也是吓得掉眼淚。

丹菲當機立斷,跳上了驢車,準備駕車硬生生朝裏面沖。

就在城門即将徹底關閉的那一刻,城門裏忽然傳出一陣喧嘩,忽而一個人影騰空躍起,竟然踢開了關門的士兵,踩着人頭而出。

城外的百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過來,開始不顧一切地朝城門裏沖去。

那人從丹菲身邊奔過。丹菲看清那人容貌,吃了一驚。

城門被人群沖開之際,數裏遠處的山坡上,出現突厥人黑壓壓的軍隊。鋼箭如雨一般,先于騎兵而至,霎時拉開了屠殺的帷幕。中箭的百姓們慘叫着撲倒在雪地裏。人群更加瘋狂而混亂,到處都是哭喊和血光。

“掩護百姓進城!”段義雲率領一隊士兵沖出城來。

在他們身後,城門又在緩緩關閉。

丹菲眼看車行艱難,當機立斷,将母親拉上驢背。

“阿娘抓緊了!你先進城,我随後來尋你。”她揮起匕首在驢臀上狠狠刺了一刀。

驢子吃痛,發狂一般奔跑起來,眨眼就撞開人群,沖進了城門。

“阿菲——”陳夫人發出凄厲的喊叫聲。

巨大厚實的城門緩緩關閉。陳夫人的身影和呼喊聲也被關在了門後。還未來得及進城的百姓發出絕望的哭喊聲。

丹菲卻是放下了心來。城牆堅硬厚實,城裏有重兵把守,沙鳴城是個安全的堡壘。

段義雲一聲怒吼,率領着士兵疾馳,與沖在最前端的突厥騎兵撞在一起,厮殺了起來。

來不及躲進城的百姓四散奔逃。突厥騎兵橫沖直闖,縱使有段義雲帶兵抗擊,可依舊不斷有百姓死于突厥刀下。人們發出凄慘的叫喊,鮮血染紅了白皚皚的積雪。雪原上一時慘烈如修羅地獄。

突厥兵猶如蟻群一般越過山崗,朝沙鳴城包圍而來。戰鬥的號角響徹天際。

這不是以往隔三差五就會發生的突厥散兵劫掠,而是一次真正的戰争。突厥可汗糾結重兵,兵臨沙鳴,悍然侵吞大唐疆土!

丹菲騎着紅菱,随一群百姓奔逃。數名突厥騎兵包抄而來,逢人就砍殺。奔在丹菲前方的一名男子被迎面利箭射中,慘叫着從馬上落下。

丹菲猛扯缰繩,躲避開飛來的箭矢。紅菱被地上的屍體絆倒,丹菲大叫一聲,滾落在地。一名突厥騎兵策馬與她擦肩而過,長刀帶着鮮血砍來。丹菲猛地伏倒,躲過了致命的一擊。

突厥兵順勢砍倒一個婦人。婦人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猝然倒地,滾燙的鮮血潑了丹菲半身。

丹菲看着婦人睜得渾圓的雙眼,驚懼地不住喘氣。

兩年前父親帶着民兵抵禦突厥人時,她和母親躲在城內。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身臨戰場,直面殺戮與死亡。

紅菱在不遠處嘶鳴。丹菲回過神,翻身跳起,拔腿狂奔。

箭矢擦着耳邊飛過。不斷有百姓中箭到底,天地間充斥着垂死的慘叫和絕望的哭喊聲。馬匹嘶鳴,兵戈交擊,戰況愈加慘烈。

一名突厥騎兵發現了丹菲。丹菲察覺到身後危險在靠近,急忙朝旁邊就地一滾,箭矢射在雪地裏。突厥人驚訝地吹了一聲口哨,興味盎然地追了過來。

丹菲朝紅菱撲去,又一支箭矢射來,她抽身躲開。片刻間那突厥兵已逼近身後。丹菲顧不得上馬,拔出匕首,伏身避開了刀鋒,狠狠劃破了突厥戰馬的腹部。

戰馬慘呼着倒地。突厥兵憤怒地大吼一聲跳下馬。丹菲本已抓住了馬鞍,腳踝卻突然被繩索套住,整個人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後扯去。

疾風撲面而來。丹菲抓起一把雪朝對面撒去,乘機滾開。

長刀砍在雪裏。

男人用突厥語大罵着,拽動繩索。丹菲還未爬起來,就又被拖倒。巨大的黑影籠罩下來,喉嚨被一雙粗糙的手緊緊掐住。

丹菲拼命掙紮着,無法呼吸。男人的手越縮越緊,她幾乎聽到自己喉骨發出的咯吱聲。

丹菲劇烈抽搐,随後渾身一軟,雙目失神。

突厥兵心滿意足地松開手。

就這一瞬間。垂死的少女猛然躍起,屈膝狠狠踢中男人胯下。在男人痛苦彎腰之際,少女藏在袖中的匕首滑出,一抹雪亮劃過。男人喉嚨一涼,鮮血狂噴而出。

男人目眦俱裂,張着嘴發不出聲。他徒勞地捂着喉嚨的血口,倒在雪裏。他抽搐了片刻,咽下最後一口氣。

丹菲跪在雪中急促喘氣,臉色慘白,握着匕首的手止不住顫抖。

這是她第一次殺人。

血把雪染紅了一大片,鮮紅刺目。丹菲覺得天暈地旋,手腳一時脫力,站不起來。

尖銳的哨聲響起,丹菲轉頭,就見另外一個突厥兵策馬揮刀朝自己沖來。

下一刻,一支箭矢射穿了突厥兵的後心。男人大叫一聲跌下馬。丹菲伏倒在雪地裏,失控的馬匹從她身上躍過。

“吓得傻了?”

倨傲冷漠的聲音傳來。

崔景钰在丹菲身前勒馬,居高臨下地望着她,清冽黑眸中帶着不耐煩之色。他一身戎裝,手握長弓,身形挺拔,竟然充滿威武陽剛之氣。這倒另丹菲有些刮目相看。

“受傷了?”崔景钰問。

丹菲搖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既然無事,就趕快逃。突厥大軍再有一刻就逼近城下了!”崔景钰說着,随手拉弓,一箭射下一個正朝他們而來突厥兵。

丹菲吹了一聲口哨。紅菱馬飛奔而來。丹菲順手解下突厥兵屍身上的弓刀,翻身跳上了馬。而後展臂,張弓,連珠箭如流星射出。

三名策馬奔過的突厥兵接連中箭,落馬。

崔景钰驚異,蹙眉。

丹菲扭頭朝他投去得意而挑釁地一瞥,看也不看就又拉弓放了一箭。箭矢穿過一名突厥兵的喉嚨!

崔景钰嘴角抽了抽,吼道:“你多大年紀?及冠了嗎?打仗可不是兒戲,刀劍無眼,還不趕快尋個地方躲避!”

“廢話少說!”丹菲喝道,“你去支援段義雲,我去疏散百姓!”

“你聽不懂人話?”崔景钰大吼。

丹菲挑眉,“你要害怕,我們倆換換?”

崔景钰氣得臉色發紫,随即狠抽馬鞭,朝着正和突厥兵鏖戰的段義雲奔去。

丹菲一路策馬放箭,大喊道:“鄉親們不要亂跑。全都朝南,躲進山裏去!快!”

亂成一團的百姓這才有了頭緒,在丹菲的指引下朝南山逃去。

段義雲率領的騎兵與突厥兵搦戰,雙方都已死傷不少。崔景钰刀術不及突厥兵,箭術卻極好,從旁協助,無數敵人被射下馬。

眼看突厥大軍就要逼近,城門上已經在吹號角召喚段義雲他們回城。

“回城!”段義雲一刀砍倒一個敵軍,大吼道。

士兵們調轉馬頭朝回奔。

崔景钰彎腰将一個傷兵提上馬背,忽聽段義雲嘶喊:“當心——”

耳邊捕捉到锵地一聲。崔景钰轉身,兩支箭矢就在他眼前相撞,一簇火花閃爍。

斜裏射來的箭截下了朝他後心射來的箭矢!

崔景钰瞳孔劇烈收縮,難以置信。

遠處的山坡上,俊秀的少年遙遙向他做了一個手勢。他剛才救了她,現在她又救了他。兩人扯平了。

崔景钰心髒狂跳,猛地勒馬,吼道:“快回來!”

丹菲只遲疑了一瞬,搖了搖頭,比劃了一個手勢,繼而轉身朝山林奔去。

崔景钰明白她的意思。隔得太遠,奔回來估計也趕不上了,于是只有另尋逃路。

“景钰!”段義雲催促。

崔景钰氣急敗壞地大喝一聲,随着段義雲他們沖進城門。

城門砰然關閉。

突厥大軍壓境,呈現包圍沙鳴城之狀态。

丹菲隐身在山腰一處灌木中,眺望着山下,目光凝重。

“郎君,我們接下來該去何處?”劫後餘生的百姓惶恐不安。

丹菲峻色道:“如今怕到處都是突厥兵,只有往山裏走,才能躲一時了。你們随我來吧。”

說罷,不舍地望了一眼沙鳴城,帶着一群人沿着隐秘的小道悄悄離去。

寧江之死

大唐神龍二年的末尾,就在百姓忙碌地置辦年貨之際,突厥悄無聲息地發動了一場殺戮之戰。借着大雪封境為掩護,突厥可汗默啜不動聲色揮兵南下,突襲沙鳴,将城圍困住。

沙鳴乃是商貿重地,溝通南北。不論草原諸部落,還是大唐的商販,都要在此做生意。于是各方約定俗成,不對此地兵戈相向。邊境數次沖突,也都未波及到沙鳴城。

哪裏想到突厥不顧草原其他部落聯盟的态度,公然揮兵入侵,像是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狼,狂野粗魯地将闖進了中原安寧的世界。

丹菲那日進入山林後,便一路向東走。深山之中有一座寺廟,香火比起沙鳴其他的廟宇不算旺,但是地處偏僻,正是個絕佳的避難所。

如今山下到處都是突厥散騎游兵,見到漢人的村落就沖進去燒殺搶奪一番,無數百姓也拖家帶口逃進山中,投奔寺廟避難。丹菲逃進廟中,被小沙彌引到後院,同一群女眷住在一處禪房中。

悲傷與恐懼的氣氛充斥着整個屋子。女人們蜷縮着,有的瑟瑟發抖,有的在無聲啜泣。她們的家園被毀,親人失散,命運一片渺茫,不知将來該如何。

“我家漢子說,有靈武軍在,沙吒将軍定會把突厥人趕走的。”

“突厥人都将沙鳴城圍住了呢。”

“我們村子已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就算趕走了突厥奴,今後的日子可怎麽過?”

“就算這次把突厥人趕走了,不知何時又會來?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跟着親戚離開這鬼地方……”

丹菲安靜地坐在角落裏。入夜後山裏起了風,風聲猶如惡鬼咆哮。女人們都吓得不敢睡,總有人在不停哭泣。丹菲耳畔總萦繞着母親臨別前的呼喊聲,時睡時醒地過了一夜。

每一次醒來,丹菲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她覺得今日經歷的事确實就像一場荒唐的噩夢。

父親就死于兩年前的抵抗突厥游兵的戰鬥中。她還以為父親的死,至少可以多換來幾年和平的生活,卻沒想到聲勢浩大的戰争降臨得如此突然。

她只是想守着母親,遠離是非,過上平靜的生活,可天總不遂人願。

突厥向大唐稱臣已這麽多年,怎麽又再兵戈相向?那突厥可汗默啜果真如傳說一般窮兵黩武,膽敢侵略大唐領土!

丹菲思緒混亂,一下想到臨別呼喊着她的母親,一下想到一身戎裝,殺得雙目赤紅的段義雲。偶爾,眼前也掠過那個騎着紅菱遠去的不知姓名的男子。

雖然只見過兩面,但是憑借他義無反顧沖出城殺敵救百姓的舉措,丹菲對他有一種本能地信任。只是紅菱是父親送丹菲的馬,卻被他借去,還不知是否有歸還之日。只希望他好好珍惜紅菱吧。

丹菲的目光從灰蒙蒙的窗戶轉向屋裏爐中的火光,突然渾身一震,一股涼意自骨頭深處滲出。

她怎麽忘了?昨夜才做過的那個夢!

夢裏火海猶如閻羅地獄,父親指着南方,讓她去尋白鹿。

白鹿又是何意?

丹菲百思不得其解,睜着眼直到天明。

天色亮後,廟裏就有幾個男人結伴下山去打探情況。丹菲主動跟着他們一起下了山。

如今随處都可碰見身穿裘衣、腰胯彎刀的突厥散兵。他們洗劫村落,放火燒屋,肆意砍殺着漢人。

躲避在一間屋子裏的乞丐被火熏了出來。突厥人大聲嘲笑着,将他圍在中間,用馬蹄踩踏,皮鞭抽打。那乞丐被戲耍得半死,體無完膚。最後一個突厥兵拔出彎刀,猛地砍下了那乞丐的頭顱。乞丐脖子處獻血狂噴,将血地染紅了一大片。

這不是丹菲第一次看殺人,卻依舊震撼、恐懼和憤怒。

突厥兵們轟然大笑,面上帶着殘忍的冷酷和得意,仿佛這只是一場輕松的戲耍。那砍人的突厥漢子收了刀,用突厥語大聲呼喝了幾句,衆人響應,繼而策馬而去。

丹菲躲在大樹背後,心瞬間沉如了冰封的湖底。

他們這群人晌午才返回,都紅着眼眶不住搖頭。

“突厥人還把城圍着的,段德元将軍鎮守城門。突厥散兵到處都是,燒房子,殺人。附近的鄉鎮全都空了,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我看此處也不是久居之地。”

方丈道:“佛門聖地,那突厥人怎膽敢來犯?施主們盡管安心住下來吧。”

丹菲和其他人一樣,并未從方丈話中真的得到安慰。只是如今冰天雪地,也無處可去,只有在廟中苦等。

待到次日,打探消息的人回來興奮道:“開戰了!沙吒将軍和突厥開戰了!”

神龍二年末,突厥大軍入侵邊境。靈武軍大總管沙吒忠義率領八萬大軍援助沙鳴縣,同突厥軍開戰。

寺廟裏的人聽到這個消息,全都激動興奮了起來,似乎已經聽到了勝利的號角聲。

山風依舊呼嘯不止,風中隐約夾雜着戰場上的厮殺聲。丹菲極想下山去看個究竟,卻被旁人勸阻了下來。

“沙吒忠義将軍可是沙場老将,又率領着八萬人馬,将突厥奴打得落花流水不過是小事一樁!”

丹菲心想沙鳴城裏還有段将軍父子與沙吒将軍裏應外合,勝算還是很大的。她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要去想那個詭異的夢。

戰場的厮殺聲響了整整一日,傍晚方歇。

廟中衆人都彷徨不安。派去打探軍情的人久久沒有回來,生死不明。他們的家眷已忍不住開始哭泣。

突然砰地一聲,廟門被撞開。寒風碎雪撲面,幾個人踉跄着跌了進來。

女人們發出驚叫聲,家眷撲過去抱住丈夫。一股血腥氣息彌漫開來。

男人面色如紙,渾身發抖,雙目空洞,近乎崩潰地大叫道:“敗了!我們敗了!”

廟中霎時炸開鍋。

“沙吒将軍敗了……八萬人呀……沙鳴……”

“沙鳴怎麽了?”丹菲一個箭步沖過去,抓住那人的衣襟。

男人滿臉是淚,大哭道:“突厥人占了沙鳴城了!”

“不可能!”丹菲聲音凄厲尖銳,“段将軍呢?”

“段将軍……”男人捶胸嚎啕起來,“段将軍殉國了……都死了……突厥人攻進城了,在放火,在殺人……”

丹菲一陣天旋地轉,跌坐在地上。身側的痛哭和叫喊猶如幻覺将她包圍。她仿佛置身冰窟之中,所有血液都凍結,連心髒都無法跳動。

“不……不可能。”丹菲呢喃,“八萬大軍,怎麽一日之間就……”

昏迷在地上的人**了一聲。丹菲低頭掃了一眼,雙目倏然瞪大,失聲叫起來。

“段寧江?”

這正是男裝打扮的段寧江。她的情況糟糕到讓丹菲一時不敢認她。黑色衣服已經被血浸透,嬌小的身軀上,遍布刀槍之傷。她面色發青,氣息微弱,随時都有可能咽氣。

幾日前才見過的故人,今日就已垂死之态出現在眼前,讓丹菲最直觀、最深切地意識到,他們确實是戰敗了。

丹菲急忙将段寧江背到火爐邊,一邊查看她的傷,一邊問:“這是段将軍之女,你們怎麽遇到她的?”

那男子道:“我們遇到她時,正有幾個人追着要殺她。小娘子呼救。我們聽是女子,就殺了那幾個追兵,将她帶上山來了。”

看來是城破之際,段義雲盡力将妹子送出城。可惜突厥兵追殺不放,段寧江還是身受重傷。段寧江身上少說有七、八處上,幾處都深可見骨,血流不止。丹菲給她上藥包紮,可鮮血很快浸透了布條。

“怕是……不行了……她是你的友人吧?”給丹菲幫忙的婦人嘆了一聲,起身離去。

丹菲手足冰冷,心中也明白。

實在是……傷得太重了。

突厥兵為何要追殺一個女孩?就算是知道她是段将軍之女,也沒必要花精力非置她于死地不可呀?

段義雲呢?他可是真在保衛城中百姓?那劉家人和阿娘是否能躲過這一劫?

有人碰了碰她的手指。

丹菲驚訝低頭,就見段寧江睜着渙散的雙眼。

“阿江……”丹菲強忍着眼淚,握住段寧江冰冷的手,“你沒事了。這裏很安全……”

段寧江吃力地張開唇,“阿音……衛佳音……”

丹菲搖了搖頭,“我們沒有見到她。”

段寧江吃力地搖了搖頭,“我本和她一起逃出城。有追兵緊追着我,她怕是被吓着了……我們本已經藏了起來,她卻奪了馬跑走,又把追兵引來了……”

丹菲頓時嗤笑,“什麽吓着了?分明是見你被追殺,她怕被牽連,丢下你自己跑了吧?她跑就跑了,卻還連累你暴露,擺明了絲毫都沒有考慮你的處境。”

段寧江苦笑,“你總是這般犀利。”

“衛佳音此人品性,我還不了解?”丹菲冷笑,“若有她救你,你也不會傷成這樣。我看沒準她還是故意将你暴露的!”

段寧江沉默着,神色黯淡,想必心中也有數。

“我和她也不過同窗一場。她自顧逃命去了也好……沒想到最後,是由你來送我一程。”

“你別胡思亂想。”丹菲嘆氣,“城中情況如何了?”

段寧江閉上眼,眼角兩道水痕,“父親他,在城牆上中箭,箭上有毒,送下來的時候就已經不行了……”

丹菲沉痛地閉目片刻。

段寧江繼續道:“我阿兄……他拼死突圍,率領親兵殺出一條血路,以供城中百姓逃生。我最後見他,他已被突厥軍團團圍住,也不知道如今怎樣了。”

丹菲渾身好一陣顫栗,爬起來,又坐下來,反複幾次。淚水順着臉頰滑落,她自己卻沒直覺,雙目裏燃燒着憤怒與悲痛的火光。

段寧江喘了一陣氣,道:“阿菲,我時間不多了。你附耳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丹菲見她語氣不對,強制鎮定下來。段寧江素來高傲,但是品行端方,也是個有見地、有膽識的女子。丹菲雖然一直不喜歡她,但此刻也不由欣賞佩服她的堅毅和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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