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墨城
這個人受的皮肉傷倒不重, 至少不至于讓他昏迷。水栖霜不通醫理, 便只草草給他包紮了一陣,尋思着要不要請個大夫給他醫治醫治,不過這人呼吸實在太平穩了,她直覺這人并無性命之憂, 便沒有急着去。
等她砍完竹子造屋後,抱了些幹草回到原本放那人的青石旁,只見到一灘幹涸的血跡, 人卻不知所蹤。
她還未轉身, 便聽見一陣風聲, 水栖霜掌化稱爪,拈住來了破空而來的一根青竹——她可以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凜冽殺意。
她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麽一醒來就要殺她,但她發現這個人似乎和她一樣,能用奇術。雖然她之前明明感覺到,他就是個普通的凡人。
真是奇怪。
水栖霜沒有留手,她狠狠地用術法擊傷了這個人 , 她看見他十分痛苦地倒下,眼神中的邪佞、瘋狂逐漸褪去, 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是誰?”
“你又是誰?”水栖霜反問。
“葉齊明。”
和墨城那個男子提到的齊明是一個名字, 水栖霜心念稍動, 仔細想想又覺得頭疼。她覺得自己或許認識這個人,但當記憶的消失,沖散了所有刻骨的愛恨。一切歸于沉寂後,再愛再恨的人, 也見面不相識了。
像是一張寫滿字的書簡,曾經墨入骨髓。如今被刮去了字跡,只留在了及其淺淡的墨痕。這樣的感覺很不好。
她壓下了突入其來的愁緒,癟了癟嘴,問道: “你認識我嗎?”
葉齊明的目光警惕而戒備:“你覺得呢?”
他并不認識水栖霜。
“那你為什麽要殺我?”
葉齊明很從容,他面色慘白,聲音嘶啞難聽:“不是我要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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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栖霜嘴角一抽,對這人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感到十分佩服:“不是你還是鬼啊?”
“你說對了,就是鬼。”葉齊明認真道,他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一只死了卻不肯離開人世的鬼。”
水栖霜:“……年輕人,你很诙諧呀。”
葉齊明的臉色忽然猙獰起來,那股似有若無的殺氣一出現,水栖霜便眼疾手快,一掌劈暈了他。
水栖霜眉心忽然開始發燙,她隐約覺得,這和葉齊明之間似乎有着什麽莫名的聯系。她腦海之中有一扇神秘的門打開了,她元神循着那道路,來到了一片廣闊的田野,田園盡頭伫立着一座凹字形的城池。
水栖霜只看過一次,卻一眼就認出了對這座城,并且在再一次看見這座城的時候,對它産生了莫名的親切之情。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來到了這座城池,墨城和這城池足有千裏之遙,而仿佛是闖進了別人的世界。她看見不遠處有個少年圍着樹樁徘徊,那個少年眼睛碧藍清澈,猶如碧海。
道路的遠方有人駕車來了,牛車,土路。少年的目光一亮,眼中似乎陡然燃起了某種火焰。牛車近,到了樹樁前停下,一個和他有七分相似的男子跳下車來。
他一身儒衫,舉止有度,斯文大方:“明弟。”
“阿兄。”少年穿着有些肥大的舊衣,面上稍帶些赧然之色,就像個樸實的農家少年,嗯,樸實?水栖霜用了這個詞形容他,卻不知為何,自己聽了都想發笑。少年上去就給了儒生一個擁抱,兩人雖站在一處,卻猶雲泥一般,天差地別。
水栖霜猜,或許自己進入了葉齊明的記憶,一來因那句“明弟”來看,二來,當時水栖霜身邊,就只有他一個大活人。她無意窺探別人的秘密,想抽身離開,卻有一股力量壓制、試圖絞殺她,她與那力量争鬥,被逼着圍觀了這一場往事。
葉齊明同他哥哥離開了那個樹樁,向一戶人家走去,水栖霜并沒有跟過去,她也絕對沒有動,但世界随着葉齊明的離開,不斷陪他移動着,轉換着場景。
水栖霜看到葉齊明一回家就向父母表示了對兄長的向往之情:“我也想去書院讀書,和兄長一起。”
他的父母,那是一對典型的農人夫婦,對于兒子的渴盼,他們并沒有欣喜若狂,反而冷漠以對。葉父甚至緊鎖着眉頭,苦着臉,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溝壑顯得越來越深:“供一個讀書人就夠吃力的了,咱們家供不起兩個。”
葉齊明遭到拒絕後,他的臉陰沉得像是要滴出水來,他不厭其煩地給父母講明上學的好處,但兩人都不為所動,葉齊明最後因為他的異想天開被罰,不許吃晚飯。
水栖霜在聽到這個懲罰的時候,不由看了葉齊明一眼,他面色平靜極了,渾然不似一個躊躇滿志的少年受挫後該有的模樣。他扶着桌子起身離開飯桌,水栖霜才看清他那個方位,桌上正有三道淺淺的抓痕,但随即一切都化作煙雲散去。
她再見到葉齊明時,他正蹲在房間的角落裏,有人敲門,月光從門縫裏照進來,讓人隐約可以瞥見門外高大的人影,他哥哥葉齊光來了。
葉齊光給他帶了半個饅頭,葉齊明沒有動。
葉齊光嘆了一聲:“你不是想讀書寫字麽?我教你。”水栖霜看見葉齊明目中陡然爆發出了神采。
“我知道,你從小就不喜歡農家的生活,你不喜歡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勤耕而不能溫飽,全然沒有出息。那麽如果你想學,就由我來教你吧。”
葉齊光沒有食言,他悄悄将自己的執筆分一半給了葉齊明,他将他所學,對葉齊明傾囊相授。葉齊明從發蒙到追上葉齊光的進度,所費時間并不長。
他比他哥哥聰明,比他哥哥優秀,他學字念書的成就也比他哥哥好。可是葉齊光初生得夠早,他早到占盡了家中所有最好的資源。
有時,水栖霜會聽見葉齊明的譏嘲:“我不過是拿到他指頭縫流出來的殘羹冷炙。”她這才知道,這對兄弟,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麽和睦。
場景變換,這是一個苦夏,三個月沒有下過一場雨,土地幹旱,河水斷流,田裏的麥子大都枯死了,葉齊明家裏借李員外的賬還不了,半年的辛勞都白費了。
“娃呀,你好生跟着你馮叔去,不是賣你。家裏有錢了,就把你贖回來。”
為了還錢,葉父把葉齊明典了。他做決定之前有些,抽了一袋又一袋的旱煙,升騰的雲霧遮住了葉父臉上的表情,也蒙蔽了葉齊明期冀的眼光。但當葉父放下旱煙袋的時候,水栖霜覺得葉齊明心都瓦涼了。
連她都清楚,說是典,其實與賣無異,他的父母根本無錢贖回他,就算有一點錢,也會很快投入到葉齊光身上。
這一幕沒如往常一樣,如同雲煙般散去,反而像是被凝滞了時間一樣,頓了好久。水栖霜幾乎都能數清楚地上的螞蟻究竟有幾只。
她突然有些憐憫葉齊明,在這一幕停滞那麽久,似乎是刻骨銘心,難以忘懷了。
下一個場面是在當鋪,典約到期,無人來贖買,葉齊明被中人賣進了戲班。他比在家中時過得更糟糕了,毒打謾罵是家常便飯,吃不飽穿不暖更是常态。但他聰明,又拼命地學戲班裏的東西,很快便學得似模似樣。
葉齊明少年時生的很好,好皮相,是利器,而他無疑将這把利刃用得及其順手。在他往來逢迎的時候,強顏谄笑的時候,總會恰到好處地博得些好感。他趁着有名的時候拼命攢錢,抽空還會溫習葉齊光教給他的東西。在脫離戲班之前,他倒了嗓,離開之前出了些岔子。
“有人說你的聲音像是昆山玉碎,十分好聽,可否讓李某欣賞一番。”文士說,為了這名聲,他大老遠從京城趕來到墨城。
那人逼葉齊光唱,水栖霜發現他還是帶着點少年骨子裏的沖動,他還不能完全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強笑着最終答應唱了。但因為倒嗓的緣故,他的嗓音沙啞,并沒唱的很好,但也遠遠稱不上壞。
“昆山玉——碎?我看是浪得虛名!”水栖霜看見那人嗤笑着,随手砸碎了塊羊脂白玉,他讓葉齊明收拾幹淨了東西,捏着葉齊明的下颚,将碎玉渣捧在了手裏,殷嫱十分錯愕,她想要攔,手卻只能直愣愣地穿過惡徒虛無的身軀。
這并不是現實,只是記憶罷了。她幫不了葉齊明……水栖霜遺憾地垂下了手。
葉齊明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怒容,但他很快将自己的情緒給壓了下去。他咽下碎玉之時,碎玉尖銳的棱角劃破了他的咽喉,幾乎要嘔血出來,但他最終一聲不吭,一言未發,只是盯着那文士的臉,不帶半點仇恨,似乎只是想要把他記住一樣。
最終他也沒能做什麽,只是發了一場高熱,嗓子徹底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