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巫蠱
等喝得爛醉的廣陵王蹒跚着過來時,王妃已經先一步到了。那牡丹娘子和那個行着巫蠱之術的老頭,以及那唯一一個被她留下就近侍候的小丫鬟,早被堵了嘴綁起來扔在庭院當中。
王妃過來時,只遠遠看了一眼東廂室內那滿地的符咒,便轉過身去,站在庭院當中,撚着手裏的念珠念起佛來。
而早已經醉得東倒西歪的廣陵王,則努力聚着眼神兒,辨認着地上那正哭得梨花帶雨的牡丹娘子。半晌,他才笑道:“這不是牡丹嘛。你躺在地上做什麽?”
因朝廷歷來忌諱着這巫蠱之術,因此,承歡娘子雖當衆鬧将起來,卻也十分有分寸地把守住了院門。此時跟着王妃進到院裏來的,只有承歡娘子和王府大總管二人。見王妃如一尊菩薩般立在西斜的夕陽下念着佛,承歡娘子又礙于身份不好主動去跟廣陵王搭話,朱大總管只好自個兒站了出來。
他湊到廣陵王的耳旁,小聲回禀道:“牡丹娘子她……”他到底不敢當衆說出“巫蠱”二字,便含糊其詞道:“娘子做了不該做的事。”
廣陵王聽了,先是搖晃着那肥胖的身軀,迷迷瞪瞪地看着地上那三個人,然後忽然一陣大怒,回身便從近侍的腰間拔出一把鋼刀來,殺氣騰騰地指着牡丹罵道:“你個小賤人,這是嫌本王老了?竟敢背着本王偷人!看老子不砍死你!”說着,竟舉起那明晃晃的鋼刀,就這麽胡亂跺向那地上的三人……
這一變故,全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頓時,這偏于王府一隅的小院裏,響起一陣刺耳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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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那醉得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殺了人的廣陵王送回正殿,又命人收拾了一片狼籍的小偏院,廣陵王妃陸氏一口否了朱大總管要她挪個地方的提議,竟就這麽,領着那些膽顫心驚的衆姬妾們進了小偏院的正房。
于上首坐了,王妃頭痛地捏捏眉心,對侍立着的承歡娘子道:“你做得很好。朝廷歷來厭惡此等邪術,若叫人知道了,只怕別人不會說這是牡丹那賤婢糊塗,倒以為是我們王府裏有什麽不幹淨了。若是再被人有心利用,不定最後我們整個王府都得跟着一同遭殃。”
承歡娘子趕緊一臉謙遜地斂袖行了一禮。
雖然那喝醉了的廣陵王以為牡丹是不守婦道才砍了她,可在場的諸人心裏都明白,她正在做着的是什麽事。
于是,一個姬妾不解道:“平常看着牡丹是個挺明白的人,怎麽竟會行此……怎麽竟會糊塗至此?!”
另一個姬妾嘆道:“只怕是為了二十七郎吧。”
自那日二十七郎落水後,太醫就已經斷言過,這一回他是再難逃過死劫了。此時衆人不由全都認定了,那牡丹娘子施着這巫蠱之術,應該是想要為二十七郎續命的。
承歡娘子聽了,心裏卻是一陣暗暗冷哼。
當初她進府時,奪的就是牡丹的寵。只是,那廣陵王原就不是個長情的,叫那牡丹借由她有孕之機,竟又把廣陵王的愛寵從她這裏重奪了回去……這麽多年來,兩人間的積怨早已入骨,如今聽着衆人雖紛紛指責着牡丹,可話裏話外竟隐隐又有同情她那顆為母之心的意思,承歡娘子心裏不禁一陣氣恨難平。
于是她扭頭問着身邊的人,“那個總跟着牡丹的老閹人,看着就不像是中原人。他是哪裏人?”
“好像是南番人吧。”那人道。
“原來如此,”承歡娘子故作無意狀又道:“早聽說那些南番人擅邪術,看來竟是真的。對了,我仿佛聽人說過,南番有種秘術,好像說是可以借用血親的福壽來替自己換得一個不老之身,也不知是真是假。”
“呀!”那人一聽就驚呼了起來,“這麽說來,也難怪那牡丹都三十出頭了,一張臉看着依舊跟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一樣呢,不定她就是讓那老頭給她施了這種邪術的緣故……”
她話還沒有說完,承歡娘子已經故意抹着手臂,打斷她道:“姐姐快別說了,我這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依着姐姐的意思,難道牡丹這是拿了二十七郎的福壽換了自己的青春不成?”
“诶,你別說,還真有這個可能哎!”旁邊又一人湊過來,道:“那小二十七出生時明明生得挺結實的,偏後來越養越瘦弱,不定就是這緣故呢!”
又有人道:“我原還奇怪着,牡丹那麽愛美的一個人,怎麽特特跟大王要了那麽個又醜又怪的老東西跟着,想來就是因着那老東西會這邪術的緣故!”
“不可能不可能!”承歡娘子故意擺着手道:“你那意思,倒像是說,今兒這邪術不是為了替二十七郎續命,而是要借二十七郎的一條命,來替她換個青春永駐了!怎麽可能呢?都說虎毒還不食子呢,牡丹她再不好,也不會有這麽狠毒的心腸。那二十七郎雖是王妃的兒子,可好歹也是從她腸子裏爬出來的……”
“怎麽不可能了?!”那二人同聲道,“你且看看她那張臉,哪像她那個歲數該有的模樣?!”
“就是就是!我說我怎麽看她一身的狐媚子氣呢,原來是使了邪術的緣故……”
“閉嘴!”
忽然,上首的王妃猛地一拍案幾。原本議論紛紛的衆姬妾們立時全都閉了嘴。
只聽王妃怒道:“難道你們都忘了前朝的巫蠱舊案了?!還是說,你們一個個都嫌眼下活得太-安逸,想學當年那些被無辜牽連的人,也去嘗一嘗那诏獄的滋味?!”
頓時,衆人一陣噤若寒蟬。
見衆人都不吱聲了,王妃才放緩了語氣道:“此事到此為止,以後誰都不許再提。至于牡丹那賤婢,想來也是活不長了。”
廣陵王那一番亂砍亂跺,雖當場就砍死了那個老番奴,牡丹娘子卻不知是好命還是歹運地竟留了一口氣尚未斷絕,如今早被擡出去等死了。
一個往日裏就緊跟王妃腳步的姬妾湊到王妃面前,小心禀道:“那賤婢死也就死了,可……她那個姐姐……”
王妃一皺眉,想了想,道:“等事情了結,去請了宜嘉夫人過來,我自會告訴她真相。想來沖着二十七郎,她也不好有什麽計較的。”
提到二十七郎,衆人這才想起來,因着眼前那一堆又一堆的混亂,大家早忘了這麽個人,甚至都不知道這孩子如今是死還是活。
王妃不由蹙起眉尖,頭也不回地吩咐着朱大總管道:“你帶個太醫過去看看二十七郎。還有,再派個人過去看看牡丹死了沒。”
不管牡丹行此邪術是為了給二十七郎續命還是為了永葆自己的青春,可以肯定的是,那二十七郎正是承受了巫蠱之術的人。雖然算起來,二十七郎也是個受害者,可眼下誰也說不好他是個什麽情況,這由不得朱大總管心裏不發怵。偏偏如今上命難違,叫他想推脫都不成。也幸好王妃同時還命他帶上一個太醫,于是大總管只好磨蹭着出了正房。
來到東廂門前,看着那雖然經過水洗,卻依舊能夠看到一點朱砂殘留的地面,朱大總管小腿一陣打顫。他真心不想邁進那道門檻去,于是便機靈地借口責罵着那沒能弄幹淨地面的小丫鬟,竟故意滞留在門外,就是不肯邁腿進門。
那沈太醫倒是個不信邪的,不由帶着輕蔑瞥了一眼那拿腔拿調的老太監,便撩着衣袍進了東廂。
此時太陽已經快要西沉了,東廂裏籠罩着一片昏暗,以至于床上躺着的那個小小人兒,就只剩下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朱大總管一邊裝腔作勢地罵着小丫鬟,一邊隔着高高的門檻,踮着腳尖看着沈太醫在床邊上坐了,又看着太醫從被子裏拿出二十七郎的胳膊,再看着他将三根手指搭在二十七郎的手腕上……
就在他踮腳張望時,身後匆匆跑進來一個小太監。小太監跑到正房門外,沖守在門外的一個婆子說道:“煩請進去回禀一聲,牡丹娘子沒了。”
朱大總管心裏一嘆,正待轉頭看向那邊,忽然就看到那個給廿七郎把着脈的沈太醫猛地一挺腰背,嘴裏發出“咦”的一聲輕呼。
“怎麽了?”朱大總管頓時一陣緊張。
“活了!”太醫擡頭看向他,眼裏一片驚奇,“原都已經沒脈息了,如今竟忽然又……”
那沈太醫的目光和朱大總管一陣默默交彙,卻是同時打了個寒戰,不約而同地将這件奇事悶在了心裏。
人之緣分就是如此稀奇,原本相互不待見的二人,卻因着守了同一個秘密,而成為終身的好友。雖如此,二人間也再沒讨論過這件奇事。直到多年以後,已經榮養了的朱大總管和早已告老還鄉的沈太醫再次相遇,二人才于酒後議論着:“應該真個兒是那位拿這位的福壽換了自己的青春永駐吧,不然哪能這麽巧……”
這話雖叫一旁侍候着的人聽到了,卻是誰也沒聽明白,倆老頭話裏的“這位”和“那位”,指的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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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那如今已經魂穿為廣陵王第二十七子的秦川,睜開眼後看到的頭一個人,便是床頭處坐着的一個儀态莊嚴的婦人。
“你醒了?”婦人看着他溫和笑道。
秦川的嘴唇微動了動。他想要說些什麽,卻是忽然發現,他的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他既不知道這是哪裏,也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他游移着眼看向四周,想要從周圍的環境裏找些線索,卻除了發現這是一間開闊而精美的房間外,竟沒能得到任何有用的提示。
而雖然他什麽都沒能想得起來,卻有種奇妙的感覺——這地方,他似乎并不陌生。
見他轉着眼珠四處張望,那婦人也随着他的視線回頭看了一眼,然後低頭對他笑道:“聽說之前你病了,才被挪到那偏院去的,如今你大好了,自然就該搬回來了。”
頓了頓,婦人擡手覆在他的額上,一臉憐惜地嘆道:“這是王府的規矩,倒不是特為針對你的。好在如今你已經大好了。你且放心,只要有我在,你依舊是這府裏的廿七郎,沒人敢怠慢于你。”
“念、念妻郎?!”
床上的少年喃喃應着。不知是因為困惑,還是因為久不開口,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并不難聽的沙啞。
“是呢。”婦人微笑道,“不管怎麽說,你依舊是王府裏的廿七郎。”
“念……妻?!”少年猶豫道,“這……是我的名字?!”
這名字也太古怪了。少年想。
床邊的婦人一怔,那原本覆在少年額上的手,如被針刺到般忽地縮了回去。她低頭細細打量着那少年的眼,直到确認少年眼裏那毫不作僞的一片坦蕩,她這才憂心地擰起眉,問着少年道:“你竟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那你可還知道我是誰?”
原名叫作秦川,如今則該被叫作李穆的九歲少年,看着宜嘉夫人一陣茫然搖頭。
宜嘉夫人看看他,忽地嘆了口氣,再次将手覆在他的額上,道:“我是你的大姨。你叫李穆,是廣陵王的第二十七子,小名廿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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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宜嘉夫人被迎到廳上時,廿七郎傻了的事,早已經傳遍了整個廣陵王府。
因宜嘉夫人是朝廷冊封的一品夫人,見她向自己行禮,一向眼高于頂的王妃陸氏竟難得地起身還了宜嘉夫人半個禮數。
相互問安畢,又敬了茶水,王妃便對宜嘉夫人道:“原本家醜不可外揚,可夫人不是旁人,倒不好因着這事叫夫人和我們王府生了嫌隙。夫人盡可以放心,如今大王早已經給王府上下都下了嚴令,再不許人提及此事。便是為了小二十七,我們也斷不會叫牡丹背上什麽惡名的。只是……夫人到底是牡丹的親姐姐,這善後之事,總還要跟夫人商量一二。如今雖說二十七郎的病情已有好轉,牡丹卻因照顧他而又病倒了,看樣子只怕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夫人心裏該有個計較才是。所謂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可還要好好活着呢。小二十七好不容易死裏逃生,他還有一大把的将來,作為他的長輩,我們該多為他的将來考量才是正理。”
宜嘉夫人從茶盞上方擡眼看看王妃,然後緩緩提起唇角,笑着應道:“先太後還在時,就總誇王妃是個周詳人,如今竟越發地周祥了。其實要說起來,我那妹妹也是個叫人頭疼的。正如王妃所言,逝者已矣,我也不過是心疼廿七郎罷了。唉,偏都不能聽他叫我一聲‘姨母’,倒是叫人遺憾得緊。其他的,倒也沒什麽可計較的。”
二人的目光在茶盞上方一陣交彙。
王妃笑了笑,對宜嘉夫人道:“夫人可真是,怎麽說你和皇後娘娘都是于佛前結拜過的姐妹,便是依着朝廷禮法,你我不能真當個親戚來往走動,在大王和我的心裏,卻也真心拿夫人當自家親戚般在看待的。何況你還是服侍過先太皇太後和先太後的兩屆老人兒,廿七郎他又是個小輩,只沖着個‘孝’字,你也當得他叫你一聲‘姨母’。更何況,”她嘆着氣又道,“這孩子自小就三災八難,如今竟又什麽事都不記得了,能多一個人疼他,也是他的福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