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愁

鎖頭卸下門環的“咣啷”聲才剛一響起,屋裏原本正睡得香甜的女孩們就全都被驚醒了。

“起了!”

随着一聲暴喝,一只腳粗魯地踹上門板。

門板彈開,“嘭”的一聲撞在門側的大通鋪上,直驚得鋪位恰好正對着門板的吉祥本能地一縮腳,又伸手捂住嘴,及時咽下一聲驚呼。

似乎今兒鮑大娘的心情不錯,她只踹了一下門,便拖着那串“叮铛”作響的鑰匙去開下一間寝室的門了。

屋裏的女孩子們斂住氣息,直到确定老龅牙不會進門發威,這才有人小聲叫道:“起來,快起來,可別勾得那老龅牙進來拿鞭子打人。”

于是,昏暗的室內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穿衣聲。

此時正值隆冬,便又有人小聲抱怨着那從大敞的門外吹進來的寒風,卻沒有一個人敢去把那扇被鮑大娘踹開的門給合上。

吉祥坐在她的鋪位上,捂着嘴連眨了好幾下眼,這才穩了穩心神。不過她并沒有像別人那樣急着穿衣,而是先扭頭看向睡在她左側牆角處的阿愁。

她們這間寝室沒有窗戶,只于左右兩排大通鋪的中間開着一扇門。此時辰光尚早,連不遠處惠明寺的晨鐘都還不曾敲響,加上她和阿愁的鋪位都位于門後,光線更是暗淡,叫她連阿愁的五官輪廓都看不清,單只看到一片昏暗中,阿愁那原本不大的眼,睜得竟如銅鈴一般,顯得格外的黑白分明。

“你醒了?感覺怎樣?”吉祥伸出一只冰涼的小手覆在阿愁的額上,另一只手則覆着自己的額頭。略對比了一下後,她松了口氣,對那一直以一種奇怪眼神直愣愣看着她的阿愁笑道:“虧得沒有再發燒……”

吉祥的話還沒說完,睡在她右側的果兒已經爬了起來,直接越過她,也伸手去摸了摸阿愁的額。

“怎樣?”果兒的右側,胖丫支着手臂問道。

“還好,不熱。”果兒答着,卻叫那門外刮進來的寒風吹得打了個哆嗦。她趕緊縮回手,一邊扭動着雙肩鑽回被子裏,一邊喃喃罵道:“這賊老天!還沒開始數九呢,就已經這麽冷了,這是存心不讓人活了!”

她正罵着,便聽到對面的大通鋪上,阿秀沖着吉祥叫了聲:“吉祥,關門。”

吉祥答應着,正要伸長手臂去關門,果兒卻忽地從被子裏又鑽了出來,一把按住她,扭頭沖着阿秀叫道:“你是斷了手腳怎的?!幹嘛又指使吉祥?!”

吉祥正要答說“沒關系”,便聽對面又有人笑着應道:“她不是正好靠近那扇門嘛。”卻是睡在阿秀旁邊的麗娘。

果兒一聽,那斜飛的鳳眼頓時眯縫了起來,沖麗娘冷笑道:“你還好意思說……”

她正待要說什麽,一向不願意跟人争執的吉祥已經拉住了她,道:“不過順手罷了。”說着,伸長手臂便要去關門。

她伸出去的手卻再次被果兒按了回去。果兒怒道:“你怎的又爛好心了?!這一屋子的人,誰不嫌冷?可怎的誰都不去關這門?說白了,不過是因為這門是那老龅牙踹開的,她們怕關了門,回頭叫老龅牙找了她們的麻煩罷了。偏你和阿愁這兩個實心呆子,總看不出人的好心歹意!你倆忘了你倆是怎麽被人擠到這最冷的門邊上來的了?!還是你忘了,昨兒阿愁是因為什麽才挨打的?!”

吉祥愣了愣,回頭看看阿愁,見她依舊直愣愣地瞪着一雙眼,不由就想起昨晚她發燒時哭着說不想活了的那些話。于是她默默地縮回了手。

對面的通鋪上,阿秀和麗娘對了個眼。麗娘沒吱聲,阿秀則大聲嚷嚷起來,一副欲找果兒吵架的模樣。

“吵死了!”胖丫猛地從被子裏坐起來,沖着對面喝了一嗓子。

阿秀一噎,因畏懼着胖丫那比旁人都要大的力氣,她壓着個聲音小聲叽咕着,到底沒敢開口罵人。

胖丫則将被子裹在肩上,扭頭隔着果兒和吉祥問阿愁:“你怎樣?手還疼嗎?伸過來給我看看。”

果兒立時道:“這黑燈瞎火的,你能看到什麽呀!等天亮再說吧。”說着,卻是裹着被子又倒回了鋪位上,看着似要睡個回籠覺一般。

胖丫忙推着她道:“你怎的又躺下了?叫老龅牙看到,又該罵人了。”

“便是我起了,她就不罵人了?!”果兒嘟囔着,一邊以被褥裹緊雙肩一邊抱怨道:“天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豬差,幹得比驢多,還連盞燈都不肯給我們留。這也就罷了,大冬天的,咱們被子還薄成這樣。我這一晚上都沒能熱乎得起來!”

“我也是。”“我也是。”

頓時,她的話引來屋裏衆人的一致附和。

胖丫一邊穿着衣裳一邊勸着果兒道:“我勸你還是起吧,都知道這被子薄得跟層紙似的了,你以為你再焐會兒就能熱乎了?!還不如起來活動一二,倒不會那麽冷了。”

果兒想了想,覺得這話在理,便嘟囔着翻身坐了起來,一邊伸手去拿那蓋在被衾上的棉襖,一邊又抱怨道:“虧得那些人還有臉說,這是朝廷特特賜給我們的新絮棉花。我敢打賭,我們這被子裏若真能翻出一兩棉花,也算得她們是有良心了。只怕又跟去年一樣,都是以蘆花充填的……”

“噓!”一向膽小的吉祥趕緊沖她豎起一根手指,低聲道:“你不要命啦!萬一被那些狗腿子們聽到……”

她話音未落,就聽得走廊上傳來一陣叮哩铛啷的鑰匙串響。緊接着,天井裏便響起了每天早晨都要照例聽過一遍的謾罵聲:

“起了起了!你們這群只知道吃白食的豬猡,都給我起了!不知死的讨債鬼,也不知道老娘哪輩子欠下的債,這一輩子竟要侍候你們這群短命鬼。一個個怎麽都不死去?盡白費着朝廷的錢糧!起了!誰敢晚了,今兒一天都沒她的吃食!”

那果兒原本都已經把棉襖抓在手裏了,聽着這最後一句,竟忽地把那棉襖往被子上一蓋,翻身又躺了回去。直驚得已經挪到床邊上去穿鞋的吉祥趕緊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問道:“怎地又躺下了?!”

果兒一動不動地任由她拉着,一邊以一副生無可戀的語氣嘆道:“你沒聽到嗎?說是起晚了的沒吃食。咱們這屋裏,可都是被罰了今兒一天不許吃飯的。反正已經沒我們的份兒了,起早起晚都一樣,倒不如讓我再睡會兒。”

她這般一說,頓時便叫屋裏正摸着黑穿衣梳頭的女孩們都住了手。然後大家全都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向屋子的東南角。

此時吉祥正好站在那個方向,被衆人那帶着怨怼的眼一看,她心裏立時慌了神,下意識往後一縮。

于是,那裹着被褥坐在最牆角裏的阿愁,就這麽露了出來。

此時,天色已經比剛才亮了一些。雖如此,因着門板的遮擋,依舊叫人看不清那叫阿愁的女孩生着副什麽模樣,只那雙因處于暗處而顯得愈發黑白分明的眼,分外地惹人注目。

而,都不用怎麽細看,衆人便能從那雙比往常睜得大了一倍的眼眸中,讀出一股幾乎觸手可及的驚慌和不安。

屋裏靜默了片刻,便聽得有人冷哼道:“都怪阿愁!若不是她,我們也不會被白白帶累着餓上一天!”

果兒原本都已經倒回鋪位上了,一聽這話,立時又翻身坐了起來,擡手指着說話的那人道:“你說這話憑不憑良心?!昨兒的事我們大夥兒可都看着呢,那是阿愁的錯嗎?明明是有些人別有用心,怕阿愁擋了她們的道,這才那麽陷害着她的。她當她害了阿愁,倒黴的只阿愁一人,誰又料到掌院竟直接拉上我們一屋子的人跟着一同受罰。你不去怪那害我們一起挨罰的,倒怪起無辜挨了頓打的阿愁,果然是看阿愁老實好欺負怎的?!”

她雖沒指名沒道姓,一屋子女孩的眼仍是都往阿秀身上看去。

阿秀被衆人看得臉上一紅,趕緊争辯道:“這怎麽能怪我呢?我又不是有意要絆倒她的。再說了,是她沒站穩,才把菜湯撒到掌院身上的,還害得我也跟着挨了兩耳光呢。我這裏還沒喊冤,你們倒怪上我了!”

麗娘也站出來相幫着阿秀道:“這事也怪不到阿秀,原是阿愁……”

“你閉嘴吧!”果兒喝道:“別總當別人都是傻子,全天下只你一個聰明人!你若真有擔當,倒是給我們大夥兒說說,阿秀伸腳去絆阿愁之前,你跟阿秀說了什麽?!”

又扭頭對衆人道:“前兒不過才有風聲,說是教坊的葉大家想要在我們這些人當中挑個識字的當養娘,昨兒就出了這事,”她再次扭頭瞪向麗娘,“我們這些人裏面,唯有你和阿愁是識字的。你定是怕阿愁搶了這次機會,你才這般設計着她。如今阿愁得罪了掌院,她定然不會讓阿愁出頭了,那這機會可不就是你的了?!你那點心眼兒,也就糊弄糊弄阿秀那傻子罷了!”

頓了頓,卻是又補充道:“我還說錯了,阿秀也不傻的,你省下的那三瓜兩棗,可不都是進了她的肚子!要說‘帶累’二字,我們可都是被你們這兩個蠢貨給帶累了的!偏你倆算計完了人,還把別人當傻子似的,竟又想着把髒水往阿愁身上潑!”

“你胡說!”

阿秀立時從鋪位上跳下來,向着果兒撲過去。正梳着頭的胖丫見了,趕緊橫過一步,伸手攔下阿秀。麗娘倒是并沒有撲過來,而是擺着副有冤無處訴的委曲模樣,坐在床鋪邊上抹着眼淚,引得相鄰鋪位上的女孩們全都圍過來勸慰着她。吉祥向來膽小,生怕兩邊沖突上,一會兒攔着阿秀,一會兒又抱住果兒,一邊又害怕這裏的吵鬧會引來管院娘子,只來來回回在通鋪間的狹小過道上打着轉。

一片混亂中,誰都沒注意到,引起這場騷動的主角,那個阿愁,自始至終抱着她那單薄的被衾縮在牆角裏,正以一雙含着不解和驚恐的眼,默默注視着眼前的一切。

一覺醒來,阿愁只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竟是什麽事情都想不起來。她既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這裏是哪兒,更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在這裏。直到身旁那瘦弱女孩叫着她“阿愁”,她才知道,似乎她的名字叫“阿愁”。

可是,這名字于她來說,竟沒有一點兒熟悉的感覺……

阿愁擁着被衾,默默觀察着四周。

此時天還未亮,就如那個果兒所說,屋裏也沒有點燈。就着那點模糊的天光,阿愁看到,這間屋子其實并不算大,橫不過六七步,豎也不足八-九步。整個房間裏,除了她面前那扇因失于保養而裂着好幾條大縫的木門外,便再沒有任何可采光之處了。

房間裏沒有一件家具,只沿着左右兩邊牆壁壘着兩排長長的大通鋪。阿愁悄悄數了數,這麽點點大的屋裏,竟擠了十六個女孩,兩邊的通鋪上各住了八個。因房間小,人又多,便是從那大敞着的門外時不時刮進來一陣寒風,依舊難以吹散屋裏一股難聞的黴味,以及一種不潔淨的人體氣息。

這十六個女孩,似乎按着鋪位,于無形中形成了每四人一組的格局。那個叫果兒的女孩和對面鋪位上的阿秀對上時,靠裏側那四張鋪位上的女孩,則以過道為界,很自然地分了兩組,紛紛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吃瓜看熱鬧模樣。而靠近門口兩邊那四張鋪位上的女孩們,則是各自抱了團,相互幫襯對峙着。

顯然,阿愁應該和那個果兒、胖丫,以及吉祥是一夥的。不過,因她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依舊感覺摸不着頭腦,所以她并沒有參戰。

旁聽了半天,她才勉強弄清楚,那睡在她身邊的瘦小女孩叫吉祥。這女孩一看便是個溫柔又膽小的。

睡在吉祥另一邊的,那個生着一雙漂亮鳳眼的果兒,則顯然是個伶牙俐齒的姑娘。

果兒的另一邊,那高個子的女孩叫胖丫。只是,她的模樣恰正和她的名字形成截然的對比。胖丫生得極瘦,加上她那比別的女孩都要高出半個頭的身高,看着簡直像是根發育不良的竹竿一般。

和她們這邊對峙着的,嚴格說來其實只有兩個女孩。一個,是那看起來就不怎麽聰明機靈的阿秀;另一個,便是那個麗娘了。這麗娘倒是生得五官清秀,且看着頗有一種知書達理的文雅氣質。

此時那個麗娘正拿手捂着臉,在嘤嘤低泣着。她的身旁一左一右站着的兩個女孩,那鋪位和阿愁與吉祥一樣,都是最靠近門口的。不知為什麽,阿愁敏銳地感覺到,這二人勸着麗娘時的态度中隐約帶着些許敷衍。她不禁猜測着,看來對面那四人的關系,并不像其他四人組那般團結,看着倒像是這四人裏面又分了一層的親疏遠近一般。

這裏幾人正吵嚷着,門外忽然響起一陣“當當”的鐘聲,卻原來是不遠處的惠明寺裏終于敲響了晨鐘。

“打鐘了!”

原本看着熱鬧的另外兩組人馬立時喊了一嗓子,紛紛從鋪位上跳下來,分開如鬥雞般對峙着的阿秀和果兒等人就匆匆跑了出去。

那阿秀和果兒一樣,其實都還沒有收拾整齊。見狀,二人不約而同地歇了戰事,又沖着對方冷哼一聲,都扭頭回去繼續收拾自己,卻是一個忙着穿鞋,一個忙着梳頭。

吉祥早就已經收拾妥了,她回過頭來,見阿愁仍一臉怔怔地抱着那被褥,便上前拉開她懷裏的被褥,柔聲道:“可是你手上還在疼着?我來替你穿衣裳吧。”

已經梳好頭的胖丫擠過來,道:“我來吧。我幫她穿衣裳,你趕緊替她把頭發梳一梳。”又低頭對阿愁道:“你別怕,今兒你就躲在我的後面,掌院看不到你,應該也就想不到要罰你了。”

“嘁,”飛快辮着辮子的果兒嗤笑一聲,“怎麽可能!掌院可是個屬王八的,咬着人就再不肯松口呢!”

胖丫立時回手在果兒身上拍了一記,責備道:“阿愁原就膽小,你何苦吓她!”

果兒不服道:“我不說,掌院就能放過她了?!與其這般騙着她,倒不如先叫她心裏有個底呢。阿愁,”她側過頭來,湊到阿愁的面前,盯着她的眼道:“你心裏可得有個數。昨兒你當着客人的面灑了掌院一身菜湯,當心今兒她依舊不饒你!”

看着那圍着自己的三人,阿愁眨了眨眼,然後乖巧地點了點頭。

原來她果然叫做阿愁。她想。可與此同時,她隐約又有一種不太對勁的感覺,就好像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她并不叫阿愁,她應該叫……

恍惚中,似有什麽從阿愁的腦際一閃而過。而當她努力想要去追逐那道靈光時,靈光已經不見了蹤影。

“發什麽呆?快點穿鞋,晚了又要挨罰了!”

将一雙已經沒了後跟的破舊布鞋踢到她的腳下,果兒推着她的膝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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