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慈幼院
四人才剛一出門,迎頭就被一陣寒風吹得同時打了個哆嗦,果兒更是直接打了個響亮的大噴嚏。
她吸了吸鼻子,背轉身去,一邊縮起肩膀扛着風,一邊将兩只手互揣進袖籠裏取着暖,對走在她身後的胖丫道:“我怎麽感覺今年冬天比往年要更冷一些?”
“這還沒下雪呢,等下了雪更遭罪。”胖丫說着,回過頭去問着阿愁,“你的手怎樣了?給我看看……”
說話間,她才注意到,阿愁正一臉怔忡地看着那天井發着呆。
“怎麽了?看什麽呢?”她問道。
“沒,沒什麽……”阿愁趕緊收回視線。
此時的她仍處于一片混沌之中。她搞不清眼前是個什麽情況,又不敢貿然去問人,也就只能自己胡亂摸索了。之所以四處張望,便是指望着周圍能有什麽東西勾起她的記憶的。只是,眼前看到的一切于她來說,依舊是那麽的陌生。
這是一個四合式的院落,四周的房間以走廊相連,中間則是個黑乎乎的天井。
看着天井上方被屋檐困成一個整整齊齊“口”字型的天空,阿愁的腦海裏莫名跳出“四水歸堂”這幾個字來。叫她覺得詭異的是,她不知道這四個字從何而來,卻知道,這“四水歸堂”是指南方民居中一種常見的建築樣式……
果兒倒是沒注意到她的異樣,見胖丫問着她的手,便也湊了過來,道:“是呢,剛才在屋裏看不清,這會兒好歹有點天光了。快給我們看看,你的傷怎樣了。昨兒腫成那樣,還發了高燒,我差點以為你要活不成了呢。虧得到了下半夜,你自個兒挺了過來。”
“怎麽說話呢!”胖丫立時沒好氣地拿肩一頂她,對阿愁道:“你別怕,不管今兒掌院分派你去做什麽,你都只管應下。我會找人換班,必定跟你在一處的。”
“我也是。”果兒道,“你才剛得罪了她,想來她不會派你什麽好活計。這種活計,肯定沒人搶。”
吉祥也道:“你別擔心,我也陪着你呢。”又拉起她的手,問道:“讓我們看看你的手,還疼嗎?”
說着,三人一并低頭看向阿愁的手。
直到被吉祥抓住手,阿愁才于忽然間意識到一件事,她的觸覺似乎出了問題——吉祥的碰觸,于她來說,竟然像是隔着一層手套一般,有種不太真切的感覺。
“嘶!”
忽然,胖丫和果兒同時發出一聲感同身受的倒抽氣聲。原本正握着阿愁的手的吉祥,也受驚般飛快地放開了她的手。
阿愁看看衆人,這才遲緩地低下頭去看向自己的掌心。
這一看,卻是叫她也大吃了一驚。
只見她的掌心裏竟是一片青紫,那腫起老高的鐵尺印痕,看着就很疼的模樣。
偏偏她竟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直到這時,她才又注意到一件事。其實不僅她的手上感覺麻木,仔細想來,似乎連她的腳踩在地面上的感覺,也都有些不那麽真實。那種感覺,就好像她和整個世界之間都隔着一層看不見的膜一般;又有些像是她的靈魂和這具*一時還不能完美兼容……
兼容?!
這個詞不由令阿愁眨了一下眼。就和那“四水歸堂”一樣,她雖然知道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卻又有一種奇怪感覺,好像她不應該知道的……
見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胖丫問道:“疼嗎?”
“不疼。”阿愁老實搖頭。
“怎麽可能不疼?!”果兒不信地一咧嘴,“昨兒晚上還疼得要死要活的呢。”
吉祥看看阿愁,見她臉上果然沒有昨晚那種吓人的慘白,便道:“只怕這會兒是疼過了頭,已經麻木了吧。”
“許是吧,”胖丫伸手摸摸阿愁的頭,以不知是哪裏的方言,老氣橫秋地嘆了一聲:“可憐的娃兒。”
一個“娃”字,卻是叫阿愁再一次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她們幾個人還都只是“娃兒”,是一群未成年的孩子。
那吉祥和果兒看上去也就只有個七八歲年紀,便是那比別人高出一截的胖丫,看着也不過未到十歲的模樣。因看不到自己,阿愁不知道自己多大。不過,她是四人中個頭最矮的一個,甚至比吉祥還要矮了約兩三指。
而……
莫名的,阿愁有一種感覺,她似乎應該早就已經不是孩子了……
正怔忡間,有人從走廊上跑過。見她們幾個聚在一處,便好奇問道:“你們幾個湊在一處看什麽呢?”
“沒什麽。”果兒趕緊把阿愁的手按了回去,扭頭迎着來人說笑起來。
果兒一邊跟那人說笑着,一邊打頭領着阿愁她們往角落裏的院門處走去。
路過別的房間時,阿愁偷偷往那些房間裏瞅了一眼,于是發現,這院裏的房間竟都是同樣的格局,都是小小的一間,只有門,沒有窗,屋裏也同樣都沒有家具,只左右兩排大通鋪。
這會兒,不僅她們幾個在往外走,其他房間裏的女孩子們也都各自邊收拾着自己邊往院外匆匆趕着。于是阿愁又注意到,原來這院裏住着的全都是些孩子,年紀最大的看着也不過才十三四歲,最小的則只有四五歲的模樣。且還都是些女孩子。
這是什麽地方?
被吉祥拉着跟上衆人,阿愁忍不住頻頻左右張望着。只是,不管是身邊的這些孩子們,還是周圍的那些建築,她的腦海裏竟一點兒也找不到相關的記憶。
院門外,是一條兩邊牆壁高聳的窄長防火巷。出了防火巷,拐過一道彎,前方出現一個看着有點陰森的黑暗門洞。門洞旁,是通往另一個方向的岔道。此時正有幾個男孩從那條岔道上拐過來。看到她們,幾個男孩立時鬼頭鬼腦地往門洞裏張望了一下,然後向着她們跑了過來。
顯然兩邊都是熟識的,幾人相互打着招呼,其中更有一個小男孩直直看着阿愁,叫着她“阿愁姐”。
那是個約六七歲年紀的瘦小男孩。和她們一樣,男孩身上也穿着件明顯比他的身材大了一號的棉襖,且那棉襖上同樣打着各色補丁。
男孩跑到近前,一臉關切地問着阿愁:“你可還好?”
阿愁一陣猶豫。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這個男孩。不過,幸虧果兒是個活潑的,搶着接過了話頭。
“別提了,”果兒道:“昨兒晚上可把我們吓壞了。她一回去就發了高燒,到了半夜,更是連叫都叫不醒呢。偏那會兒老龅牙已經鎖了門,人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們叫了半天救命都沒人搭理。好在後來她自個兒緩了過來。今兒看着倒還好,就是手腫得厲害,也不知道有沒有傷着筋骨。”
果兒和那男孩說着話時,其他男孩也過來了。便有個叫瘦猴的男孩問着她們道:“你們當中也有誰跑了嗎?怎麽連你們那邊也鎖門了?”
“還不是因為你們那邊鬧的。”胖丫道:“他們是怕我們也學着阿牛他們跑掉罷了。”
果兒冷笑道:“掌院不是常說,朝廷每個月都要為我們這些養在慈幼院裏的人支付一筆膳食費的嗎?跑掉一個,他們可不就得少收一個人的錢了!”
慈幼院?!
阿愁扭頭看向果兒——就是說,這裏是慈幼院?可是……慈幼院又是個什麽地方?!
她正茫然間,之前那個叫着她名字的男孩拉了拉她的衣袖,對她小聲說道:“等會兒吃完飯,你且等一等我,我給你帶饅頭過去。”
阿愁眨了下眼,忙道:“謝謝,不用……”
事實上,她是因為眼前的情況詭異,怕在人前漏了怯才拒絕的,可男孩顯然誤會了,一臉誠懇地對她道:“上次我受罰挨餓時,你也省下你的饅頭給了我,今兒算是我還你的。”
阿愁正不知該怎麽回答,果兒回頭問着那男孩道:“冬哥,不是說有個莊戶看中了你,想收你做養子的嗎?怎麽沒消息了?”
“嫌他年紀小了呗。”瘦猴笑道,“還嫌他生得瘦弱,做不了田裏的重活。後來那戶人家挑了虎子,昨兒就把人領走了。”
“這回他們收了人家多少錢?”胖丫問。
“最後議了個一貫整。聽說那不是個什麽大戶人家,因家裏勞力少,才想着從咱慈幼院裏領一個回去的。掌院說,若是要冬哥,只要八百個大錢就行了,可若是要虎子的話,至少得一貫五。那戶人家說,領了冬哥回去還得養上好幾年才能用得上,他們想要個能做活的。兩邊砍了半天的價,最後才以一貫錢成交的。”
顯然瘦猴是個耳報神,竟把整件事報了個頭頭是道。他笑嘻嘻地摸摸冬哥的頭,又道,“倒不是我們冬哥有什麽不好,他如今不過才八歲年紀,虎子好歹可是十歲了。”又彎腰湊到冬哥的面前,逗着他道:“等你也十歲了,你就值錢了。”
阿愁吃驚地看向冬哥。她還以為這孩子才六七歲左右,卻再沒想到他竟已經八歲了。扭頭看看身邊那群同樣面黃肌瘦的孩子們,阿愁一時倒有些拿不準這些孩子都是多大歲數了。
只聽果兒撇着嘴對瘦猴道:“虧得沒去!那種人家想也知道,說是領個孩子回去做養子養娘,其實不過是打着旗號買個奴仆回去侍候他們罷了。咱大唐說是不許百姓拿良民充作奴仆,可朝廷都已經這麽多年沒打過仗了,哪來那麽多的番奴官奴供人役使?可不就叫人把主意打到我們這些沒爹沒娘沒人管的身上了!咱們跟那些官賣的番奴官奴們相比,唯一一個麻煩點的地方,就是他們若是把我們弄死了,還得跑去官府報個夭折……”
“且領我們,那價錢可要比買個官奴便宜了一大半呢!”一個女孩插嘴道。
胖丫回頭問着她:“你怎麽知道的?”
女孩道:“前兒我去染坊送布料時,有人問老板我是誰,染坊老板跟那人說,我是慈幼院裏的孩子。那人就說,買官奴還不如來慈幼院領兩個孤兒回去,又便宜又好。不過染坊老板說,我們這些孩子都來歷不明,又不知根底,正經人家都不敢收,真願意來慈幼院領孩子的,只怕本身就不是什麽好人。然後他倆都說我可憐,還賞了我一碟子桂花糕呢。”
女孩那一派天真的得意模樣,令阿愁一陣無來由的心酸。直到這時她才明白這慈幼院是個什麽地方,原來是專門收容孤兒棄兒的地方——也就是說,她不是個孤兒也是個棄兒了。
幾個孩子說話間,已經來到那個黑呼呼的門洞前。只見瘦猴沖着衆人擺了擺手,原本叽叽喳喳說着話的孩子們便都謹慎地壓低了音量。
那門洞後面,是一堵幾乎遮住所有天光的高高青磚牆。直到跟着那些孩子沿着牆根繞過那堵牆,阿愁才發現,原來這并不是一堵牆,而是一座三間開闊的廳堂的後壁。
延着後壁繞過去,眼前又是一條穿巷。巷子左側,開着一個圓圓的月亮門,門裏便是他們剛剛繞過的那座大廳了;向右,則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門,通往另一個院落。
這會兒他們原該沿着穿巷向右,進那扇小角門裏的,可一陣穿堂風過,帶來一股令人饞涎欲滴的飯菜香,這些早已經餓了的孩子立時全都如同中了魔法般站住了腳。瘦猴更是管不住自己的腳一般,竟轉身就往那月亮門的方向摸了過去。果兒見了,也有樣學樣地跟了上去。
有人帶頭,便有人相随。只眨眼的功夫,其他孩子就也都跟了過去,只剩下膽子最小的吉祥,和摸不清情況的阿愁兩個站在原處。吉祥看看阿愁,心裏雖害怕着,卻也不得不硬着頭皮,拉着阿愁跟了上去。
她二人蹑着手腳來到月亮門邊上,阿愁學着胖丫的模樣探頭往月亮門裏看去,就只見瘦猴和果兒已經潛進了院子裏,正縮在那窗下,往門窗緊閉的廳上張望着。
雖說那廳上門窗緊閉,依舊能夠叫人聽到廳上傳來一陣陣成年人的說笑聲,以及一股股擋也擋不住的飯菜香氣。
就在所有孩子都拼命抽着鼻子聞着香味時,廳上那原本緊閉的木門忽然被人“吱呀”一聲拉開了。一個女孩夾着個空托盤從廳上出來,恰正和那縮在窗下偷窺的果兒瘦猴撞了個面對面。
女孩打了個愣神,阿愁則趁機從那半開的門縫間看到,那廳上正一溜燒着好幾個火紅的炭盆。一個婦人一邊說着話,一邊從炭盆旁邊經過。雖然她的身影叫那半掩着的門遮了一半,阿愁還是從她腰間挂着的那串鐵鑰匙,以及那粗嘎的聲線中認出,這婦人正是一大早就踹開她們房門的那個管院娘子,鮑大娘。
只不過,此時那婦人說話的聲調裏,全然沒了當時的粗魯蠻橫,而是多了許多幾乎能夠擰出汁兒來的谄媚奉承。
就在阿愁想着,若能看到那個鮑大娘的正臉,不定她就能想起什麽時,那個腋下夾着個木托盤的女孩已經回過神來,扭頭飛快地關上了廳門。
女孩回過身來,沖着瘦猴和果兒點了點手指,小聲喝道:“皮癢了?!還不快走!今兒掌院也在呢!”
瘦猴和果兒聽了,立時飛快地溜出月亮門。于是蹑在月亮門外的孩子們全都跟着一陣狂奔,紛紛溜進穿巷另一頭的角門裏。
那不起眼的角門後,是一個占地還沒有那月亮門裏一半大小的小雜院。雜院的正中央,挖着一口水井。井臺的一溜邊,圍圈放着四只三尺來寬的大木盆。幾個當值的孩子正從井裏汲水上來,往那些木盆裏注着水。而那每只木盆的後面,都依次排着慈幼院裏的孩子們。
阿愁略數了一數,這裏大概有四五十個孩子,卻是女多男少,一共才只有十來個男孩,剩下的就全都是各個年紀的女孩子們了。
胖丫一進門就排進了隊伍裏,果兒卻先踮着腳尖往前面看了看,然後扭頭對阿愁她們說道:“如果是剛從井裏打上來的水,倒還能熱乎些。可你們瞧瞧,這都放了大半天了,只怕水面上都快要結冰了,肯定能凍死人,”又道,“我不洗了。”
胖丫立時沖着兩個手裏拿着鐵尺,站在井臺邊監視着衆人的孩子呶了呶嘴,道:“瞧見沒?便是老龅牙他們不在,可有狗腿子在呢。你不洗,當心他們告你的狀。”又道,“就算你不洗,廳上管院們沒吃完之前,你也進不去,還不是得在這外面幹凍着。”
果兒撇了撇嘴,到底不想吃了那眼前虧,只得不情不願地排進了隊伍裏,又忍不住抱怨道:“真想叫我們幹淨,倒是給備身換洗衣裳,或者幹脆給些熱水,讓人痛痛快快洗個澡啊!那才是真幹淨呢。叫幾十個人就在這巴掌大的木盆裏洗個臉,沒得倒把臉給洗髒了。”
此時,那幾只大木盆裏都已經打滿了水。只聽那被胖丫嘲作“狗腿子”的一個孩子喝了一聲,前面的孩子便都圍在木盆四周開始洗起手和臉來。
阿愁注意到,雖然這裏沒有大人,這些孩子們倒也很守着秩序。年紀大的孩子主動幫着那些年紀小的;年紀小的,便是被那冰冷的水凍得臉色發白,也沒有一個哭鬧的。
只是,洗完了手和臉後,這些孩子竟全都順手擡着衣袖在擦臉。
阿愁忍不住道:“沒毛巾嗎?”
“什麽毛巾?”吉祥問。
“就是……”阿愁愣了愣。她腦子裏有毛巾的模樣,可卻形容不出來。
且,就和“兼容”二字一樣,她隐約有一種感覺,似乎除了她,應該沒人知道她印象裏那毛巾的模樣……
而即便是她解釋不出來,似乎果兒也能明白她指的是什麽,回頭答道:“所以我才說,這臉還不如不洗的幹淨呢。連塊擦臉的巾子都不給我們,叫我們拿衣袖擦,可不得越洗越髒了。”
輪到阿愁她們時,別人把手放進冰冷的水裏都是一副受刑般的呲牙咧嘴,只她竟跟什麽都感覺不到似的。那監視着她們的“狗腿子”看看她腫成饅頭一樣的手,便嗤笑一聲轉過頭去,喝斥着只以指尖沾着水的果兒。直到逼着果兒把整只手都浸進木盆裏,她這才轉頭又去喝斥着別人。
在喝斥聲裏洗完了臉,阿愁疑惑地眨了眨眼。她覺得她好像少做了一件什麽事。直到看到那“狗腿子”又逼着一個孩子從木盆裏捧着水漱口,她才想起來,好像應該還要刷牙的。
“不刷牙嗎?”她擡頭問着蹲在她旁邊的胖丫。
“噓!”胖丫立時看向“狗腿子”的方向,小聲道:“看叫人聽到!”
此時果兒已經從木盆邊上站了起來。剛才“狗腿子”強行把她的手按進水裏時,打濕了她的棉襖,這會兒她正擰着衣袖。聽到阿愁的問話,她不由一陣遷怒,斜睨着阿愁冷笑道:“你可真是,難怪每次外面來人,掌院就愛點着你和吉祥去見人呢。可不就因為你倆最聽話!”又指着那盆已經渾濁了的水道:“你願意拿這已經不知道給多少人洗過手的水漱口是你的事,你可別帶累上我們!”
頓時,阿愁被她頂得更不敢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