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養娘

就如那果兒所報怨的,慈幼院裏這些孩子身上的棉襖只是看着厚實,其實一點兒也不保暖。加上一個個又都剛被逼着浸了一回冷水,等所有人都輪流洗漱畢,連不知為什麽變得感覺遲鈍的阿愁,都感到了一絲寒意的侵襲。

阿愁以為,等他們所有人洗漱畢,就該回到前廳去了。想着她剛才偷看到廳上燃着的那幾個炭盆,她不禁頗為期待。哪怕就像胖丫和果兒悄聲議論着的那樣,等他們過去時,那炭盆肯定早就已經撤掉了,可到底有門有窗的室內,要比這四處透風的小雜院裏溫暖得多。

而叫她疑惑的是,直到那幾個當值的孩子收拾完井臺邊的木盆,他們這些人依舊擠在這狹小又潮濕的小後院裏,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等着什麽。

因剛才差點漏餡,這會兒阿愁心裏便是有再多的疑惑,也不敢貿然開口發問了,她只一個勁地東張西望着。

她左右張望時,冬哥和瘦猴靠了過來。和她們一樣,他倆也像倆小老頭兒似的,将兩只手抄在袖籠裏。瘦猴擡起衣袖擦了擦凍出來的鼻水,對果兒她們道:“該打早飯鐘了。”

他話音剛落,果然,不遠處的惠明寺裏敲響了雲板。

于是瘦猴不免一陣得意。

果兒便刺着他道:“即便你說準了又能如何?反正你我又吃不到齋飯。你倒不如說說,太陽什麽時候能出來,這都要凍死人了!”

瘦猴擡頭看看依舊昏暗着的天色,嘆了口氣,道:“這會兒才卯正。這時節,怎麽都得到了辰初才能看到太陽呢。”

胖丫道:“便是有了太陽,這大冬天一早起的太陽,就跟那沒睡醒似的,曬在身上也感覺不到熱乎氣兒。還是指望着他們前頭能早點結束吧。”

此時孩子們全都擠在那背風的牆角裏閑聊着,一個孩子邊跺着腳取暖邊道:“今兒怎麽這麽晚?”

另一個孩子答着她道:“沒聽說嗎?掌院在呢。”

阿愁有點沒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只聽一個女孩又道:“今兒掌院怎麽來這麽早?往常不都是要日上三竿她才會過來的嗎?”

“這個你們就都不知道了吧!”縮着脖子的瘦猴又得意起來,賣弄着他那靈通的消息道:“昨兒阿愁灑了掌院一身湯水時,掌院不是正送着一個人出去嗎?那是王府裏的一個管事。說是今兒王府要在惠明寺打醮還願,這可是個讨布施的好機會,掌院哪能錯過。只怕等會兒還要挑着人往王妃跟前去讨一回賞呢。”

阿秀立時推着麗娘笑道:“肯定有你一個。”

麗娘抿着嘴兒笑了笑,回頭看了阿愁一眼。

站在她旁邊的一個女孩注意到她的視線,便也回過頭來,一臉惋惜地對阿愁道:“可惜你昨兒才剛闖了禍,不然今兒也該有你一個的。”

胖丫嗤笑道:“你當這是什麽好差事呢!那些個貴人若是侍候好了,掌院那裏得了好處,自是不提;可若是侍候不好,便是你沒有像阿牛那樣,遇到個把你當牛當馬拿鞭子抽着玩的,只要掌院那裏沒能得到滿意的布施,回頭定然得說是你們沒有盡心服侍好貴人,不定還得白挨一頓責罰。”

果兒也嘲着那女孩道:“怕是她眼裏就只看到了貴人們賞的那點子茶果點心了。”

“诶,你還真說對了。”那女孩倒也不否認,笑嘻嘻地道:“不是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我是茶果子底下死,就算被打死,做了鬼也是個飽死鬼。”

說得衆人一陣笑,紛紛嘲着她道:“那點子茶食點心,撐也撐不死人的。”

瘦猴抱怨道:“要說會讨好人,我不說是咱慈幼院裏的第一,大概也沒人敢認這個第一了。偏掌院就是看我不順眼,總也不肯挑了我去。”

“算了吧,你是再沒那個機緣的。”果兒拿手肘頂着他的胳膊笑道:“你也不就着那井口照一照你的模樣,歪瓜裂棗兒一般,沒得倒吓得貴人做惡夢!”

“相貌倒在其次,”一個女孩附和着她笑道:“主要是他再管不住他那張愛說三道四的臭嘴。”又嘲着瘦猴道:“你确實是能說會道,可什麽有的沒的你都敢往外說,我若是掌院,也不敢把你放出去。到時候別沒讨到賞,倒得罪了貴人,讨一頓好打回來!”

又一個接着話笑道:“所以掌院他們才寧願挑着麗娘和吉祥這樣聽話的。哪怕是挑着阿愁這樣啞巴一樣不開口的,也總比你這猴兒穩妥。”

聽到自己的名字,阿愁眨巴了一下眼。若說之前她就疑惑着,她這裏的異狀竟都沒人發現,如今她可算是明白了,原來她是個不愛開口的,所以便是她一直這麽沉默着,也沒人覺得奇怪。

正這時,之前那個在廳上侍候着管院們吃飯的女孩過來了,隔着院門沖着衆人打了個無聲的手勢。

“開飯喽!”

瘦猴立時活潑地叫喚一聲,帶着頭兒地竄了出去。其他人也都呼啦一下全都跑向了前廳。只阿愁她們這一屋被罰不許吃飯的女孩子們,無精打采地拖着個步伐走在最後面。

等阿愁跟着衆人來到廳上時,果然看到廳上已經沒了炭盆子,那些管院們也都散了。不過,便是此刻大廳的門是大敞着的,廳上仍有着些許餘溫,引得那些在透風的小雜院裏凍了個透心涼的孩子們一進來就發出一聲滿足地嘆息。

許是因為迎面那張八仙桌後面的長條案上供着一尊彌勒佛,阿愁才剛進來時,險些以為自己是誤入了哪個寺廟的佛堂。直到後來她才知道,原來他們慈幼院的房子,是惠明寺捐出來的廟産。

這廳堂極大。廳堂的兩側,分左右各擺着四張長長的木桌。阿愁進來時,只見女孩們按着各自的寝室,分別坐在右側那四張長桌的後面。左側,那十幾個男孩們則都擠在同一張長桌後面,剩下那三張長桌全都空着。

因她走着神,險些叫門檻絆了一下。果兒抱怨了她一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一邊領着她往她們寝室那張桌邊過去,一邊扭頭對胖丫道:“他們男院那邊都快沒人了。”

“這是自然的,”胖丫道:“你若是想要領個孩子回去,怕也更願意要個男孩兒。有把子傻力氣,能幫着幹活不說,便是将來娶妻生子,也總是跟着自家姓的一家人。領個女孩回去,除非是當童養媳,不然到了歲數還得賠出一筆嫁妝去,這賠本買賣可沒人樂意做。而且,世人都是重男輕女,生個女孩,你自家不想養,想賣都沒人家願意買。那怕擔了王法犯了殺孽的,不過把孩子往育嬰堂裏一扔;若是個不懼王法不畏神佛的,不定就直接溺死,回頭只說生了個死嬰也就是了。可若是生個男孩,便是你自家不想養,總有想要個兒子的人家,好歹還能賣上幾文錢。你看看那些被扔到育嬰堂的男孩,十有八-九都有着這樣那樣的毛病,沒毛病的也早被人領走了。剩下的,能活到夠進咱慈幼院年紀的,自然就更少了。”

“是這個理兒呢。”

果兒應着,拉着吉祥和阿愁在角落裏的一張長桌邊坐了。

不一會兒,幾個當值的孩子擡着一個幾乎已經不冒熱氣的粥桶和一筐饅頭進來了。別的長桌邊,那些孩子都拿了碗過去依次打着飯菜,只阿愁她們這一桌,全都眼巴巴地望着。

掌院和管院們都不在,一個“狗腿子”假模假樣地舉着根鐵戒尺站在粥桶邊上監視着衆人,其他的,則在幾張桌子之間來回游走着,甚至還有個女孩湊到果兒耳旁小聲說了一句什麽怪話。

果兒最是受不得氣的一個人,立時擡頭,沖着那“狗腿子”憤憤地噴着鼻息。那女孩則哈哈笑着退了開來。

胖丫見了,伸手按住果兒的肩,低聲罵道:“別理她,小人得志!”

沉默了一會兒後,果兒道:“難怪阿牛要跑,這種日子,我也過不下去了。”

胖丫一聽,忙拿肩撞着果兒道:“快歇了你這念頭吧!阿牛跑便跑了,他總能找到一條活路的。便是再不行,大不了做個小乞兒。可你一個女孩兒家,你能跑到哪裏去?!只怕你連做個乞丐都不成,遲早被人抓住賣到那暗門子裏去!到那時候,你才真是想活活不了,想死又死不掉呢!”

一直和阿愁一樣沉默着的吉祥道:“其實也沒什麽,熬一熬也就過去了。等我們滿了十五歲,就能從這裏出去了。”

果兒立時冷笑一聲,道:“雖說朝廷會養我們到十五歲,可滿了十五歲之後,我們又能去哪兒?!男孩好歹還能落個獨立的戶籍,我們女孩可不成,除非你有本事交那一大筆錢給自己立個女戶,不然你就是個沒有家主的。朝廷有那個權利替你做主,把你婚配出去!可由着朝廷配婚,能配到什麽好的?不是老弱就是病殘!便是運氣好些,配個年輕的,只怕也是那邊塞裏的軍漢。”

吉祥默了默,小聲道:“軍漢也沒什麽……”

“軍漢是沒什麽,”果兒吓唬着她道:“不過就是愛喝個酒,閑着沒事打個老婆什麽的……”

她話還沒說完,就叫胖丫在她肩上又拍了一巴掌。

“你吓唬她做甚?!”胖丫道,“何況我們離十五歲還有好些年呢,不定在那之前,就有人願意領了我們回去做養娘呢。”

果兒一聽,那雙漂亮的鳳眼不由一亮,托着個腮道:“最好我能被教坊司看中。前兒來的那個老娘,你們看到沒?她後面跟着的那些女孩子,我聽說都是前些年教坊司從咱慈幼院裏挑過去的。你們瞧瞧她們穿的衣裳,還有那首飾,多漂亮呀!”說到這裏,她忽地嘆了口氣:“可惜了,我不識字,聽說這一回教坊司只要那識字的。”

胖丫拿眼橫着她道:“阿愁又不是沒教過你。”

“是啊,”果兒洩氣地揮了揮手,“她今兒教了,我明兒就忘了。看來我不是那塊材料。”

阿愁頓了頓,到底沒忍住,小心問着果兒道:“那個,教坊……好像不太好吧?”

“哪裏不好了?”果兒擡頭。

胖丫笑道:“我知道阿愁的意思。她的意思是說,教坊怎麽說都是下九流呢。何況,你一旦進了教坊,入了教坊司的名冊,你這一輩子就再難脫身了。”

果兒再次揮着手道:“那又如何?”又問着阿愁,“那句話是怎麽說來着?對了,各司其職!朝廷早有定例,士農工商,各司其職。除非你考中-功名做了官才不在其列,不然你戶籍上列着你是做哪一行當的,你這一輩子就只能做着那個行當。比如你被個繡戶領回去,那麽你的戶籍就落進了繡戶家裏。除非将來你嫁到別的門戶裏,否則你這一輩子就只能是個繡娘。比起繡娘來,我可寧願去教坊司做個樂戶伎戶什麽的。”

她托着腮,一臉向往地又道:“你看教坊裏的那些女孩子們,每天都不需要做什麽重活,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着老娘出去唱唱歌、跳跳舞,就能吃得飽飽的,穿得暖暖的,多好呀!而且,我看她們每個人手上可都沒有這玩意兒!”

她伸出手去,撓着手背上因屋裏溫度高而發着癢的凍瘡。

“可不能抓!”胖丫趕緊按住她的手,“若是抓破了,就再難好了。”

一旁,吉祥也學着果兒托着腮,細聲道:“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我被個官宦人家看中了。”

正說着話的胖丫和果兒全都扭過頭去看向吉祥。

偏偏吉祥的話竟說完了,再沒了下文。

“後來呢?”果兒問。

吉祥眨了眨眼,如從夢幻中醒來一般,嘆了口氣,道:“你翻了個身,胳膊打在我身上,把我給打醒了。”

“噗!”胖丫立時笑了起來。

果兒也跟着笑了起來,伸手點着吉祥的額頭道:“你醒醒吧,這是再不可能的。你沒聽外頭人都說,我們這些慈幼院的孩子都是來歷不明的嗎?那些官宦人家最是講究個根基來歷了,便是家裏雇個老娘,都得盤查三代,你說你能說得清你爹你娘是誰嗎?”

她話音未落,便叫胖丫又拍了她一巴掌,喝道:“你說話嘴上能不能帶個把門兒的?!吉祥和阿愁又哪裏惹到你了?你這麽戳着她倆的心窩子!”

吉祥早因着果兒的話變了臉色。聽胖丫這麽說,她才勉強擠着個笑道:“沒事的。果兒原就這麽個有口無心的脾性。再說,這慈幼院裏沒人不知道,我和阿愁都是朝廷打人販子手裏救下來的。不過,我倒不覺得我們爹娘是因着這個緣故才不肯認我們的,不定是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我們被救下來了,不定我跟阿愁再等等,他們就能找來了呢。是吧?”她扭頭問着阿愁。

正驚奇着自己竟有一段離奇身世的阿愁卻是一愣。因為她忽然感覺到手背上傳來一陣細微的痛感。低頭看去,這才發現,原來吉祥的手竟不自覺地伸過來握住了她的那只傷手。

“啊!”吉祥也是這才發現,她于心煩意亂中竟忘了阿愁的傷,便趕緊松開手,抱歉地問着她:“疼嗎?”

阿愁搖了搖頭,眨着眼睛轉移話題道:“你若是被官宦人家領了去,等你爹娘找來,可不就找不到你了?”

吉祥也知道她這是在轉移着話題,便笑道:“這不是個夢嘛。”

因果兒的口沒遮攔,四人間的氣氛一時間有些沉默。頓了頓,胖丫道:“知道我想去什麽人家?”

“什麽?”其他三人配合地問道。

胖丫道:“若是能有那個福緣,我倒是想去廚子家裏做養娘。将來便是長大了我也不嫁人,一輩子就做個廚娘了。”

果兒撇嘴道:“廚子也是下九流。”

“那又如何?”胖丫笑道:“天底下誰都有可能會挨餓,只這廚子是再不可能挨餓的。”

果兒看看她,忽地“哎呦”一聲,往那長桌上一撲,苦着臉抱怨道:“別說了,聽得我更餓了……”

幾人正小聲說笑着,大廳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鑰匙的“叮當”聲。這熟悉的聲音剛一傳來,原本低聲嗡嗡響着的大廳上便為之一肅。

四人同時擡頭,就只見那大廳門口處,老龅牙跟一個腰間同樣系着串鐵鑰匙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在他倆的身後跟着個慈幼院的女孩子。女孩的手裏抱着幾件看起來就又暖和又厚實的大衣裳。

三人進了門後,那抱着衣裳的女孩将懷裏的衣裳放到佛龛前的那張八仙桌上。中年男子和老龅牙那邊每報着一個人名,便有一個孩子從桌邊站出來,女孩則從那堆衣裳裏挑出一件相應的衣裳塞給那孩子。

看着被點到名的孩子熟練地當衆換着衣裳,阿愁便知道,這些應該就是之前瘦猴他們議論着的,被挑去伺候貴人的孩子了。

果然,這些孩子裏有着麗娘和吉祥的名字。

吉祥走出去時,回頭看了阿愁一眼。

看到吉祥,叫老龅牙也想起阿愁來,便遠遠地指着阿愁道:“你!今兒聖蓮庵菜園子那邊要個人手,就你了。”

果兒一愣,忙問道:“那邊就只要一個嗎?”

老龅牙立時斜眼看看她,冷笑道:“怎的?你這是要講究個義氣,想要去幫她做活怎的?!滾你個王八犢子!今兒你給我去慈育院,去給那些夭壽的擦屁股洗尿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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