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聖蓮庵
所謂“慈育院”,便是胖丫和果兒所說的那個“育嬰堂”。
從孩子們的閑聊中,阿愁已經知道,原來她所在的這個“慈幼院”,是朝廷所設的慈善局下屬的一個分院,專門用來收容五到十五歲的孤兒棄兒。除此之外,慈善局還下設有俗稱為“育嬰堂”的“慈育院”,以及那專門收容貧寡孤老的“慈濟院”。
雖然朝廷每個月都會給慈善局下撥一筆錢糧,可除了育嬰堂裏那些還不會走路的嬰兒,不管是他們這些孤兒,還是慈濟院裏那些無家可歸的老弱病殘,日常都需要通過做工來養活自己的。
吉祥等被挑出來的孩子們脫下身上又髒又破的棉襖,換上顯然是專門用來見客的幹淨大衣裳後,老龅牙和那個男院的管院便帶着他們走了。
阿愁早就發現了,雖說他們慈幼院裏有掌院和管院,可顯然這些大人們都不怎麽願意管事,于是管教他們的職責,便落到了同樣也是慈幼院孤兒的那幾個“狗腿子”身上。
“狗腿子”狐假虎威地給慈幼院裏的孩子們分派着工作時,胖丫恨鐵不成鋼地戳着果兒的腦門道:“叫你嘴快!”
在阿愁闖禍之前,她們寝室裏的十六個人原都是被分配到制衣坊去做活的,因着昨兒的事,如今阿愁被單罰去聖蓮庵的菜地,果兒則因多了一句嘴,被罰去了育嬰堂。
果兒不以為意地笑道:“這有什麽,不就是那些不會說話,只會叽哇哭鬧的奶娃娃嘛,最多吵得人頭疼而已。跟你們說實話吧,我是寧願去育嬰堂洗尿布,也不要去制衣坊碰針線的。你瞧瞧我這手,都快被戳成馬蜂窩了。”
又扭頭看着阿愁道:“倒是阿愁該怎麽辦?再想不到老龅牙竟只派了她一個去聖蓮庵,叫我們就算想要偷着幫她都不成。”
二人看着阿愁一陣發愁。
阿愁心裏不禁一陣感動。雖然這慈幼院裏的大人們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可顯然這些孩子之間挺懂得互助互愛的。她頓了頓,笑道:“我沒事的,你們別擔心我……”
她話還沒說完,便有一個“狗腿子”過來了,喝着阿愁道:“走吧。”
果兒立時擡頭問着那女孩道:“你也去?”
“狗腿子”沖她翻了個白眼兒,冷笑道:“你當我是你們呢!”又道,“鮑大娘怕阿愁‘不認得’去聖蓮庵的路,倒‘不小心’跑出廣陵城去,所以才叫我親自送她去聖蓮庵。”又橫着阿愁道:“回頭我還得去接你呢,省得你也跟阿牛一樣‘走失’了。”
于是阿愁她們便知道了,原來阿牛逃跑的事,掌院是以“走失”為由上報給朝廷的。
阿愁和果兒她們相互對望之際,那“狗腿子”不耐煩地又喝道:“快些!回頭我還有事呢。”又喝着果兒和胖丫,“你倆站着發什麽呆?還不快去上工!”
于是阿愁趕緊沖着果兒和胖丫笑了笑,跟着那“狗腿子”出了大廳。
看着她的背影,果兒一陣眨眼,回頭問着胖丫道:“她剛才笑了?!”
胖丫也是一陣疑惑。她看看果兒,再看看那正好再次回過頭來沖她們揮手的阿愁,喃喃道:“還、還真是在笑着……”頓了頓,又道:“打她和吉祥一同被送進咱慈幼院起,這得有兩三年了吧?我竟還是頭一次見她笑呢。”
“笑得還怪好看的。”果兒道。
“哎呦,”胖丫大驚小怪道,“那娃兒不會是被打傻了吧?!”
*·*·*
被懷疑打傻了的阿愁,乖乖跟在那個“狗腿子”女孩的身後出了月亮門。二人沿着穿巷轉過一道門,才剛要下臺階,冬哥忽然從臺階後面的角落裏跳了出來,卻是把她和那個“狗腿子”都吓了一跳。
“狗腿子”立時喝斥着他道:“不去幹活,躲在這裏做什麽?!”
冬哥沒有看向她,而是拿眼巴巴看着阿愁,兩只手臂也欲蓋彌彰地捂着懷裏的一個什麽東西,一邊讷讷叫了聲,“阿愁姐……”
便是他什麽都沒說,“狗腿子”只一眼就猜到了他的目的,便冷笑道:“怎的?嫌發給你的饅頭多了吃不掉?那從明兒起,你就餓着吧!”
她還待要繼續訓斥冬哥,瘦猴背着個竹簍從後面趕了過來,沖那女孩笑道:“喲喲喲,敢問桔子姑娘是什麽時候任了管院,竟也有這等權利罰起我們來了?我且問問你,今兒早飯,姑娘可吃飽了?”
又忽地一板臉,冷笑道:“你自個兒還是在這院裏受着罪的一個呢,不過被掌院和管院擡了一擡,倒真當自個兒跟我們有什麽不一樣了。等哪天你真能跟着掌院混上一碗飽飯,或者最起碼混上一頓熱的,你再來我們面前逞那個威風吧!”
“走了!”說着,他一巴掌拍上冬哥的後脖頸,帶着冬哥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叫桔子的女孩,則被瘦猴的話氣得一陣臉色煞白。回過頭來,又恰正看到阿愁從眼角處悄悄看着她,她立時沒好氣地沖着阿愁喝了一嗓子,“看什麽看?!還不快走!”
下了臺階,又穿過一個庭院,前方是一扇對開的邊門。過了邊門,她們便來到了一座正院裏。那正院當中,坐北朝南建着一排五間寬敞的大瓦房。阿愁看到,那正中的門楣上挂着一塊匾,上面提着“施仁布德”四個大字。和她們出來的東邊門相對應之處,是兩扇同樣漆成黑色的西邊門。那門上也挂着一塊匾,上面提着“扶傾濟弱”四個字。阿愁注意到,從那個門裏進出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殘。于是她猜着,那邊應該就是“慈濟院”了。
這麽想着,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慈幼院”,便看到她們身後的門楣上也挂着一塊同式樣的匾,只上面提的字不同,是“雲行雨洽”四個字。
她這裏東張西望時,那桔子只悶頭走着路。也不知道是不是剛才瘦猴那幾句話刺激到了她,桔子的态度倒不再像之前那般的趾高氣揚了,便是阿愁因看牌匾而行動略慢了一些,她也只自顧自地走着,倒并沒有開口喝斥于阿愁。
阿愁跟着桔子從慈善局的側門裏出來時,太陽才剛剛艱難地爬出雲層。
她原想回頭看一眼慈善局那緊閉的正門的,卻在扭頭間忽然注意到,那側門的牆上設着一個奇怪的裝置,看着像是一個超大號的木制抽屜一般……
阿愁驀地一眨眼,她發現她居然知道這東西的用途——這抽屜,正是慈育院裏用來收棄嬰的。
見她盯着那收棄嬰的抽屜看個沒完,桔子皺眉催了一聲:“快走。”
阿愁趕緊收回眼,急急跟了上去。
慈善局門前的這條小街,雖不寬敞,卻十分熱鬧。阿愁發現,街邊的許多商鋪裏都在賣着香燭紙馬供品等物。直到她看到前方一段被刷成黃色的牆,她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們這慈善局和惠明寺僅一街之隔。難怪他們連寺廟裏開齋飯的雲板聲都能聽得那般真切了。
桔子領着她沿着惠明寺的後牆一直往東,直到走到一條小河邊上,才總算走出了惠明寺的範圍。二人過了一座磚砌小橋,阿愁遠遠便看到,橋那一邊的一片民居中,也掩映着一段刷成黃色的牆壁。便是桔子一直不開口,她也猜到,那裏應該就是她要去的聖蓮庵了。
到得聖蓮庵門前,桔子連門都沒有進,就轉身回了慈幼院。
阿愁呆呆站在庵堂門前,看着那門楣上石刻的“聖蓮寺”三個字發了一會兒愁,終究覺得這麽站着不是事兒,只得硬着頭皮進了那幽靜的山門。
和占地極廣的惠明寺不同,這聖蓮庵的規模顯然要小了許多,且似乎香火也沒有那邊那麽旺盛。雖然這會兒天才剛亮,惠明寺那邊已經有不少香客進出了,這聖蓮庵裏則冷清了許多,佛堂上除了幾個敲着木魚的尼姑外,便只有兩三個家就住在附近的女居士們在禮着佛。
阿愁站在佛堂外面又發了一會兒呆,直到一個中年尼姑打她身旁經過,她才趕緊攔住那尼姑,向着那尼姑雙手合十道:“我是慈幼院裏派來的。”
中年尼姑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也雙手合十還了她一禮,卻并沒有開口答她,而是一轉身,就這麽走了。
阿愁一愣,一時不明白這尼姑的舉動是什麽意思。
她正發怔間,就只見尼姑進去的那間禪室裏,出來一個笑盈盈的女孩子。
那女孩年紀在十五六歲左右,雖然穿着僧衣戴着僧帽,可明顯能看得出來,那僧帽下面的頭發還沒有剃掉,應該是個還未受戒的。
“阿愁,今兒竟是你來了?”仿佛害怕吓着誰一般,那女孩壓着聲音對她輕聲笑着,又擡眼往她身後看了看,奇怪道:“怎麽就你一個?”
阿愁擡手摸了摸眉,讪讪道:“就我一個。”
女孩疑惑道:“可今兒一早送信過去時,我們可是說好了要用到三四個人的,而且還特意說了,得要能擡筐的。怎麽竟派了你來?且還只你一個?”
阿愁也不知道該怎麽答她的這話,只得繼續摸着眉梢裝啞巴。
女孩看看她,嘆了口氣,道:“跟我來吧。”便帶着她穿過佛堂旁的一扇小門,又過了一條長廊,二人來到方丈室的門外。
那女孩站在方丈室外宣了聲佛號,門裏傳出“叮”的一聲罄響後,女孩便回身沖着阿愁做了個要她保持安靜的手勢,這才推門進了方丈室。
女孩進去後,随手關了門。隔着門,阿愁聽到女孩跟一個蒼老的聲音相互問答着。片刻後,女孩推門走了出來,身後跟着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師太。
阿愁見了,趕緊學着女孩的模樣沖着那住持師太合掌行了一禮。只是,她擡頭間,卻是忽地就和方丈室裏一個盤腿坐在蒲團上的老尼姑正正對上了眼。
那也是個有了些年紀的老尼姑,不過看上去似乎要比那住持師太略年輕一些。她生得面容白淨而安詳,一雙沉靜的眼,看着就叫人有種很舒服的安心之感。
見她看着自己,阿愁趕緊向着那老尼姑也合掌行了一禮,心裏則不免一陣詫異。剛才那女孩在屋裏跟人說話的聲音,叫她以為屋裏只有兩個人,卻再想不到,原來還有第三個人在。
她行完禮,擡頭間,卻是發現,那尼姑并沒有還她的禮。她依舊以那種沉靜的眼神在看着她,直到阿愁感覺自己都要被她看得恍惚起來了,老尼姑才忽地一垂眼,攏着手裏的佛珠向她還了一禮。
阿愁和那個老尼姑那般對視着時,女孩和住持師太都靜靜地站在一旁,竟是誰都沒有打斷她倆。直到那尼姑垂了眼,住持師太才帶着笑問阿愁道:“你來時,你們掌院可有交待你什麽?”
阿愁一陣搖頭。
住持想了想,也不為難阿愁,回頭對那法號叫淨明的女孩交待道:“你先帶她過去吧,其他事情等會兒再說。”
阿愁跟着女孩離開方丈室後,在前面領着路的淨明總時不時回頭看向她,就好像突然間發現她身上多出什麽東西來了一般。直到阿愁被她看得一陣不自在,淨明才笑着道:“沒想到你跟我圓一師叔竟還很有些緣法呢。”
“什麽?”阿愁自是聽不懂她這佛家的用語。
淨明笑着又道:“我圓一師叔修了近三十年的閉口禪,既不見外客,也不理俗務,更不跟人對眼的,今兒卻跟你對着看了這許久,顯見着是你跟她之間有着什麽特別的緣法呢。”
她把阿愁一陣上下打量,又笑道:“不過要說起來,你倒确實是挺合适跟着我圓一師叔修行的。我瞧着你平常就不愛開口,修起這閉口禪來應該也不難。我就不行了,我這人天生愛說話,好在我師傅說,佛門裏也需要我這樣能說會道的,不然等會兒王妃來了,連個開口招待的人都沒有……”
“王妃?”阿愁忍不住問了一句。因為她記得瘦猴說過,王府女眷們是要去惠明寺裏打醮的。
“哎呦,”淨明卻忽然止了話題,笑道:“瞧我,說着說着就跑題了。今兒請你來,是因為我們跟城裏的飯莊上約好了,今兒要給他們送一批菜過去的。偏巧看菜園子的圓慧師叔風濕發作了,昨兒王妃又打發人來打了招呼,說今兒要過來上香還願,寺裏實在是抽不出人手,這才派人去叫了你們來幫忙的。只是再沒想到,你們掌院竟就只派了你一個過來。”
她再一次把阿愁一陣上下打量,又皺着眉頭比劃着她的頭頂道:“你今年有七歲了沒?我看這送菜的差事你定然是做不了的,不過挖個菜應該問題不大。”
挖個菜問題不大?!
阿愁不由偷偷看向她那青紫着的掌心。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自進了這聖蓮庵後,那種仿佛跟什麽都隔着一層似的感覺竟就這麽漸漸消退了。而她之所以會注意到這一點,是因為,随着那種麻木的感覺退卻,她越來越感覺到掌心裏傳來一陣陣的熱脹感,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鈍痛。雖然那痛感還不至于叫她忍不住,可要握着鋤刀挖菜……大概多少還是有些不太方便吧。
見淨明一直在看着她,阿愁不願意叫她看出她的難處,便提起唇角沖着淨明笑了笑。
她的笑容,卻是忽地就叫淨明收住了腳。淨明定定看她一眼,笑道:“你該多笑一笑的。你笑起來可比你板着臉好看多了。”
忽然間,阿愁的腦際閃過一幅畫面——确切說來,是一張映在鏡子裏的臉。
阿愁一愣。那……是她的臉嗎?!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居然都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