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閉口禪

可即便是如今她漸漸開始有了疼的感覺,也感覺到了冷,甚至還開始有了餓的感覺,阿愁發現,除了這些漸漸恢複的感覺之外,她的腦海裏依舊還是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于她來說,依舊是那麽的陌生。

不過,當她跟着淨明來到聖蓮庵的菜地時,阿愁還是詫異了一下。說不清為什麽,她似乎有個印象,菜地應該是處于地廣人稀的鄉間才對,至少也應該是在郊外的,而聖蓮庵的菜地卻就在聖蓮庵的後面,隔着一截半人高的矮牆,牆外就是一片頗為熱鬧的街市。

阿愁記得,那個桔子曾提到過“廣陵城”這三個字,所以她一直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應該是身處廣陵城內——可應該沒有哪個城裏會有這麽一片占地頗廣的菜地吧?

看着菜地對面那一片旌旗招展的街市,以及那些在矮牆外追逐打鬧着的孩童,阿愁覺得自己有些被弄糊塗了。

淨明将她交給一個瘸着腿的老尼姑後,便回了庵裏。

那是個面容嚴肅到有些嚴厲的老尼姑。她打量着阿愁的眼神裏帶着不滿和挑剔,叫阿愁忍不住一陣緊張。

而她越是緊張,老尼姑似乎就對她越是不滿,眉宇間皺起的那三道川字紋也愈發地深如溝壑。

不知道這位師太是不是也在修着閉口禪,總之,她一直就那麽挑剔而沉默地看着阿愁,直到把她看得低垂下頭去,老尼姑這才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然後回身從工具棚裏拿了個竹筐扔給她,又指了指那需要她收菜的一窪綠油油菜地,便拖着她那條風濕發作的腿,自顧自地走開了。

看着老尼姑的背影,阿愁不禁一陣疑惑。雖然這不茍言笑的老尼姑多少有點吓着她了,可與此同時她又發現,她心裏隐約對這老尼姑竟有着一種難以形容的熟悉之感……就好像,這老尼姑應該是一個她很親近的人一般。

可顯然,這是她的錯覺。

阿愁拿着那筐,在初升的太陽下呆呆站了許久,直到她看到那老尼姑始終自顧自地忙碌着,連頭都沒有往她這個方向擡一下,她這才意識到,老尼姑是真個兒不打算搭理她。她只得郁郁地拖着那竹筐下了菜地。

蹲在菜地裏,阿愁盯着那修長的菜葉一陣研究。淨明小師傅告訴她,庵裏雇着他們,是要請他們幫着挖菜的,可那沉默的老尼姑竟什麽工具都沒有給她……難道,叫她拿手挖?

阿愁翻過手掌,看了看掌心裏那一片青紫。陽光下,她發現她右手的傷情似乎要比左手好一些。她輕輕動了動手指,雖然這會兒那鈍鈍的脹痛比之前又要更明顯了一些,可似乎并不怎麽影響到她的動作。于是她便開始以手挖起土來……

等老尼姑端着一只裝着豆角的簸箕從屋裏蹒跚着出來時,一擡頭,就只見那有着顆大腦袋的瘦小女孩跪在菜地裏,竟跟只勤奮的小鼹鼠似的在以手刨着地。老尼姑立時吃驚地睜大了眼。她趕緊放下那只簸箕,三兩步過去,一臉責備地将阿愁從地上提了起來,又彎下腰去,示範似地提着那綠油油的菜葉一拔,便從泥裏拔出一只白嫩嫩的蘿蔔來。

直到這時阿愁才知道,原來庵裏需要她收的是蘿蔔。而,即便此刻她腦子裏依舊是一片空白,卻對“拔蘿蔔”一詞有着明确的印象——就是說,蘿蔔是用“拔”的,從來沒人用“挖”的……

阿愁看看那蘿蔔,再擡頭看看老尼姑,不由咬着舌尖一陣讪笑。

她的笑容,顯然也感染了那個老尼姑。于是原本隐忍在老尼姑眼眸中的笑意,便這麽溢了出來。可似乎她修的那個閉口禪是不許她随便笑的,所以那笑容幾乎是一閃而沒。老尼姑皺了皺眉,拍着阿愁的肩,指着那一窪蘿蔔示意她繼續,然後便留阿愁一個人在地裏忙碌着,她又回去忙她自己的事了。

被留在菜地裏的阿愁則發現,其實她倒更寧願用手挖。因為挖的時候只需要動到手指,最多牽連到一點掌心。而拔,卻需要用到全部的掌心……于是她不得不時不時停下來甩一甩手,以緩解掌心裏越來越清晰的痛楚。

當阿愁再次歇下手時,她正甩着手,忽然被人從後面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又順勢翻開了她的掌心。阿愁吓了一跳,回頭看時,才發現,原來是那個老尼姑。

看着她掌心裏的一片青紫,老尼姑眉心裏那深深的皺紋不禁變得更深了。她含着責備瞪了阿愁一眼,便拉着她蹒跚着出了菜地。拉着阿愁來到屋角處的一個水缸旁,她指着那水缸示意阿愁洗幹淨手,她則轉身進了屋。

阿愁看看老尼姑的背影,再看看面前那比她胸口還要略高一些的水缸,便踮起腳尖去夠那只擱在缸蓋上的舀水竹筒。

就在她伸着手臂之際,她忽然瞥見下方似有什麽東西在閃爍着。順勢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是水缸裏的水面,正如鏡子一般,清晰地倒映着一個人影。

一個孩子的人影。

看着那倒映在水面上的人影,阿愁不禁帶着疑惑用力眨了一下眼。雖然明知道這個倒影應該就是自己,她卻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她不應該是這模樣……她,應該是剛才于腦海裏一閃而過的,那張映在鏡子裏的臉……

一張成年人的臉……

阿愁從水缸上面收回手,回頭看了一眼四周,便扣着那水缸的邊沿,踮着腳尖探頭往水面上看去。

水面上倒影着的,确實是一張孩子的臉。那細瘦的肩頭上,撐着一個大大的腦袋,看着頗有些像她剛才在拔着的那些大頭蘿蔔。除此之外,阿愁發現她還有着一個如壽星佬一般微微前突的大腦門,以及一個瘦得可憐的尖下巴。偏偏她的發量還多,于兩耳上方盤着兩個大大的發鬏。這些加在一起,使得她看起來更有一種頭重腳輕之感了。

倒影裏的那個孩子,便是算不上長相醜陋,也肯定歸不到漂亮那一列去。單眼皮,細眯眼,鼻頭雖翹,可鼻梁卻是塌的。這張臉上最有特色的地方,該算是她的眉了。那眉色整個都是淡淡的,只于眉頭處忽然濃了那麽一抹。猛一看去,就像是她正因着什麽事情在蹙着眉尖發愁一般——頓時,阿愁知道她這名字是怎麽來的了。

她不想自己看起來是這麽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便對着水面提起唇角笑了笑。

而,這一笑,卻是叫阿愁一陣驚奇。水面上倒映着的那個有些愁眉苦臉的孩子,竟于忽然間就變成了一個笑臉娃娃……

水面上的人影,笑眯眯地翹着唇角,唇間露着一點稚嫩的細米白牙。原本就不大的細眯眼,此刻更是笑成了兩道細彎起的縫,以至于都看不到那兩點漆黑的眼珠了。就好像她笑得十分開懷,才笑得連眼睛都找不着了一般。

這笑容,竟有一種出人意料地感染力,以至于原本只是在假笑着的阿愁,都忍不住被自己的這張笑臉給引得真心微笑了起來。

果然她笑起來的時候要比板着臉的時候好看許多——她忽然想起那個淨明曾說過的話。

就在她對着水面上的自己傻笑時,老尼姑拿着一塊胰子從屋裏出來了。

阿愁扭過頭去,臉上依舊帶着那燦爛的笑容。這明晃晃的笑,照得那老尼姑不自覺地竟也跟着她微笑了起來。老尼姑愣了愣,嘆着氣沖自己搖了搖頭,可看向阿愁的眸光裏,到底不自覺地柔和了許多。

老尼姑拉過阿愁的手,親自給她洗了手,然後便拉着她往庵裏走去。

阿愁有心想要問一問她們這是要去哪兒,可因那老尼姑自始至終都沒有開過口,且這會兒她又板起了臉,叫阿愁心裏有點膽怯,于是她只好閉了嘴,乖乖跟着那老尼姑回到聖蓮庵裏。

此時太陽已經升過了院牆,聖蓮庵裏除了一片木魚聲,便再聽不到其他聲音了。老尼姑帶着阿愁穿過一條長廊,又過了一個佛堂,正要進方丈室時,她們被幾個帶刀的侍衛給攔了下來。

那淨明小師傅和幾個差不多年紀的小尼姑正在院外踮着腳往院子裏張望着,見她們被攔了下來,淨明忙跑了過來,叫着那老尼姑道:“圓慧師叔。”又問道,“師叔可是要找師傅?這會兒王妃在呢,只怕師叔要等一會兒了。”

圓慧看着淨明打了個手勢,然後拽過阿愁的手,将她的手掌翻開給淨明看。

淨明看了,頓時倒抽了一口氣,脫口說道:“這是挨打了?!”她擡頭看向阿愁,眼眸中一片同情,然後扭頭對圓慧道:“師叔是想要領些藥吧?圓一師叔那裏應該有的。”又拉着阿愁的手腕道:“我帶她過去吧。”

圓慧點點頭,松開阿愁的手,又出人意料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這才蹒跚着回她的菜園子去了。

淨明則留戀地看了一眼被侍衛把守着的院門,回頭沖着一個小尼姑招呼了一聲,便帶着阿愁繞過那院落,往後面的禪院過去了。

進了禪院的門,阿愁發現,這裏竟是比前面還要安靜。雖院裏來來往往有着不少尼姑,可大家都一致保持着沉默,似乎是除了淨明和住持等少數幾個尼姑外,聖蓮庵的多數僧衆都是修着閉口禪的。

淨明領着阿愁來到一個頗為僻靜的禪院前,隔着那禪院的花牆,阿愁一眼就看到,之前在方丈室裏見到過的那個白淨老尼姑,正盤腿坐在木廊上,面前的小案幾上放着本經書。

淨明領着阿愁進了禪院,那圓一依舊在自顧自地默念着經文。直到一段經文結束,她拿起一只小槌敲了一下案幾上挂着的一面石罄,這才合上經書,擡頭看向她和淨明。

淨明上前向着圓一行了一禮,說明了來意。圓一點了點頭,示意她倆上來。于是淨明便拉着阿愁于廊下脫了鞋,二人上了那木廊。圓一又示意淨明去禪室裏拿藥膏,她則擡起頭,以和那在方丈室裏一模一樣的沉靜眼神,默默凝視着阿愁。

再次被圓一師太以那種沉靜的眼神凝視着,阿愁忽然有種微微的不安。她小心地動了動腳趾,一邊偷偷按住裙擺,藏住腳上那破了好幾個洞的襪子。

似看出了她的不安一般,圓一收回視線,伸手将身旁的一個蒲團向她推了過去。

阿愁看着那蒲團眨了一下眼,這才猶豫着在那蒲團上面跪坐下來,卻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

圓一看了,便沖她和藹一笑,伸手拿過案上的一支筆,又抽出一張裁成長條狀的紙,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然後以一副理所當然的姿态,将那紙條推到阿愁的面前——似乎認定了阿愁天生就該是識字的一般。

阿愁探頭往那紙條上看去,只見那紙條上寫着一句話:我心安處既故鄉。

阿愁不禁疑惑地又眨了一下眼,擡頭看向圓一。

此時圓一又再次以那種認真的神情在凝視着她了,似想要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麽端倪一般。見阿愁始終是這麽一副懵懂的模樣,圓一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紙條對折起來,然後遞到阿愁的手中,示意她将紙條收好。

阿愁滿臉疑惑地接過那紙條收好,卻是實在不明白這老尼姑的舉動是個什麽意思。

這時,淨明從禪室裏出來了。她的手上拿着一個藥箱。

圓一回手接了那藥箱,從裏面翻出一瓶藥膏來。

淨明見了,便上前一步道:“師叔,我來吧。”

圓一搖了搖頭,伸手拉過阿愁的手,親自給她的掌心裏抹着藥。

淨明在一旁見了,不禁好奇地盯着阿愁看了又看。

抹完了藥,圓一師太從那藥箱裏翻出一卷麻布,仔細地将阿愁的手掌裹好,然後看着她比劃了一個“三”的手勢。

淨明便替她解釋道:“我師叔的意思是說,要你連着抹三天也就好了。”說完,她詢問地看向圓一。

圓一沖着她微一颔首,認可了她的解釋。然後她從手腕上卸下一串佛珠,卻是就勢套上了阿愁的手腕。

不僅阿愁,連淨明都驚訝地叫了一聲:“圓一師叔?”

圓一卻微笑着沖她二人揮了揮手。

淨明只得收了好奇心,帶着阿愁從院裏退了出去。

出了那禪院的小門,淨明仍兀自疑惑地歪着頭。半晌,她忽然扭頭問着阿愁道:“你可願意出家?”

“啊?”阿愁一陣驚訝。正這時,她的肚子忽然發出一陣咕嚕嚕的響聲,驚得她一眨眼,淨明則也是看着她一陣眨眼。

頓了頓,她才帶着一臉同情對阿愁道:“你這是犯了什麽錯?竟又是挨打又是挨餓的。”又皺眉道:“不過,便是你犯了錯,他們也不該這麽對你。你才多大一點年紀。瞧瞧這張小臉,瘦得都快沒形了,難怪總也看不到你笑呢。”

她伸手摸了摸阿愁的臉,道:“要不,你來我們庵裏出家吧。便是出家人清苦了些,總也不至于無緣無故地挨餓挨打。何況我看圓一師叔對你挺特別的,你若能拜在她的門下,也是你的福緣了。要知道,今兒王妃送了一個人過來,親口點了要拜在我們圓一師叔門下,我師叔都沒點頭呢。換作是你,不定她就肯點頭了。”

雖然那圓一尼姑看起來有點古怪,可因她看着她的眼神裏有種別樣的溫柔,阿愁不禁替她擔心起來,問着淨明道:“圓一師傅這般拒絕王妃,不要緊嗎?”

“不要緊,”淨明笑道,“王妃送人來,不過是要替王府裏那個多災多難的二十七郎君祈福還願罷了,拜在誰的門下不是拜?如今由我師傅親自給那孩子剃度了,王妃那裏應該……”

她忽地一收話尾,拉着阿愁避到一旁。

阿愁先還不解,等她從淨明身後好奇地探頭看出去,這才發現,原來是那廣陵王府的衆人過來了。

只片刻後,她和淨明就被那些帶刀侍衛給攆到了廊下。又過了一會兒,遠遠傳來一陣說笑聲。阿愁有心想從人縫裏偷窺一眼那個王妃長什麽模樣,卻因着她人小腿短,竟什麽都沒看得到。倒是有個小丫鬟在經過她和淨明身邊的時候,指着她對同伴笑道:“瞧那孩子,長得真醜。”

許是因為這句話勾得淨明對阿愁愈發的同情了,等王府衆人散盡後,她彎下腰去,湊到阿愁面前小聲笑道:“你餓了吧?我們悄悄的,去給你找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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