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Chapter 31 食日
夜願順着十分簡陋的告示牌拐過兩條巷子,來到一個被建築包圍的小平臺上。廣場中央伸着一根自來水龍頭,底下擺着一口大缸,周圍被鐵欄圍着,後頭接着一條高壓水箱。夜願觀察了一下,好像是某家人的後院正巧有虛摩提的輸水管穿過,于是他們在上面接了一條作弊的副管偷引出淡水,并安裝了一個壓力泵,免得水管內的水高壓噴出。
欄杆外挂着的牌子上寫:每公斤水六筆芯。
夜願心算了一下,根據剛才問價的情況來看,既然是非飲用淡水,對比價錢來看似乎并不便宜,而且他也并不需要一公斤這麽多水。
“你想買水?”旁邊忽然有人說話。
夜願吓了一跳,吃驚地轉過頭去——他完全沒有聽到腳步聲。只見一個十二三歲模樣的男孩靠牆站着,夜願認出他是之前跟了自己一段路的孩子之一。
“這裏貴,都是坑外來人的。”那男孩兒說。
夜願“哦?”了一聲,問:“那你是本地人?你怎麽看出我是外來人的?”
男孩兒笑了一下:“當然,我們這沒有你這樣的人。”
夜願沒有追究“這樣”是哪樣,想了想,問:“你知道哪裏有便宜的水?我只要一點就好。”
男孩兒點了點頭:“我帶你去,只要一筆芯。”說罷就轉身朝前走了。
夜願瞧着他消瘦的背影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跟了上去,邊走邊問:“在哪?”
男孩兒說:“前面不遠,看見那個灰色的圓房子沒?”他手遙遙指着左前方:“就在那背後。”
夜願在後頭跟着,不自禁打量了一下男孩——他的胳膊和腿都細極了,但卻能在這上下錯落的建築群間高矮起伏的連接板上如履平地,他由管道和樓梯間鑽來跳去,走得非常平穩輕松。
夜願得要加快腳步才能跟上他,又問到:“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兒說:“天狗,你呢?”
“天狗?怎麽會有人叫這個名字。”夜願略有一些詫異,随即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點沒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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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狗似乎不以為意,反問道:“怎麽了,不好嗎?聽說是什麽傳說中的大妖怪。”
“哦。”夜願不吭聲了,心裏想着自己是不是走掉時間太長了一點,主人還在等他。
夜願忍不住又問了一次:“你說的地方到底在哪?已經走了這麽久了。”
“快了,”天狗輕松一躍,跳過兩塊銜接板的縫隙,消失在了灰色的房子背後。
夜願連忙也快步跟上,一拐彎,卻赫然發現天狗竟然憑空不見了。
“什麽……天狗?”夜願茫然地回頭,只見天狗站在拐彎處的陰影死角裏,手中掄着一柄鐵鍬,直朝着他後腦勺而來。
千鈞一發之際,夜願下意識側身彎腰并擡起胳膊——鐵鍬重重地砸在他小臂上,緩了兩秒鐘,劇痛才傳到他腦子裏。
“啊——!”夜願慘叫出聲,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心裏知道應該要睜開眼避開對方的下一次攻擊,但是巨大的疼痛短暫接管了他的理智,過載地刺激着他的神經。
夜願抱着手臂跪在地上,左手悄悄伸到衣服下面去摸電擊棒,被天狗眼尖地看見,一腳踹過來給他踢飛了。
夜願滿頭是汗,他粗喘地擡起眼來,看見了天狗居高臨下的眼神——不符合年紀的沉着中透漏着一絲冷酷,夜願忽然意識到對方真實年紀可能并沒有那麽小,也許只是因為營養不良看着年幼。又或許,在月影的暗面,以年紀判斷一個人的好惡本身就是毫無意義的。對方力氣出奇的大,沖上來扭住他的胳膊試圖把他按倒在地,同時,一群小孩子也從各個角落沖了出來,聯手制服了他。
“別弄壞頭發和臉,”天狗說,“這可是稀有的金發!”
所以他們才跟着他!夜願終于明白了,他連忙說:“等等!你們要什麽,我身上只有這些錢,都給你們。”
天狗蹲下身來,抓着他的頭發逼他擡起頭來仔細觀察了下,自言自語地評價:“年紀再小一點就好了,不過也應該能賣個更好的價錢。”
夜願眯起眼睛:“你聽見我說的了嗎?你想要錢嗎?我可以給你,但我現在身上沒有……”
天狗似乎對他說的絲毫不感興趣,他已經站了起來,轉身拾起了夜願丢下的電擊棒。
夜願見狀大力掙動起來,但手被反剪背後,身上還壓了三四個小孩。不行!主人還在等他回去,夜願腦子裏嗡嗡的,嘴上大叫道:“等等!等一下!”
閃着電光的電擊棒已經湊到他的臉邊,天狗命令道:“抓好。”
忽然,脆生生的一聲叫喊響起:“天狗!”
天狗回頭的同時夜願也擡頭看過去——是之前抓着他衣服的那個女孩兒!
天狗只看了她一眼,說:“滾開!”
“對!女孩兒滾一邊去!”其他男孩也跟着叫喊。
那女孩兒面上雖然害怕,但還是大着膽子向前走了兩步,大聲道:“你們在幹什麽?別做夢了,驢駒是不會給你們錢的,他都是騙你們的!”
天狗惱怒地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麽!我們之前已經賣掉過一個女孩兒了,再鬧的話,就把你也抓起來賣掉!”
“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女孩兒沖上來抓住他的胳膊,“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南邊,那裏有很多工作!”
“誰會雇傭你!”天狗一把将她揮開,“你懂什麽,你知道金發多稀有嗎?一定會有人搶着買他的。”
其他的男孩們也對她失去了興趣,叫罵道:“沒錯,快滾!”
“不然我們要等着餓死嗎!”其中一個還揮舞着拳頭逼近了她。
女孩兒看了地上的夜願一眼,咬了咬嘴唇,終于扭頭跑掉了。
夜願絕望地看着天狗手中再次逼近的電擊棒,仍做着最後的努力:“那人會給你多少錢,我出雙倍。”
天狗“哦?”了一聲,伸出手來:“那你給我吧。”
“我說過了,此時此刻我身上沒錢,但回去了我就能拿給你,”夜願心想——等回去找到米奧後還不把你們全部打飛,面上誠懇地說:“我住在靠近外海的方向,你也說了,我看起來就不是這裏的人,我們飛行器出了點事故正在維修,所以才暫時來城裏買點東西。你看,我有足夠的筆芯,你們想要多少我都會付。”
其餘幾個小孩面面相觑,明顯有些動搖了,天狗低頭看着他,似乎在判斷抉擇。
“聽起來好像還不錯,”他蹲下身來,近距離和夜願對視:“畢竟我的買家确實比較喜歡年紀再小一點的。”
夜願還來不及高興,他又說:“可是,經驗告訴我,不要相信任何不能馬上變成錢的承諾。感謝你确認了我的猜測,證實了你果然沒有這裏的居民證。要知道警察雖然比皮條客還不如,但要賣掉一個有身份的人确實會麻煩不少,這樣正好。”
說罷,他将電擊棒前端捅在了夜願的脖子上。
他第一感覺是完全無法呼吸,像是被一個膨脹的沙袋擠壓在中間,全身的肌肉都被壓縮了。在難以控制的抽搐之下,夜願的整半邊身子全部麻痹,下一刻,四肢的重量和劇烈的疼痛才延遲地有了實感,爆發出尖銳的刺痛。
“別開太強,會留下傷。”一個男孩說。
“你是誰!”另一個男孩叫起來。
夜願雙眼發黑,甚至沒有意識到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輕了不少,随即暈了過去。
大約一分鐘之後,他再度醒了過來,但視野仍十分模糊,好像蒙着一層霧。夜願努力地睜開眼睛,并試圖撐起手臂站起來,但渾身肌肉都不聽他的使喚。
“你敢開槍?”天旋地轉之中,他聽見了天狗的聲音:“在這裏開槍的話,打穿了管道,你會被警察直接送上電椅!”
“我會保證子彈先穿過你的骨頭。”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回答。
“主人!主人!”夜願驚喜的叫喊起來,只是他無論如何努力,聲音也沖不破他的喉嚨——他好像一個被困在夢魇裏始終醒不過來的人,無可奈何地奮力掙紮着。
“殺了我們你也跑不掉幹系!”天狗答道,“不要開槍,我就把他還給你!”
“你們把他怎麽了?”主人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生氣,音調比平時高一些,還帶着明顯的顫抖。
他從沒聽過主人這樣的聲音,夜願在混沌中想。
“沒怎麽。”天狗不以為意地回答,但晝司顯然非常憤怒,再次更大聲地質問了一遍:“我問你把他怎麽了!”
他一字一頓地吼出這些字,向前邁了兩步,并拉開槍的保險栓。
“只是電了一下而已!不會死的!”天狗連忙說,“而且這是警察配備的電擊棒,你們是怎麽拿到的?”
不知道主人做了什麽,夜願忽然聽見天狗大叫道:“你幹什麽!住手!你開槍的話會害死所有人的!”
夜願又聽見一陣混亂的叫喊,身邊全是紛雜的腳步聲,快站起來,快睜開眼!他對自己說。夜願深吸一口氣,努力清醒神志,随即又辨別出鐵鍬拖拉滑過地面的聲音,和來自主人的一聲悶哼。
對方雖然都是半大的孩子,但确實人太多了,晝司一腳蹬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轉瞬又被從身後抱住胳膊——左右手分別被不同的人制住,這些孩子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早有默契。與此同時,天狗沖過來一拳砸在他手腕上,槍頓時脫手砸在地上,保險栓彈開,走火開出一槍。
突然的槍響叫幾個孩子都驚叫出來,場面一時間凝滞了片刻——走火的子彈不巧擦過一個男孩的大腿上,在他痛呼出聲的時候場面登時混亂升級。晝司趁機一腳跟踩在身後其中一人的腳背上,然後趁他痛呼之際反手用胳膊肘朝後大力揮去,并重重砸在他顴骨上,面部被重擊的窒息感直接讓他暈了過去。
左手掙脫鉗制的晝司猛地回身,把費力抓着他右手的小孩揪着衣領擋在面前,威脅道:“都給我別動!不然我會捏斷他的脖子!”
他沒有看見被抓住的小孩袖子裏藏了一把小刀。
“啊!”晝司吃痛地丢下他,他後退兩步,手臂上還紮着刀柄。尖銳的痛苦折磨着他的大腦,晝司下意識快速拔出了刀,血液不斷從手指縫中冒出。
這邊的天狗見狀迅速按開電擊棒,朝他步步逼近:“不要再掙紮了!”
忽然,他不動了,他身後的夜願用撿起來的左輪頂着他後腦勺,說:“再走動半步,或者多說一個字,我就轟爛你的腦袋。”
天狗吸了口氣,正要開口,夜願重複道:“一個字!只要你敢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夜願……”晝司五官痛苦地皺在一起,“你沒事?快過來。”
夜願沒有聽話——他的半邊身子依舊沒有任何觸覺,站立也全憑毅力,他朝那個紮了晝司一刀的孩子說:“你,把手伸出來。”
那孩子驚恐地後退,拼命搖頭。
“把手伸出來!”夜願歇斯底裏地大叫。
那孩子恐懼地流出眼淚,把手臂背在身後,還是不住搖頭,天狗怒道:“你要幹什麽?”
“你讓他把手臂伸出來,”夜願用槍口用力敲了敲他的太陽穴,還神經質地發着顫:“不然我就炸掉你的腦袋!再轟掉他的左手!”
“你們是神經病!”天狗氣急敗壞地吼道,“你要殺了我?殺了我吧!殺了我們所有人,你們不就是這樣嗎!”
“我們?”主人手臂湧出的鮮血好像紅色的綢緞,蒙住了他的雙眼:“我們!”
夜願失控地反問:“我們什麽時候主動傷害過你?”
他一把丢開天狗,完全不顧自己的後背露出給了他,槍口對着那個刺傷晝司手臂的孩子大步走過去,尖叫道:“手臂伸出來!”
那孩子尖叫了起來,高頻地震顫着每個人的耳膜。
下一刻,他被拉入一個帶着血腥氣的懷抱,沾滿鮮血的手臂環繞着他:“夠了夠了,”晝司在他耳邊說,“沒事了。”
夜願像是哮喘般不斷短促地呼吸着,晝司一根一根地掰開他握着槍托的手,說:“電擊棒拿過來。”
天狗心有餘悸地看了看他,還是關上了電擊棒,掉轉方向把柄遞給他。
晝司接過來後想要塞回到夜願手中,但夜願沒有接,他哆嗦着把手按在晝司傷口的下方,試圖給他止血。
晝司沒有說話,緩緩擡起眼睛直視天狗,對方似乎有些吓着了,緩緩舉起手,示意自己什麽也不會做。
晝司把電擊棒收在自己腰後,受傷的那只手舉着槍,完好的手臂環着夜願肩膀,按着他的腦袋叫他在自己懷裏轉了一個方向面對自己。
“滾。”晝司說。
天狗皺着眉看了他一眼,又環視了一圈自己的夥伴——一個被子彈擦傷了大腿,一個被擊暈在地,一個被踢中腹部而痛苦地呻吟,還有一個完全吓掉了魂。他沒有再多說什麽,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帶上那個暈倒的人,自小巷深處消失了。
晝司脫力地嘆了一口氣,手臂垂在身邊,脫力地靠着牆坐下了,他這才發現夜願哭了——夜願一邊哭,一邊試圖把自己的衣服撕下一塊布條來,但無奈雙手顫抖使不上勁,怎麽也撕不開。
“我來。”晝司沒受傷的左手和夜願合力,終于拽掉一截布條,纏繞在他手臂傷口的下面——布料很快被浸出一層粉色,但血漸漸止住了。
他這才注意到夜願的右手也受傷了——被鐵鍬重擊的地方高高腫起,透着駭人的烏青,還泛着不少血絲,他緊張起來,連忙問:“疼不疼?有沒有骨折?”
夜願搖了搖頭,更多的眼淚掉下來,在滿是塵土的臉上劃過數條水痕。
晝司看他的樣子,忽然不合時宜地覺得有些懷念,于是摸了摸他的頭發哄道:“好久沒見你哭過了,是不是很疼?”
“不疼。”夜願終于開口說話了,帶着濃濃的鼻音,尾音委屈極了:“主人受傷了。”
“好了好了。”晝司抱着他,“沒事就好。”
他渾身髒污,鼻青臉腫,手臂多了一個洞,還滿身是血。他覺得自己此生都沒有這麽狼狽過,卻又帶着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喜悅。天知道當他去找夜願找不到、迎面撞上那個邊跑邊大叫着“快去救他!”的女孩時,他的心髒都要停止了。
“吓死我了。”晝司說,又把他抱得緊了一點。
夜願把滿是淚痕的臉埋在他肩膀上,無聲地哭泣着。
兩人歇了一會兒後重新爬起來往回走——現在已經早過了約定返程的天黑時間,不知道米奧和安息怎麽樣了。兩人回到之前接自來水的廣場上時,驚訝地發現那個小女孩還在。
她坐在被晝司丢下的面包和水旁邊守着,見他倆來了後急忙站起來:“你們沒事!”
晝司苦笑了一下:“這叫沒事?”
“你們還活着,太好了。”女孩兒真心實意地感嘆道,“我怕你們的東西被撿走,一直在這裏等。”
“謝謝,”晝司說,他拿過那個金槍魚罐頭遞給她說:“這個送你。”
女孩兒雙手接過罐頭,小聲說:“謝謝。”
她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說:“你們別來這裏了,很危險,尤其是晚上會更加危險。”
被一個只有自己一般身高的小女孩兒告誡危險,但晝司對此警示的嚴重程度毫無懷疑,他點了點頭,牽起夜願的手,一步一步緩緩走回來時的方向。
人聲漸漸消失在身後,周圍的景色再次荒涼了起來——天色黑了,腳下的路很難看清,夜願半身的麻痹感漸漸退去,疼痛和疲憊又回到了身體裏,以及一些後知後覺。
他用手背蹭了蹭臉,用力地回握住主人的手。
晝司微微側過頭來,問:“怎麽了,疼?”
夜願搖了搖頭,他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他原本以為,自己貪心不足,想要擁有全部的主人,既可笑又癡心妄想。畢竟連主人自己都不能完全地擁有自己——他身上嵌套了太多重的身份,每一層身份都瓜分掉了一部分的他,剩下可以自由支配的部分微乎其微。
就好像小時候那個只有在午休後才能偷空躲在圖書館裏擁有一點自己時間的主人——他并不完全屬于自己,又怎麽能完全被另外一個人擁有。
只是此時此刻夜願才終于明白了,在這自由的縫隙中,對方确實是竭盡自己所僅存的一切,真心實意地想要保護他、對他好。
他保護自己不用流浪,他提供食物、衣服和住所給自己,他花了很多時間教會自己認字、禮儀、知識和技能,他拼盡全力、抛灑鮮血、從電擊棒下救出了自己,并不是因為施舍,而是因為這就是他能做的所有,這就是他抛棄姓氏之後僅剩的一切了。
主人也是愛着自己的,夜願忽然想。
這種愛不管是不是自己希冀的那種,是不是和自己一樣的愛都不重要了,它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