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 34 科洛西姆(下)
為了避免兩位傷者的手臂被人群擠壓,安息東鑽西鑽,終于找到一個看臺頂部邊緣的空隙,于是三人爬上去坐成一排,膝蓋伸出欄杆,小腿垂在外面。
夜願問:“你不擔心嗎?”
安息想了想,回答說:“米奧很厲害的。”
晝司遙遙看着腳下鋪着血跡的黃沙:“厲害歸厲害……”
安息點了點頭,解釋道:“如果他每次遇到變異生物我都要擔心的話,那麽平時也沒法過了。”
夜願明白了——米奧的職業本來就是行走廢土的賞金獵人,遇見變異生物和變異人是家常便飯,安息又說:“但是受傷還是會痛,所以希望他不要受傷。”
晝司不贊同道:“痛也就算了,被變異生物抓咬受傷是有幾率被感染的,要是那樣怎麽辦?”
安息下意識想要回答,忽然又可疑地吞下了話,最後只含混道:“不會的。”
夜願又問:“所以你們要是賺夠了錢,就要直接租船回家了?”他遲疑了一下,低頭道歉道:“對不起把你扯進來了,等以後……算了,總之很對不起。”
安息晃了晃腦袋,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晝司又說:“只怕沒這麽簡單,範修連恩不清楚你們和我的關系,搞不好不會這麽輕松放過你們。”
“現在虛摩提上的情況還不明朗,那份誤導人的DNA檢驗報告也不知道宣揚出去沒有,”晝司撐着額頭,顯出頭疼的樣子,“不知道叔叔消失這麽多年忽然回來是發生了什麽,我父親又去哪了……”
見他被無數謎團困擾,夜願拉過主人的手指頭親了親用作安撫,但卻減輕不了他的一絲煩惱。
晝司接着說:“這樣一來,我們之前的分析都有誤了。”
夜願點點頭:“原來是老爺手中的百分之三十九控權現在下落不明,怪不得他們一直達不到能夠重新任命家主的百分之五十一,而是數次試圖武力奪取您手上的鑰匙。”
晝司嘆了口氣,說:“畢竟這裏雖然是月影暗面,但也仍屬于虛摩提的勢力範圍之內,飛行器墜毀的地點和之前被襲擊警察的口供一核對,我們的位置很輕松就能被推斷出來了。”
“只是現在要回虛摩提太危險了,夫人和曼德家已經和您完全撕破臉,又有一個假的老爺坐鎮李奧尼斯家,我猜……大概只要主人在上頭一露面,立馬就會被強行扣押,”夜願擔心地說,“如果被奪走鑰匙的話罷免家主身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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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把話說完,但兩人都知道如若那樣,結局将是很難逆轉的。晝司活了這麽大,從來沒有過這麽狼狽又無奈的時候——好像他坐在賭桌上,已經算清了所有牌面和風險,但對方忽然掀掉了桌子,并掏出了一把槍叫他交出所有籌碼。
夜願感嘆道:“要是一百個,不,要是有二十個米奧就好了。”
安息也轉過臉來:“分分鐘沖進虛摩提,打敗所有壞人。”
晝司“哼”了一聲,轉念想了想——倒也的确是如此。
安息忽然反應過來,吐了吐舌頭說:“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夜願笑了笑:“沒事,你聽也沒關系。”
安息問:“那你們要去我家玩嗎?好像這裏對你們不是很安全。”
夜願再度笑起來:“我們跟着你們去你家,米奧會殺人。”
“他看起來兇,其實人很好的,”安息說,“他每次生氣的時候都威脅我一大堆事,其實都不是認真的……不,他很多時候也不是真的生氣,他就長那樣。”
夜願說:“那是對你。”
安息不太明白地看着他,夜願接着說:“而且,我已經連累你們太多……”
安息搖了搖腦袋,忽然撸起袖子亮了亮,随後又撩起衣服的下擺,露出一截白皙的腰和平坦的胸口。
夜願大驚失色,拽着他衣擺往下拉:“你幹嘛?”
安息說:“你看,我根本一點事都沒有,”他指着晝司和夜願臉上和手上的青紫:“你再看你們倆,我可沒覺得被你們連累。”
晝司和夜願郁悶的無從反駁。
少年又露出笑嘻嘻的表情,對夜願說:“你請我喝了可可飲料,送了我柿子,還請我看了電影,玩了飛行器,我覺得你很好。”
晝司心想——後兩個也就算了,飲料和柿子是什麽時候的事?
夜願心想——明明是生死攸關的飛船逃命,他覺得是在玩飛行器?
夜願情不自禁伸手抱了抱安息:“以後還會更好。”
作為今天的壓軸戲,在第三場比賽開始前,上下三層近千個座位已經全部爆滿,現場的氣氛在酒精和血腥的促使下達到頂點。離比賽開始還有十分鐘的時候,在座的近千人已經開始用水瓶狂敲欄杆,大聲起哄,等不及看深夜來臨前的最後一場娛樂節目了。
在如此熱烈的期待下,時間尚未抵達預定的十點鐘,現場燈光就已經暗了下來,耳邊尖叫聲和喧鬧聲大到叫晝司懷疑頭頂的虛摩提怎麽會聽不見。
下注亭第三次、也是今天最後一次拉上了鐵簾,驚人的賠率出來了:1比171,幾乎所有人都買了“瘋狂戴維”贏。畢竟之前可是連經驗老道的職業選手“電鋸”都只在變異人手下堅持了十來分鐘,沒有人看好這個名不見經傳、外號“廢土”的陌生人。
只除了一個人。
安息看了一眼“廢土”這個名字,彎起眼睛笑了笑。
第一道燈光打下,投射在緩緩拉起的鐵欄出口,裏面走出了一個高大的男人。
他臉前戴着類似防毒面具的口罩,只露出一雙鷹隼般的棕色雙眼,身上沒有穿戴任何護具,反倒穿着格格不入的修身休閑服。他背着一把不到一米長的短劍,左手小臂套着一個直徑半米的小盾牌,坦然地站着。現場響起了一片議論聲,似乎在抱怨這場比賽又将是一個短暫的秒殺。
“各位觀衆朋友們熱情實在太過高漲,為了回饋各位的期待,我們決定提前開始賽事!首先讓我們歡迎一位新人選手——‘廢土’!這位選手第一次參加鬥技場,便勇于挑戰明星賽手‘瘋狂戴維’,實在讓人期待!”
主持人又換了一頂金色帶閃粉的帽子——他對米奧一無所知,介紹得十分簡短,觀衆們也沒什麽反應。
第二道燈光打下,鐵欄升起,現場沸騰了。
“現在我們看到的是萬衆期待的七連勝選手‘瘋狂戴維’!”主持人只需要叫出它的名字,三層觀衆席就被盡數點燃了,他接着說:“在此前的幾周裏,我們見證了‘瘋狂戴維’驚人的速度和強大的爆發力,它在第一周的賽事裏結果了之前的衛冕冠軍後,連勝了近兩個月,今天的戰局又将是如何呢?是會如大家所預料得一般毫無懸念,還是會有什麽意想不到的轉機?”
看臺邊緣的三人驚訝地發現,自陰影中走出來的“瘋狂戴維”并不是什麽想象中體态彪悍的變異人,而是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來歲的少年,它變異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頭發全部掉光,指甲純黑,手臂和脖子上浮現着重重疊疊的輻射毒素,宛如蜘蛛網般遍布它的臉頰,雙眼透着冷靜而殘忍的猩紅光芒。
“怪不得叫這個名字,”晝司忽然想明白了,“我看過一個很早之前的科幻小說,裏面的‘小男孩戴維’是一個機器人殺戮兵器。”
原本很淡定地晃悠着雙腿的安息也不自覺地直起腰、趴在欄杆上——靈敏的嗅覺将危險的訊號傳遞到他腦子裏:“這個變異人好像很強的樣子……”安息猶豫道:“應該不是高級吧。”
夜願扭頭看他:“高級什麽?”
“高級變異人,是變異人的一個異化變種,比變異人體格還要更強,新陳代謝和恢複能力都極快,而且保有人類的判斷、記憶和智慧。”安息飛快地解釋道。
晝司愣了一下才緩緩說:“我倒是聽過,不過從沒見過。”
安息點點頭:“高級變異人十分稀有,數量很少,而且……他們應該也不會輕易被他們這樣抓住。”
就在這時,“戴維”也許是被空氣中濃烈的人血氣味和腎上腺素刺激了,忽然猛地拔腿朝前狂奔了幾步,尚未解開的鐵鏈一瞬間被繃到最緊,發出“砰!”地一聲脆響,回蕩在競技場上空。
現場被這一瞬間爆發而出的怪力驚得嘩然一片,然而,站在“戴維”對面的戰士直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甚至連刀都沒有去摸。
“還好還好,”安息松了口氣:“只是一個普通的變異人。”
晝司看着場上脖子繃出青筋,露出獠牙利爪并且完全沒有理智的變異生物,想不出這有什麽“還好”的。
哨音響起,“戴維”瞬間掙脫了鐵鎖,直朝着米奧狂奔而來。
像是為了應證之前安息關于變異人“直線速度快但轉彎不靈活”的點評,面對飛快逼近的“戴維”,米奧沒有擡手防禦,而是腳步橫挪,朝左邊轉了兩個半圈,輕松躲過了對方揮出的指甲。“戴維”撲空之後生生剎住車,僵硬地扭過頭來,再度彎腰發力,躍起一米高,朝米奧撲過來。
米奧故技重施,又一次躲開了。
他連刀都沒有拔,至多用左手的盾稍微格擋一下對方尖利的指甲,數次之後,現場觀衆不滿起來,少數醉鬼開始高聲叫嚣。
“殺了他!殺了他!”
晝司皺着眉:“他在幹什麽,這樣下去,消耗的只有自己的體力,變異人可是不會累。”
“不是的,每個變異人攻擊的習慣和頻率不太一樣,之前兩個選手都太急躁了,沒有掌握對方的節奏和套路就倉促出手。”安息回憶着以前米奧教給他的,說,“和變異生物對戰容錯率很低,要萬分小心。”
晝司聽他這樣說,重新仔細觀察起來,漸漸地,他似乎也找到了一些規律——“戴維”重心低、速度快、出手又準又狠,幾乎每次都是朝着對手的脖子攻擊,但它似乎慣用左手,每次出手前,身體都會微微朝左邊回轉一點以蓄力。
觀察到了這個細節,米奧幾乎每次防禦都是精準預判,并且時間差越拉越大。
終于,在“戴維”再次躬身發力的時候,米奧輕輕一避讓到它的側面,趁着它蓄力出拳的時候猛起一腳,踹中它重心所在的那只膝蓋上——變異人“撲通”一聲單腿跪了下去。
下一刻,米奧大幅扭轉腰部,右腿曲起,一膝蓋頂在“戴維”臉上,直接擊碎了它的鼻梁骨,剎那間黑血四濺,”戴維“憤怒地吼叫起來——它的聲音嘶啞又尖利,好像一個漏氣的風箱。
米奧沒有戀戰,而是飛快地後退了幾步保持一個安全距離——之前的兩場戰鬥已經顯示得很清楚了,變異生物因為痛覺遲鈍,并不會因為被攻擊甚至被重創而出現硬直,反而能夠利用對手距離接近的剎那迅速反擊。
果然,“戴維”瞬間便滿臉是血地重新撲了過來——它被徹底激怒了,脖子和手臂布滿青筋,一連串快到肉眼都看不清的瘋狂襲擊接踵而來。米奧左閃右避,不得不多次舉起盾防禦,而對方拳頭擊打在鋼盾上發出聲聲鈍響,叫人只是在一邊聽着都覺得牙酸手疼。
很快,米奧被逼得退到了場地的邊緣,他餘光一瞥,意識到退無可退——背後已經是灰色的石牆。與此同時,“戴維”一拳揮了過來,拳風擦過他的太陽穴,堪堪避開了他的腦袋,狠狠砸進了牆裏。
石牆被悍然捶出一個坑,水泥灰和石屑飛濺出來,落了一些在米奧眼睛裏,他下意識偏開臉眯了眯眼睛。電光火石之間,“戴維”終于找到了一個他防守的空擋,另只手握起拳頭,帶着能夠砸穿石牆的力道,朝他腹部猛擊過來。
一片驚呼聲之下,安息已經半跪起來,雙手緊緊抓着欄杆,手心後背全是冷汗——灰飛沙落,“戴維”的拳頭被米奧用手硬生生接住了。
他手掌擋在胃部,抓着“戴維”的拳頭死死攥住,而對方竟然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防毒面具後的米奧微微揚起了眉,像是自己對這個結果也有一些訝異,但與此同時他已經揚起左手并抽出了背後的劍——這是他第一次拔劍!鐵灰色的短劍看起來毫不起眼,但卻在他手中畫出一道冷冽的銀光。“戴維”見狀想要避開,卻赫然發現拳頭被這個人類攥在手裏竟無法抽出!
下一刻,觀衆們只見“戴維”跌跌撞撞地倉皇後退了兩步,斷臂整齊的切面噴湧出大量暗紅的血,米奧随手丢開它被砍掉的小臂,左手朝地一指,劍尖掃落一行血跡。
安息忽然明白了,之前的米奧不是在小心應對,而是在尋找一個适合的平衡——他此前在避難站被大抽血做實驗後,由于造血幹細胞經歷了刺激,恢複的時候就已經感到身體狀态得到了提升,但卻一直沒有機會體驗這種提升來到了什麽程度,畢竟這還是他良久以來遇到的第一個對手。
但如果最開始就用盡全力,萬一将比賽贏得太過輕松,會顯得過于可疑,這樣想着,安息心裏便稍微放心一點,松了口氣道:“米奧在逗它玩兒。“
“這到底有什麽好玩!”晝司有些抓狂,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完全在他的舒适圈之外——他可以毫不眨眼地做出牽涉百千萬筆芯的決策,但實在很不适應這種原始野蠻的場景。
這下輪到米奧攻擊了。
他貓着腰朝前一沖,左手大力地将盾牌掼在“戴維”臉上,對方還鼻血橫流,下意識想要舉起左手防禦,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手肘之下的小臂都被削去了。米奧看準了它的遲疑,也只需要這零點一秒的空檔,他劍尖上挑,将整柄劍全部刺入了“戴維”的喉嚨——血紅的鐵劍從它後腦伸出,又被迅速抽掉。
米奧腳尖一點往後掠了幾米,“戴維”脖子的大動脈即刻噴射出驚人的血量,一瞬間把它自己的衣服和面前方圓一米的砂土地全部染成深紅。米奧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好險沒有弄髒。
“戴維”舉着斷臂和右手,徒勞地試圖捂住脖子,但饒是以變異人的複原程度也對抗不了這種出血量,米奧幾乎是有些閑庭信步地繞到它身後,手起劍落。
變異人的身體還立在原地,但它光禿禿的頭顱已經滾落在地,幾圈之後便沾滿了灰。他紅眼圓睜,盯着虛摩提腳下永夜的天空。
所有人,所有人都瘋狂了,甚至連晝司都激動地站了起來,每個人都毫不懷疑這可能是自己有生以來見過水準最高、最精彩的一場戰鬥。而且這結局是多麽出人意料、震撼人心啊!籍籍無名的人類戰士本已經被送上了斷頭臺,但卻又從死亡邊緣找到了一絲生機。他從最開始的被動防守,到最後的絕地反擊,簡直就是教科書般的娛樂劇本,又帶着震撼人心的真實與血腥!
人群之中,只有一個沉默的身影——夜願沒有起立歡呼也沒有鼓掌,他坐在原地,眼中剩下的全然是震驚。
先前在他心中埋下的一枚疑惑的種子,到此時此刻,忽然開出了一個令他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答案。
作者有話說
晝司老板(假模假樣地迅速坐下):我沒有為他鼓掌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