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在斐川昏迷的日子裏覆蓋了整座洛陽城,天空是低沉的鉛灰色,寒風夾着霜雪毫不停歇的拍打着窗棂,靳嵘眼底的青黑色很重,他自斐川小産之後就寸步不離的守在床邊,除非實在支撐不住了才會眯上個把時辰,他已經許久沒有過正常的睡眠了,連下巴上泛青的胡茬都長到了看着就紮手的長度。
他盤膝坐在床邊的地上,手裏捧着一碗剛送上來的湯藥,他用勺子攪了一會,嘗過溫度确定不會燙口之後才起身去喂給斐川,昏迷的少年安安靜靜的陷在厚實的被褥裏,靳嵘吻上他的唇,小心翼翼的将藥汁盡數渡進他口中,同時他用食指撫在斐川的喉結上,慢慢的引導他做出吞咽的動作。
斐川底子不好,小産算是徹底讓他元氣大傷,他下體的血一直斷斷續續的流了近三天,這種情況下昏迷不醒倒成了好事,至少他可以得到足夠的休息,不會因為旁的事情再導致身體的情況惡化。
每年歲末都是兩方陣營裏最忙碌的時候,對內要有例行的封賞處罰,對外要保持警惕加倍提防,靳嵘往年十月過半就要開始四處奔走,而今年惡人谷內連下了三道調令讓他回去主持大局他都未做理會,而唐了也只是輕描淡寫的将送信人糊弄過去,順帶着讓仍舊駐守在楓華谷受罰的鄭擇把斐川落在那邊的東西給送過來。
鄭擇并不知道斐川的實情,他也不曾想過自己的行為竟然間接的害死了一個還未出世的孩子,三個月大的孩子還只是一灘血,他趕來的時候靳嵘正在親手歸置那些沾血的被褥和帕子,被他抱在懷裏帶過來的沙狐弓着脊背像是被血味給刺激着了,鄭擇手上被它一連撓了許多下,最後就連跪在地上收拾東西的靳嵘都不可避免的被它連抓帶咬得破了相。
靳嵘挑了個日子将這些東西燒了,又請人來做法事将孩子入土,冬夜冷氣入骨,鄭擇跪在靈前一遍一遍的頌着經,靳嵘燒過紙錢之後并未再理會他,而是轉身回了客棧。
他推門進屋,沙狐在斐川的床邊蜷縮成了毛絨絨的一個團子,一聽見他的腳步聲就立刻清醒過來又是弓背又是呲牙,已經頗具威力的爪子在床沿上一連磨蹭了幾下,靳嵘臉上的抓痕早就被凍得結了痂,他關上房門邁步往床邊走,從來都是穩健的步伐不知為何顯得有些蹒跚。
素白的手搭上了沙狐的腦袋,靳嵘腳步一頓繼而幾乎踉跄的越過繞過桌椅撲到了斐川的床前,斐川半睜着眼睛窩在床裏,臉上還被被子遮去了大半,他本能的又往裏側縮了縮,纖細的指節輕輕摩挲着沙狐身上軟蓬蓬的毛,他眼裏沒有任何光亮,似乎是聽到了男人壓抑的呼吸聲,斐川只是機械性的看着靳嵘的方向,無光的眸子裏映出他胡子拉碴的憔悴身影,和衣襟上沾着的那一點點極小的灰燼。
斐川知道他的孩子走了,小小的連身子都沒長好的孩子在他看了許多花燈的那個晚上離開了他,他也知道靳嵘大概是剛從靈前回來,那點灰燼應該就是燒過紙錢的印證,他努力找回了自己的思緒,蒼白的臉上沒有淚漬,也沒有什幺悲戚的表情,斐川還試圖牽一牽嘴角,他垂眸看着自己被靳嵘握去的指尖,奇怪的是,這處一貫溫熱的地方同他的手指一樣,冰冰涼涼的毫無熱度。
“燒紙錢…他又不……他…咳——他太小了……..不會花……”斐川側着頭,原本就低啞的聲音又因被褥的遮擋而模糊了許多,他沒什幺精神,毫無血色的臉上滿是孱弱的病氣,“天冷……給他帶衣服…吃的和用的……靳嵘…嗯…靳……靳嵘…….”
斐川還是很疼,清宮的器具不可避免的傷到了他的身體,他的雌穴窄小,內裏的花徑和宮壁都或多或少受了傷,靳嵘維持着跪姿慌不疊的往床前挪了又挪,他膝蓋抵到了床底的邊沿,上身趴在斐川的床邊,一只手滑稽又可笑的反複在他腹間比劃着動作,最終才萬分謹慎的将手伸進被子裏去輕輕撫上他的小腹。
斐川一咳嗽就會牽連下身,偏偏他這幾日還起了低燒,喉嚨裏先前的破口接連開始惡化發炎,他蹙着眉頭閉緊了雙眼,吃力的悶咳惹得他喉間像着了火一樣疼得厲害,粘稠的液體一半是痰一半是傷口裏滲出來的血,斐川咳得想吐又起不了身,他昏睡了太久肢體不能動作,難堪又痛苦的處境讓他下意識摳緊了靳嵘的掌心。
斐川是連食道都傷着了,他從懷上孩子到小産的當天都一直沒止住孕吐,他啞着嗓子咳嗽的動靜把床邊的沙狐驚了一跳,靳嵘一急也就管不了那幺多,他只能揪着沙狐的後頸将它拎到地上,又趕緊坐到床邊扶斐川起來。
粗暴的動作顯然是又在不經意間得罪了毛絨絨的小東西,靳嵘忙着給斐川拍背幫他平複呼吸,斐川靠在他懷裏咳得幾乎快背過氣去,零星的血跡從他嘴角裏濺出來,靳嵘連擦都顧不上,只能一遍遍的哄着他放松身子。
靳嵘知道他說什幺都無濟于事,斐川嗓子裏傷得全是潰瘍和破口,被胃酸反複沖刷的軟肉早就被折磨的傷痕累累,他一咳起來就只會惡性循環,所有的傷處被一并牽連着,若是咳得厲害了勢必還會帶起胃裏的不适。
斐川咳得擡不起頭,明明人就在他懷裏,可是卻枕不住他的肩頭,斐川肩頸抖得厲害,細瘦的指節連他的衣襟都抓不住,整個人邊咳邊往床下歪,若非是靳嵘護着他的小腹将他抱緊了,他估計早就一頭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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鈍刀割肉一般的疼痛反倒讓斐川清醒了許多,他咳出了摻血的痰,血絲成縷的挂在嘴角,嗓子裏的東西清幹淨了還能好受一些,他倚在靳嵘肩上閉着眼睛平複呼吸,外頭的風又大了不少,卷起雪花拍打在木制的窗棂上,興許是吹斷屋檐下頭的冰錐,尖銳刺耳的脆響在呼嘯的風聲中異常清晰。
斐川本能的打了個哆嗦,剛平穩一點的呼吸又有急促的趨勢,靳嵘從衣襟裏摸出一顆藥糖讓他含了,清涼的甜味混着濃郁的藥香,斐川肩頸一顫含着糖塊咂了一會才覺出來喉嚨裏的疼痛慢慢消散。
靳嵘沒能讓他躺回床上,他把身子縮在靳嵘懷裏蜷了又蜷,細白的指節一遍一遍的摩挲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沙狐利落的竄上床鋪硬是擠進了他的被子裏,靳嵘剛想攔卻發現通人性的小東西蜷到了斐川的腹間,它身形愈發的圓滾,若是抱起尾巴往上一縮,恰巧就又讓斐川的小腹隆起了圓潤的弧度。
靳嵘是先落淚的那一個,他這些時日怕是把這輩子該流的眼淚都流盡了,燭火暖黃,映在漂亮精致的錦被上,黃澄澄的光暈籠着斐川的小腹,他用了很大的勇氣才敢伸手去摸,沙狐的背毛從被角的縫隙裏露出來,輕輕的搔着他的掌心。
靳嵘從斐川小産的那一刻就再也沒打過要孩子的念頭,這個想法陪伴了他很久很久,就連幾年後他們有了第二個孩子的時候,他的第一個想法都是不要,他親自給斐川清的身子,他親手探遍了那處狹小的甬道,他甚至失去了一個父親最基本的良知,他只慶幸這個孩子沒有生出來,他根本不敢想斐川若是真的産子,那他的下身會被撕裂成什幺模樣。
斐川含着糖塊偏了偏頭,靳嵘的眼淚沾到了他的後頸上,他哭不出來,也并沒有什幺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有一種已經接受事實的悵然,他握住了靳嵘的手,男人手裏還攥着給他擦嘴的手帕,斐川嘗試着自己坐直,還在隐隐作痛的下身杜絕了這一可能,他只能枕着靳嵘的肩頸,盡可能的将臉埋進他的肩窩。
他想去摟靳嵘的上身,發現胳膊太短環不住,他只能改摟了靳嵘的腰,他輕輕拍着靳嵘精悍的腰側,仿佛是安慰,又仿佛只是企圖吸引他的注意,寒風呼嘯的聲音适時的減小了許多,斐川又閉上了眼睛,他喃喃自語着低啞的字句,因為含了藥糖所以吐字還不是特別清楚。
“天冷…要給他,帶衣服……帶冬衣,要…要能擋風的……靳嵘,他會冷…衣服…….”斐川抓緊了靳嵘的衣料,粗糙的面料一如既往的質樸耐實,他知道自己現在說出口的話還是在一刀一刀的剜着靳嵘的心,但他不能不說,這是他唯一能為這個孩子做的事情了。
他只是睡了一個長長的覺,孩子悄然的從他腹中離去,時間沖淡了他的傷痛,但靳嵘始終都是清醒的,靳嵘見證了所有的事情,斐川咬着已經開始軟化的糖塊,僅存的理智告訴他不能再往下說了,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衣服…不要太簡單……如果是女孩…就…就要裙子,要好看的……你這種,她肯定,肯定不喜歡。”斐川在靳嵘面前第一次說這幺多話,他毫無睡意的窩在靳嵘懷裏,像是一個真正做了母親的人,絮絮叨叨的說着沒有多少意義的言語。
他能感覺到靳嵘又落了淚,男人壓抑之極的哽咽聲帶着濃濃的悲傷,斐川只得伸出手去給他抹臉,瘦削的少年人始終都沒掉一顆眼淚,直到靳嵘抓着他的手十指交握,直到靳嵘鄭重其事的應下了他荒誕的要求之後,他鼻子裏才有了那幺一絲酸意。
斐川用舌尖來回推着融化了許多的藥糖,他怕自己一哭又惹得靳嵘哭,所以他埋進靳嵘的肩窩之後就不肯再擡頭,外頭的風雪沒有停下,沙狐蜷在他和靳嵘之間的小小縫隙裏,硬是要将他倆隔開,靳嵘給他順着頭發,他們兩個都沒有帶過孩子的人靠在一塊,一邊壓着抽泣的動靜一邊商量着要給孩子帶上什幺款式的衣服什幺顏色的鞋襪。
炭火靜靜的燒了一整夜,靳嵘擁着斐川一直商量到天明,他們從相識到現在都沒有說過那幺久的話,斐川直到天光大亮才實在扛不住的合眼睡去,靳嵘托着他單薄的脊背将他放平,斐川躺下之後還抓着他的衣襟不放,靳嵘因而不得不跪在床邊一直等到他徹底睡熟才起身去置辦東西。
靳嵘在洛陽城裏最好的布莊買了新衣,他依照斐川的要求,買了男孩的,也買了女孩的,女孩的衣裙是特意請掌櫃挑得,是時下最受歡迎的款式,粉嫩嫩的小裙子蓬松靈動,若是穿着跑起來,想必一定會顯得孩子十分活潑可愛。
法事要做足三天,靳嵘在靈前将衣物燒盡,鄭擇仍舊跪在靈前誦經超度,待靳嵘離開的時候,已經守了快一天一夜的鄭擇低頭看着火盆裏的灰燼,素來不茍言笑的臉上仍舊沒有什幺表情,他頌完最後一段經書,以手撐着地面起身離開,他走路的動作很狼狽,麻木的腿腳無法邁開步子,但他還是像有什幺急事一樣踉踉跄跄的去了城裏。
靳嵘沒有再管餘下的事情,唐了會逐一幫他處理妥當,他忙完衣服的事情就回來繼續陪着斐川,斐川摟着窩在床邊的沙狐一直睡到了傍晚,他這回睡得還算安穩,靳嵘估摸着他快醒了就下樓去拿了準備好的晚飯和湯藥,他上樓之前撞見了進客棧的鄭擇,靳嵘還沒反應過來,鄭擇就從懷裏一連掏出了幾袋紮好的油紙包,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轉身就走。
全都是小孩子吃得糕點和零嘴,有蒸糕、糖酥和藥糖,還有西域的各種果幹,靳嵘雖然摸不清是怎幺回事,但他知道斐川肯定會愛吃這些東西,他也能理解鄭擇曾經的做法是因為什幺,盡管他對鄭擇還抱有最基本的信任,他還是先挨個嘗了一遍,打算等上一會确認東西幹淨再拿給斐川吃。
靳嵘并不知道鄭擇那天跑遍了整個洛陽城買了很多小孩子玩的東西,單是撥浪鼓就買了三個,鄭擇學着靳嵘那樣給孩子準備了很多東西,這是他表達歉疚的方式,法事做完之後他就主動離開了洛陽,他只身去了靳嵘最不放心的下路,死死盯住了戰戈的動向。
靳嵘直到後來才很是遲鈍的覺出來鄭擇對斐川的态度有了明顯的改變,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再見面的時候鄭擇開始喚斐川先生了,他開始以斐先生來代指斐川,而且說得極為恭敬,沒有半分敷衍,幾天下來斐川覺得不好意思,鄭擇就順着他的意思加了個小字,改稱他小斐先生,結果卻弄得靳嵘無端吃起了飛醋。
斐川胃口好了一點,至少能吃下清淡的飯菜,唐了讓後廚給他炖了雪梨,斐川素來對水果都是敬而遠之,靳嵘勉強喂他喝了兩口湯他就死活不肯再喝,寧可一晚上都含着藥糖也不願再多吃一口。
斐川臨睡前吃了靳嵘給他的蒸糕,只是小小的一塊,他窩在床裏小口小口的吃完,掉下來的碎渣子被沙狐撿了去,他自然是沒吃夠,等伸手再跟靳嵘要的時候,靳嵘卻又變戲法似的端出了溫好的雪梨,硬是要他喝下半碗才能給他一塊。
斐川含着藥糖把腮幫子撐得鼓鼓的,他抓着被子想自己躺下,賭氣的動作還險些讓他又咳嗽起來,靳嵘端着瓷碗在床邊守着,男人像是摸透了他的心思一樣,斐川腰上沒有力氣,動作一大就帶着下身疼,他只能狼狽的扶着床柱再次倚上軟墊,靳嵘故意把懷裏的蒸糕露出一角,斐川差點被他氣得眼眶發紅,最終還是吐出了嘴裏的藥糖又接過了他手裏的雪梨。
食補往往比藥的作用要好,斐川睡下之後難得的沒有夜咳,靳嵘頭一回挨着他肩并肩的躺在床上,斐川睡熟了就一個勁的往他懷裏鑽,他下身不能亂動,靳嵘就護着他的腰盡可能的将他往自己這一側摟,兩個人的體溫将被窩裏捂得很暖。
靳嵘算下來快要有半個月沒睡過床了,他睡前特意剃了胡子,杵在銅鏡面前仔仔細細的剃幹淨了每一根胡茬,他拿手摸了好幾遍,确認不會紮到人了他才敢上床,他緊挨着斐川的身子,少年平穩安逸的呼吸聲自然而然的成了最好催眠,靳嵘幾乎是沾枕頭就睡熟了,他睡得極沉,甚至還有微微的鼾聲。
夜裏燭火熄了,起先只是臨窗的一根被窗框裏滲進來的涼氣吹滅了,桌前的燈盞則是靳嵘睡前忘了換新的蠟燭,斐川渾渾噩噩的睜開眼睛,整間屋子裏都是黑黢黢的,他打了個激靈立刻就清醒了過來,鋪天蓋地的黑暗似乎眨眼就能将他吞噬掉。
所有的一切都在眨眼之間回到了幼時,四四方方的空間裏沒有任何光亮,他只能拼命的去推搡靳嵘,無奈他的力氣太小,靳嵘睡得又死,斐川一連推了幾下都只換來靳嵘越發清晰的鼾聲,他抖着身子試圖下床,虛弱無力的肢體并不能支撐他的動作,冬夜裏的風總是像凄厲的嘶鳴,又一陣風卷過街巷,斐川被吓得抱住了腦袋,他胡亂的蹬開被子想要下床,但靳嵘的腿就是他無法越過的阻礙。
靳嵘是被斐川蹬醒的,他一頭霧水的起身,條件反射似的伸手去摟斐川的身子,斐川像是抓救命稻草一樣死死的環着他的脖子,靳嵘咬了自己一口才徹底清醒,他也是這才發現屋裏燭火全都滅了,斐川蜷在他懷裏被吓得直抖,一直在用啞得幾乎不可聽聞的聲音讓他去點燈。
靳嵘慌忙下地去将燈盞重新點亮,斐川一直挂在他身上不肯下來,等到最後一盞燭火也重新亮起斐川才抽噎着放松了身子,靳嵘将他打橫撈進懷裏給他搓着膝彎和小腿,他剛才抱斐川下地沒法給他添衣服,靳嵘生怕凍着他,所以盡管心裏滿是疑慮也還是先給他揉搓熱了小腿才輕聲問他到底是怎幺了。
聞羽,聞徵,甚至楚戈和謝昀都問過同樣的問題,斐川只是反複承認反複強調自己膽子小,從沒有告訴任何人真正的原委,他抓着靳嵘的衣襟,寬松的衣服被他扯得走了形,露出來幾處淡色的平整的舊傷,他貼着靳嵘結實的胸口用力蹭了兩下,瘦削的肩頸不可控制的聳動了一陣,就當靳嵘以為他不會說的時候,斐川斷斷續續的開了口,他給靳嵘講了一個連他都以為自己已經忘卻的故事。
他的母親是正八經的大家閨秀,端莊聰慧,然而即便是出身再高的女子,但凡生下一個雙兒就注定遭人诟病,斐川的父親還算重情,沒有聽從族裏長輩的要求休掉發妻,可到底是失去了原先的恩愛。
斐川記得他母親一直是一個極為精致的人,她總是打扮的明豔動人,衣料胭脂都用最豔麗的顏色,明明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卻始終漂亮的像是個剛剛二十歲的人。
斐川快兩歲的時候,他母親還沒能懷上第二個孩子,斐川生在富貴人家,父親是長房長孫,納幾個妾開枝散葉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剛過兩歲生辰,父親就娶過門了一個溫婉內秀的妾侍。
他記得是一個陰天的上午,母親讓他跟着給他開蒙的先生去小書房,他自己邁着堪堪能跨過門檻的小短腿走過庭院,他走着走着就覺得不對了,領路的丫鬟帶他去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地方,他啃着手指仰頭想去詢問,可那丫鬟卻直接手忙腳亂的将他鎖進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木箱子裏。
斐川攥着靳嵘的衣襟往他懷裏縮了又縮,像是想要把自己融進他的血骨裏來尋求庇護一樣,他用發抖的聲響繼續給靳嵘講着接下來的事情,悶沉的雷雨天,響徹天際的落雷聲,黑暗壓抑的空間,他随了母親,自幼就很聰穎,他被鎖在箱子裏的時候連哭都不敢哭,生怕什幺時候就沒了能呼吸的空氣。
最後他被人發現了,鎖着他的箱子混在妾侍要送出府的舊物裏頭,父親抱着奄奄一息的他穿過庭院去找大夫,他的母親跪在祠堂前頭跟長輩讨一個公道,斐川挺過來之後,他和他的母親都因而得到了家裏的愧疚和憐愛,沒過多久,他的母親就懷上了第二個孩子,而且是個一降生就極為讨人喜歡的男孩。
“我記得……他們都以為我不記得,可是…我記得,那個丫鬟,不見了……後來,我見過我娘……我娘出府的時候……去看過她……”斐川狼狽的打着哆嗦,他但凡提起身世的時候都沒法控制自己的動作,他只能拼命的往靳嵘懷裏蜷,明明已經将自己窩到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他還是不願停下動作。
被褥被他折騰的亂成一團,斐川差點就把自己憋得喘不過氣來,他只能仰着脖子狼狽不堪的打着哭嗝,可他卻流不出多少眼淚,已經快要幹掉的眼淚被靳嵘盡數吻去,像是突然間所有的情緒都分崩裂析了一樣,靳嵘吻他的第一下的時候他僵住了動作,到靳嵘吻第二下的時候,他驟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順帶着連兩條腿都用盡全力的纏住了靳嵘的身子。
他手腳并用的摟住了眼前的男人,硬邦邦的肌肉硌得他渾身都不舒服,斐川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氣,床鋪甚至都發出了吱呀的輕響,趴在床下的沙狐直愣着耳朵歪着腦袋看着,斐川咬緊了打顫的牙關,鹹澀的眼淚因為靳嵘撫上他脊背的動作在頃刻間決了堤。
“靳嵘……靳嵘…我不想走了……我娘不要我…她不要我….…”更為恐怖的記憶擠進了斐川的腦海裏,他近乎尖叫的戰栗了一陣,繼而死死的攬住了靳嵘的頸子,淚珠成串的浸濕了兩個人的衣領,他弓着瘦削的脊背,因為瘦弱而倍顯突兀的脊骨緊挨着靳嵘的掌心。
斐川從來都沒有這幺崩潰過,幼時的變故鎖住了他的言語和情緒,他從小到大都只是怕,卻從未能在害怕到快要崩潰的時候将自己心裏的情緒發洩出來,他感覺到靳嵘在吻他的臉,盡管他已經哭到鼻涕眼淚混在了一起,男人也沒有半分嫌棄的意思。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可以因為這些親吻而慢慢消散,他哭紅了一雙眼,失了光澤的長發亂糟糟的披在身後,他主動仰頭去吻了靳嵘,崩潰到發抖的唇瓣反反複複的貼着靳嵘的鬓角念叨着簡單到可憐的要求,“可是……可我什幺都不要……你就陪着我…別不要我……靳嵘…靳嵘……靳嵘……”
斐川抽噎了很久,盡管靳嵘已經再三應下他的話,而且巴不得剜出自己的心來證明所言非假,靳嵘就差再跪到床下去跟他許諾,可斐川就是這樣哭了快半個晚上,到最後直接就哭到了直打嗝的地步,他靠着軟墊窩在床裏,一邊打嗝一邊咳得身子直抖。
靳嵘別無辦法的喂他喝水順氣,唐了也被靳嵘喊了起來,斐川裹着被子喝了兩杯水也不見好,只能不停的用手去揉紅腫的眼睛,他還是在外人前頭不好意思,靳嵘怕他打嗝打得時間長了再犯惡心,正催唐了想辦法的時候,唐了優哉游哉的拔出了靴子側面的匕首,然後一彎腰就拎起同樣急得團團轉的沙狐。
唐了剛說了句狐血能止嗝斐川就被他吓得什幺都忘了,立馬就要往床邊撲,靳嵘哭笑不得的把沙狐搶回來讓斐川抱着,唐了打着呵欠關門離開,徒留一個被吓到忘了打嗝的斐川和一個慌忙解釋的靳嵘。
斐川将信将疑的癟着嘴,哭紅的眼睛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靳嵘實在是整顆心都被他看軟了,只得又是拿蒸糕又是拿糖酥的哄他,斐川可憐巴巴的吃完東西又漱了口,折騰到天邊泛亮才睡下,他哭累了倒是很快就睡熟了,靳嵘輕輕的拍着他的脊背,時不時的還要被他摟在懷裏的小東西咬上幾口。
天亮的時候外頭終于風停雪止,斐川動了動身子又開始往靳嵘懷裏蜷,靳嵘立馬光明正大的把拱來拱去的沙狐扔到了地上,斐川嗚咽了一聲繼而連腳都蹬上了他的腿面,完完全全的把自己送進了他的懷裏,瘦瘦小小的身子緊挨着他,連同兩只手都緊緊的抓住了他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