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湘庭水雲

楚國鄢城。

楚國地廣千裏,不周山盛産銅鐵礦,湘庭大澤物産富饒,真乃上天所賜豐饒之地,楚人更是富甲天下。

且看這楚國王宮——猩紅毛氈着三十六級白玉階直鋪到車馬廣場,殿外平臺上的兩只大銅鼎莊嚴肅穆,殿內粗大的香柱升起袅袅的青煙,六十四排編鐘莊嚴地立着,氣勢恢宏。

宮外車馬辚辚,身着繪有不同鳳凰圖案的大小官員陸陸續續入殿。

楚人将鳳凰視為自己的祖先,因此但凡有身份的人都喜穿着繡有鳳凰圖案的衣服,與鳳凰有着千絲萬縷聯系的太陽也被人尊稱為“東君”。

卯時鐘聲剛剛敲響,殿前的給事中長聲高呼:“卯時正點,楚王登殿朝會——”

座中朝臣齊齊拱手一呼:“參見我王!”目光齊刷刷聚向了王座後巨大的雕刻有鳳凰圖案的木屏。

肅然無聲的寂靜中,屏後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頭戴王冠的楚王走至王座前,掃了一眼衆臣子,道:“諸位大臣,寡人今日朝會是有一件喜事要說與諸位。”楚王笑着,示意一旁拿着奏折竹簡的給事中念給衆人聽。

只聽那給事中念道:“父王容禀:臣于近日治罪一王城來的富商,得其家産,已登記在冊。罪人奚十三有堂屋一間,卧室二間。門前桑樹十株,陸地牧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澤中千足彘,黃金萬镒,白壁千雙……兒臣楚雲祁頓首。”

位列文臣之首的楚相昭和臉色大變。

那奏折中所謂的富商不正是趙夫人派去監視三王子楚雲祁的衛三麽?這才不到一年,就露出馬腳不成?

一想到衛三有可能對楚雲祁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昭和就冷汗淋漓。

權臣和後宮勾結,這可是要判車裂之刑!

不過,昭和到底是楚國的相國,這一切還未查明,他不能自亂陣腳,以防落下口實,當下鎮定自若地坐着,一言不發,自會有人替自己發問。

果不其然,二王子楚明在給事中念完奏折後便迫不及待地出列道:“父王,三弟奏折中所述之人是孩兒的救命恩人,性子雖然拿不上臺面,但絕不會像三弟所說的嚣張至極不将王室宗族放在眼裏,請父王明察。”

楚王聽罷皺了皺眉,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範夤,此次運送是由他親自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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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夤坐起身行大禮道:“王上,于旬日前,衛三所乘之車冒犯了侯爺,使侯爺跌至泥中,之後他非但不予道歉,還命其車夫鞭打侯爺。王上明察。”

朝臣嘩然,啼笑皆非,這楚國的三王子也太胡鬧了些。

“竟有此事?”

楚王眉頭皺的更深,本想借此朝會向向朝臣贊許楚雲祁一番,結果竟是因為此小小一件烏龍事,那個兒子還是不讓自己省心啊。

昭和聽聞後長舒一口氣,心裏冷笑道:“那不成氣候的小子,本相高臺他了!可笑之至!”

于是,一直未講話的他起身出列道:“王上,颍樂侯此番任性行事,老臣深覺不妥啊。”

楚王揉揉眉心,緩緩道:“此事寡人會派使臣查明情況,散朝!”說完,楚王起身離開。

靜泉宮。

“看看你那兒子做的好事!”

楚王一臉怒氣跨進靜泉宮,在木椅上坐下。

楚雲祁的生母魏氏正靜坐在窗前做刺繡,見楚王氣沖沖進來,忙起身替他倒了杯溫茶,遞至楚王面前,軟聲道:“王上莫氣,雲兒淘氣您是知道的,不知這回他又做了什麽混賬事惹王上動怒,臣妾替雲兒負荊請罪。”

楚王看了魏氏一眼,這個女人有着不同于其他妃子的氣魄和智慧,識得時務又乖巧可人。

楚王長嘆一聲,緩緩起身在窗前立定,良久喃喃道:“雲兒是他最喜愛的孩子,寡人怎麽舍得讓雲兒受一點苦?他是寡人最愛的人,寡人怎麽舍得讓他呆在這腥風血雨的楚王宮?”

“如若給王上一次選擇的機會......王上可願在做這個王?”魏氏突然問道。

老楚王愣了愣,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魏氏笑了笑,人便是如此,在這王位上呼風喚雨久了,便舍不得了。

颍城。

這夜月色皎潔,有風拂過竹林,惹得投影在白牆壁上的竹影搖曳,鳳尾森森。蘇珏沐浴後穿着件月白色深衣,焚香靜坐于竹林間撫琴,墨色的長發散在身後,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的目光落在琴弦上,自搬至醉花緣小巷後,他便再也沒有去逍遙谷對月撫琴。

三年前,他還未和師父出谷。

那天晚上,他攜琴于明月松間靜坐,琴音泠泠,起始如山間靜流,就在琴音漸漸上揚之時,一低沉的蕭聲沒有預兆般闖了進來。

蘇珏愣了愣,很快便反應過來,他伸手散打宮,無名指當十案徵,食指挑徵應(注),吹簫之人仿佛能感知到他所彈曲子時的心境般,琴音勢若奔雷時,蕭音調也漸漸擡高,他們二人就像認識多年的朋友,一琴一簫相互答和。

那晚蘇珏所彈之曲乃是他剛譜的新曲——《明月松濤》。他沒有想到,會有一個人能從他所彈的琴音中感知到自己所想所念。

蕭聲的加入給《明月松濤》添加了一絲渺遠。蘇珏從未體會到這種感覺,他壓下自己心頭的狂喜,撥拉了一下琴弦,換了首琴曲。

自那以後,他與那吹簫之人一唱一和,不知不覺間過了兩年,這種唱和在他随師父出谷之後,便戛然而止了。

蘇珏回過神,他微微嘆了口氣,将手輕放在琴弦上,右手拇指勾挑,于萬籁俱寂中,泠然音生。

兩日後範夤自鄢城回來。

“父王怎說?”楚雲祁将一個茶杯拿在手中把玩,散漫問道,但眼眸裏卻無半分戲谑。

“王上讓侯爺靜心讀些聖賢書,莫要恣意行事,衛三之事只此一次,不可再胡鬧。”

範夤将那天楚王召自己進宮私下所說的均告訴了楚雲祁,之後頓了頓道:“還叮囑屬下要全力輔佐侯爺。”

楚雲祁笑了笑,擡頭看着無盡的蒼穹,沉默不語。

他看不懂楚王。從他開始記事起,父王便從沒将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他安慰自己說是王族子弟太多,父王國事纏身,沒有注意自己實屬正常。

一年,兩年,轉眼間他已經七歲,楚王都不曾将他叫至身邊問問學業情況,仿佛已經忘記還有一個三王子。

楚雲祁以為是自己不夠優秀,于是他便随老夫子潛心修學,七歲的楚雲祁以一篇《七國論》轟動朝野。

楚雲祁以為這次父王定會嘉賞自己,因為連老夫子看了自己的文章之後都很是激動地連飯都未吃完便跑過來見他!

然而,父王非但沒有贊賞自己,反而勃然大怒,責問自己那篇文章是從何處抄襲而來。

“這麽小就會撒謊了?說!到底是從何處抄襲而來?”

那天父王陰沉着臉,用藤條責罰他。

七歲的楚雲祁倔強地說,那篇文章是自己寫的,可父王不信,藤條一下一下抽在自己身上,寒了他的心。

後來,王子們只知楚雲祁渾身是血地被侍者從宗廟裏擡出來,而那片文章,楚王在朝會時宣告是老夫子所寫,鑒于楚雲祁年幼,不予追究。

從此,王宮多了一個纨绔子弟,楚雲祁整日游戲宮中,不學無術,為這楚王沒少管教,卻是越打越不務正業,楚王便不再管,任由他胡鬧。

……

“侯爺?侯爺?”思緒被拉回,楚雲祁才發覺自己面頰有絲絲涼意,微微嘆了口氣,朝範夤揮了揮手道:“退下吧。”

入夏的楚夜很是聒噪,不知名的蟲兒躲在暗處有一下沒一下地鳴叫着。

楚雲祁異常煩悶,因為楚王對他處理奚十三一事不滿,更因為這二十年來他對楚王的不理解。

他一個躍身,翻過颍樂侯府的後牆,輕巧落在巷子裏,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月夜中晃蕩着。

等楚雲祁反應過來,他已經站在蘇珏家後院外的巷子上了,正想月下敲門拜訪,铮铮的琴音傳來,楚雲祁像是被雷擊了一般,倏地一下立住了,他緩緩擡頭,難以置信地望着白牆上的青瓦。

琴音委婉,初聽恍若煙波缥缈,俄而,輕音漸緩,天趣盎然不啻雲水容與,恍若雲端,又恍若水雲相接。

等到疾音而下時,光是聽音,便知彈琴之人琴藝之出神入化,定是指無阻滞,昔無痕跡。泛音後,重重跌宕,琴音漸歇,随着渺遠的夜色傳至杳冥之間,幽思深遠。

逍遙谷琴師便是蘇珏!

聽完琴曲,楚雲祁腦海中只剩下這一句話,他怔了怔,笑了。

逍遙子親傳弟子,波瀾不驚的處事方式,以及那種不染纖塵的白衣,他早該猜到琴師是蘇珏的。

眼下他沒有帶蕭,只能拿出腰間所戴佩劍,曲指一彈,“铮”的一聲,将缥缈的琴音襯的清晰起來。他左腳輕點地面,一個輕躍,便落在蘇珏的院子裏。

琴音戛然而止,蘇珏難以置信地站起身,琴從他膝蓋上滑落,摔在地上。

“你......是你!”蘇珏呼吸不穩,難以抑制的喜悅從胸腔中漫延開來。

相比較蘇珏的驚訝,楚雲祁很淡定地走上前,他瞥了眼摔壞的琴,皺了皺眉,一臉可惜地“啧”了一聲,嘆道:“挺好的一張琴,可惜了。”

蘇珏垂眸低眉,他平複了一下心情,蹲下身将摔壞的琴抱起。

“今夜所彈之曲是你新譜的?”楚雲祁問。

“《湘庭水雲》。”蘇珏點了點頭道。

“水流雲在思千古,雅淡飄逸思不群。”楚雲祁笑了笑評價道。

寥寥十四字,将這曲子的“意”表現的淋漓盡致。蘇珏水色眼眸閃了閃,他很滿意楚雲祁給的評價。

“這一曲子寬宏澹茂,其弦若滋,于溫兮如玉間變徵,按聲簡靜堅實,有磊磊山崖、巍巍鐘鼓之聲。唔……唯有撫琴人志在九州河山,此曲才得其韻味所在……”楚雲祁頓了頓,他擡眸看着蘇珏。

舒爾一笑道:“本侯送蘇公子一張琴吧。以嶺國伽沱木為材,以陳國天蠶絲為弦,以熙國紫檀為雁足,以楚國卞玉為十三徽,琴名喚春秋。如何?”

“好。”蘇珏擡眸,眉眼間帶着淺淺的笑意。

自那夜兩人琴劍唱和後,楚雲祁每日都會來找蘇珏,這一待便是一天。

之前兩人以琴簫交談,而今知音與自己一步之隔,又洽談甚歡,二人甚是歡喜。

楚國多雨,天青色雨下,二人便靜坐屋檐下,觀竹煮茶聽雨,楚雲祁便搬出木案,執筆為蘇珏作畫。

“蘭君,過來瞧瞧。”一曲作罷,楚雲祁最後一筆描成,落筆,吹了吹宣紙上未幹的墨跡,向人招招手道。

蘇珏起身,在楚雲祁對面坐下,拿過畫細細去看,煙雨朦胧,綠竹搖曳,白衣公子垂眸撫琴,香爐中青煙袅袅,再看向旁邊的小篆,輕聲讀道:“青山薄霧繞,意上眉梢,綠茗浮暗香,一颦一笑春風搖,醉良宵。”

蘇珏微微紅臉,将畫遞給楚雲祁,白玉般的手點了點畫上的小篆,頓了頓道:“這句‘綠茗浮暗香’不妨改為‘綠茗渡暗香’。”

楚雲祁聽罷,将蘇珏改後的細細讀了兩遍,拍手稱快道:“蘭君果真奇才,只一‘渡’字竟将這蘭香寫活了,妙哉妙哉!”

蘇珏微微一笑垂眸不語,楚雲祁看向人,只見他面色如桃花,神色溫軟,白衣如畫,如月浸清泉,又如空谷幽蘭,當真是溫潤如玉,公子無雙。

楚雲祁怔了怔,那一瞬間,一種莫名的沖動悄悄爬上他心頭,日子便這麽一點一點安靜地過去,在那個殺人盛野的時代,在蘇珏這裏,楚雲祁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平淡。

“哎哎哎,這是何意?”這天,楚雲祁一腳剛踏進蘇珏家的庭院就被雲兒推了出去,順道連門都給關了,楚雲祁就那麽站在緊閉的門前,摸了摸碰的一鼻子灰抗議。

“何意?這都幾天了?侯爺天天過來蹭吃蹭喝是何意?”門內雲兒一臉怒氣,他雙手叉腰道:“我家公子又不是專給你做飯的!”

“好說好說。”楚雲祁陪笑道。

“雲兒,又胡鬧了。”蘇珏溫潤的聲音傳來,楚雲祁趕忙拍門喚道:“蘭君!蘭君開門!”

“我家公子的字也是你能叫的?!”雲兒氣的吹胡子瞪眼。

“雲兒!”門內蘇珏似乎有些愠怒。

“公子……”雲兒一臉委屈,拉着臉把門打開,楚雲祁一臉得意地瞧了雲兒一眼,實話說,雲兒真想一巴掌糊上去,看看這侯爺的臉皮是有多厚。

“雲兒不懂事,侯爺莫怪。”蘇珏溫和的聲音傳來,楚雲祁轉頭看向他。

蘇珏身着一件月白色深衣,墨色長發散在身後,眉眼間帶着淺淺的倦意,就像清晨沾着露珠的幽蘭,帶着絲絲倦懶。

“本侯見蘭君面帶倦色,可是昨夜沒歇息好?”楚雲祁問。

還沒等蘇珏回答,雲兒就氣呼呼地接話道:“可不是?酷暑難耐,公子一夜沒睡,才剛躺下沒多久,侯爺就大駕光臨!”說完瞪了楚雲祁一眼便背了竹簍出門去了。

“無妨,雲兒言過了。”蘇珏揉揉眉心,轉頭對楚雲祁笑了笑道,“侯爺進屋說話。”

楚雲祁笑了笑随蘇珏進屋,在木椅上坐下,一股淡淡的蘭花香萦繞在楚雲祁鼻息間。

楚雲祁嘴角噙笑看着正在煮茶的蘇珏——到底是哪一位谪仙呵,一舉一動都如同春風般和煦,讓人浮躁的心頓時平靜下來。

楚雲祁突然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道:“蘭君,你看我們此時像不像夫婦二人?”

蘇珏提着茶壺的手一抖,他雖是背對着楚雲祁,楚雲祁也能想象到那人此刻的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注釋部分為“碣石調”調弦法的徵弦調法,文中涉及琴曲是我根據《潇湘水雲》以及《碣石調》瞎改的,描述的部分可能有些地方不太專業,諸位諒解哈(#^.^#)。

在這裏,還要強調一點,每一張琴因為它的制作材料以及制作工藝有差別,琴聲相應的會産生差別,再者即使是同一張琴,如果彈琴的人不同,那麽一樣的曲子彈出來的感覺也會不同,這就相當于“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萊特”。所以如果有人能從琴音中體會到彈琴者的內心活動以及彈琴者想要表達的意境,這就是我們所熟悉的“知音”了。由此看來,其實能碰到和自己心有靈犀的人很難得的。所以嘞,伯牙與鐘子期的故事就想當震撼啦(#^.^#),大家也就能理解為什麽鐘子期死後,伯牙便不再彈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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