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雪天出湘庭
翌日清晨,飄起了漫天鵝毛雪,整個鄢城都陷進了茫茫雪霧之中,一輛遮蓋嚴實的黑蓬青銅辎車停在相國府門口。
楚雲祁緊握蘇珏之手,輕聲道:“熙地寒冷,相國記得添衣,可別凍着了。”
他說完轉頭對瑤兒冷冷道:“相國,你可給護好了,要是少一根頭發,回來拿你是問!”
瑤兒白了他一眼,有氣無力道:“知道了,知道了。相國又不是去做人質,犯得着如此?”
楚雲祁正欲發作,蘇珏淺淺一笑道:“時候不早了,王上不用遠送,待臣取得熙楚聯盟國書歸來。”說完上了辎車,低聲說了聲“可以了”,駕車夫一聲呦呵,辎車辚辚向東駛去。
待雪落兩肩,望不見侍衛和辎車,楚雲祁才上了轺車向楚宮行去。
轺車辚辚行駛了一程,坐在車上閉目養神的楚雲祁扣了扣車廂壁低聲道:“去偏殿。”
“諾。”車夫應了一聲。
約莫半個時辰,轺車停在偏殿,楚雲祁下車後,擡腳進了偏殿,一邊解開玄鳳裘,一邊到:“傳大将軍魏然來偏殿。”
“諾。”給事中行了一禮退了下去。楚雲祁在黑玉案前坐下,随手翻着書簡。
俄而,身穿虎紋黑白袍的魏然風風火火地走進來,抱拳行大禮,中氣十足的道了聲“我王萬年”。
楚雲祁笑嘻嘻站起身來到魏然身邊扶起他,笑道:“将軍不必多禮。”
魏然沉着臉站在一邊不發一言,楚雲祁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将軍可是在怨恨寡人答應了相國的要求?”
魏然沉着臉,冷哼一聲,道:“相國足智多謀,魏然大老粗一個,哪敢怨恨王上。”
楚雲祁朗笑着在黑玉案前坐下來,魏然正納悶他笑什麽,只見他神采飛揚道:“焦城,商城,曲沃在我楚最東面,與我楚腹地間橫亘玉泉山,離鄢城過遠鞭長莫及,和飛地有何區別?熙王勇猛有餘,智謀不足,此人又目光短淺,貪圖小利,許以三城可使聯盟容易些,與熙結盟,可保我楚變法順利進行,大争之世,國力說話,待我楚傲視群雄成為中原第一強國,區區三城算得了什麽,到那個時候,我楚為刀俎,列國為魚肉,你說哪個更好?老守着楚國這一畝三分地,人家要點還急紅了眼,将軍說說,是不是太小氣了些?”
這一番話對魏然來說如同當頭一棒敲醒了他,他漲紅了臉正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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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楚雲祁收了笑臉,冷着臉續道:“将軍不問緣由對相國,甚至寡人出言不遜,這叫忠心昭昭麽?不過是鼠目寸光亂嚷嚷罷了,相國寬宏大度不予将軍計較,将軍倒說說,出言侮辱相國君上該當何罪?”
魏然大驚失色,頓時冷汗淋淋,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急聲道:“魏然山野村夫一個,待相國歸來臣定負荊請罪!”
楚雲祁忙起身扶起魏然,緊緊握着他的手嘆道:“您是我的舅舅,日後我有做的不到之處還得舅舅多擔待些,我也知道舅舅一心想為我楚好,我也何嘗不是這樣呢?”
魏然被楚雲祁這一番說下來,已經對他和蘇珏佩服的五體投地,他抱拳對楚雲祁行大禮道:“魏然效忠我王,萬死不辭!”
楚雲祁笑了笑,扶着人起身和顏悅色道:“母後那邊傳飯來了,不如留下來一起吃個飯,侄兒可好久沒和舅舅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了。”
“好!”魏然點了點頭随着楚雲祁離開。
且說蘇珏坐了辎車向鄢城城外駛去。
鄢城臨水近江,湘庭澤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東面,東門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門,水下有船停泊,供旅人等從水路出城。
尋常時日,船家們都會在各自的船頭,熱情地呼喚客官上船,待客官上船後,衆船家都會遙遙招手,喊一聲:“客官順風——”
然如今風雪漫天,過了石橋,水門下一片空寂,竟連一艘小船都沒有。
車夫對有些僵硬的手中哈了一口氣,搓了搓回身對車內道:“相國,沒有出湘庭澤的船。”
蘇珏聽罷,從車內下來,看着茫茫的江面,高喊:“有船麽——”一連高喊三遍都無人應,蘇珏皺眉。
“相國,不如我們先回城,等雪停了再走也成。”車夫道。
蘇珏搖搖頭,自己出使熙國一事,此事宜早不宜遲,拖一天,變法便得推後一天,于是他微嘆一口氣,再次高聲喚道:“可有船家——”
“客官,你有急事麽?”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後的小屋內傳來。
蘇珏回頭,見一白發蒼蒼的精瘦老人站在茅屋門前,他穿着一身粗布衣,雙手攏在袖中,上下打量着蘇珏。
蘇珏謙恭有禮,對老人家行了一禮道:“老人家,小生忙着出城,不知在哪裏可以打到船?”
“如此這般,不妨我送客官出城。”
“這便有勞老人家了。”蘇珏拱手行禮。
消得片刻,老人家将水上大雪覆蓋的船拉了過來,清理掉積雪,一只烏蓬輕舟飄在碼頭下。
蘇珏回身道:“瑤兒和我走,其餘人便回城去吧。”說完上船去了。
那駕車夫見小舟載不了過多的人,便應了一聲,引車回返,原本跟着的侍衛也随車而去。
出的水門半個時辰,小船便飄進了湘庭澤。
蘇珏出了船艙,極目遠眺,天空灰蒙蒙的,水卻有一番澄澈的藍,片片雪花恰似蝶翼撲打着,飛進氤氲着熱氣的河面,天地悠悠,小船悠悠,恍若太虛幻境。
一陣風雪吹來,吹起老人單薄的衣裳,蘇珏連忙脫下楚雲祁披在自己身上的狐裘大衣,上前披在老人家身上。
“客官,這可使不得,我船家不收外財。”老人家擺手。
“我為老人家披衣,老人家暖和了,這船也就駛的快些喽。”蘇珏見老人不收,笑了笑,換了一種說辭道。
老人家聽罷朗聲一笑道:“客官倒是實在,不像那些沽名釣譽的公子們。”
蘇珏一笑,并不接話。
老人搖着橹悠悠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遇公子同舟。心幾頑而不絕兮,相知君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聽到老人家唱這首歌,蘇珏一愣,想起師父逍遙子臨終前與自己所說的那些話。
逍遙子給蘇珏講了一個故事,一個他和楚成王的故事。
逍遙子名喚木清,年輕時只是一介讀過不少書寒門弟子,他的父親是湘庭澤的擺渡人,木清沒有周游列國的盤纏,在父親死後只能子承父業,于湘庭湖上一邊擺渡一邊讀書。
湘庭湖上來往的人各種各樣,有六國使臣,有天下巨商,有王公貴族,也有游說各國的士子,木清通過送客官過湘庭澤,漸漸了解這天下之勢,也了解到各派學說。
那天,一位金枝玉葉的貴人要他擺渡,出湘庭澤。木清對他一見傾心,在湘庭澤上飄蕩慣了,木清天性豪爽,絲毫不掩飾他對這位貴人的歡喜之情,怎奈貴人對他不理不睬。
木清悶悶不樂,作了一首歌唱給貴人聽。
貴人聽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兩句時,拍手叫好,将木清叫至面前,詢問其姓名,并問他願不願意跟随自己。
木清這才得知,眼前這金枝玉葉的貴人便是楚國的新君——楚昭南。
那首他為楚王吟哦的歌便在這湘庭湖上傳開了。
蘇珏聽到老人唱此曲,一時間感慨萬千。
想來他們師徒二人還真是相似,都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只不過師父等到了那人的回應,而自己......
他在賭,那日他說:“師父,我為他一人蹚這趟渾水,無論結局如何,我不後悔。”
所以他會答應楚雲祁做這楚國丞相,他會為他謀這天下,他用他的一生下賭注,不知這結局如何?
老人回頭看了蘇珏一眼朗笑道:“世人皆對佳人心向往之,公子如切如磋,溫潤如玉,怎麽?老夫一個糟老頭子就不能思美人麽?”
蘇珏聽老人家如是說,垂了眼眸輕聲道:“敢問老伯,這情之一字,是否害人不淺?”
老人笑道:“你遇見了一個人,心不在平如止水,你想擺脫,卻發現越掙紮你們之間的羁絆越來越深,終是心一橫,為一人奮不顧身。”
老人的聲音帶着一股風雪的滄桑感回蕩在風雪漫天的洞庭湖上,蘇珏盯着湖面出神,也不知他聽見了沒有,他笑着搖搖頭一笑,繼續搖橹。
過了一會,蘇珏問道:“老伯家中兒女也是船家嗎?”
“就一個兒子,參軍死了,就剩下我這一個糟老頭子,黃土都埋到胸口,也沒有多少日子過活。”老人回頭對蘇珏淡淡一笑。
蘇珏水色眼眸閃了閃,大争之世,各國伐交頻頻,天下如老伯這般的着實太多太多,蘇珏微微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老人突然高聲道:“公子,來暴風雪了,快些回艙!”
蘇珏擡頭,只見一道白茫茫的雪霧迎面而來,勢若千軍萬馬。老人大喝一聲:“公子快些回艙!”
範瑤從船艙中出來,拽着蘇珏喊道:“公子進艙!”
蘇珏甩開範瑤,便跑向老人家。
“你要是有半點差錯,楚雲祁還不得活剝了我!”範瑤吼道,一個箭步上前将人拽回打暈了,推進艙中,然後轉身奔向船頭的老人家。
老人家朝他大吼一聲:“客官趴下!莫要管我,抓緊了!”
範瑤知情況緊急,便聽從老人家所言,迅速趴了下去,抓緊了船舷,只覺尖銳的呼嘯聲掠過,裹着冰錐暴風雪刮在臉上,劇烈疼痛難忍,範瑤當即便暈了過去。
待蘇珏醒轉,範瑤正坐在他旁邊,臉上滿是細細的血口,蘇惠芳坐起身問:“老伯呢?”
“死了。”範瑤雲淡風輕地說。
蘇珏看到了他在別過頭去時眼底的淚,少年想要假裝自己不在乎,然而那眼底的淚卻出賣了他,蘇珏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艙外。
風雪過後,太陽枕在那水天一線,将紅色的光琳琳灑滿江面,碧水長天,似人間仙境。
船頭老人家硬邦邦躺在甲板上,自己披給他的裘衣早已不知被風刮到何處,身上的粗布衣早被風雪扯的絲絲縷縷,臉上全是鮮血。
蘇珏跪在老人身旁,低頭垂眸,負罪感在胸腔之中漫延擴散,若他不在漫天飄雪時出城,老人此時應該在碼頭旁的小屋內烤火吧。
世事難料,難怪師父常說,卦不敢算盡,恐天道無常。
蘇珏就那麽靜靜的跪在那裏,冷笑。
楚雲祁說他是見慣了人世間的分分合合、生老病死後仍大愛天下,才能做到溫潤如玉、處事不驚。
能做到波瀾不驚,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所牽挂之人,一旦這心上放了一個人,便會時時刻刻為他所牽動,所有的喜怒哀樂便因那人所起,而自己也就變得有所顧慮起來。
老人家沒有所牽挂之人,所以能在風雪天送他出城,所以能置身事外為他解說情為何物。
蘇珏一直背對着船艙跪着,範瑤從船艙裏出來,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去理他徑自一人走到船頭拿起船槳,将船緩緩駛向楚國東邊的小城重陽。
船在重陽城碼頭靠岸,蘇珏将老人葬在面朝湘庭澤的一坐小山上,與範瑤在重陽城稍作休整,便乘着辎車向東繼續行去。
旬日有餘趕到熙國都城臨沂。
熙國靠海,當時各國産鹽都很少,在如此情勢之下,熙國海鹽幾乎占去天下鹽産的十分之六七,國都臨沂自然成為天下第一鹽市,其繁華程度可見一斑。
在蘇珏進城、于駐熙使臣的驿館裏安歇的整個過程中,熙王都沒有派遣一名使臣前來問候。
蘇珏感覺不妙,只得派駐熙使臣前往熙國王宮知會熙王。
約莫一頓飯的功夫,使臣回來告知蘇珏道:“熙王正在面見傾國上卿鳳清。”
蘇珏聽罷,心頭一緊,他皺了皺眉,嘆了口氣,起身對使臣行了一禮道:“有勞大人了。”
使臣拱手還禮後道聲“相國安心歇息”便退了出去。蘇珏垂眸,靜坐在木椅上,不發一言。
熙國宮殿內。
約莫四十出頭的熙王頭戴冠冕,身着繪有虎紋的王服坐在王座上,熙人将虎視為勇猛善戰之物,以虎為尊,故王公大臣們都喜着虎紋華服。
熙王緩緩道:“傾國上卿不遠千裏來我熙國所為何事啊?”
“熙王容禀,聽外臣絮叨了。”一身紅衣的鳳清振袖拱了拱手道:“臣在傾國聽了這樣一個故事:冰天雪地裏,一農夫于阡陌撿到一只凍僵的蛇,農夫憐其,便将蛇揣在懷裏用體溫暖之,不久蛇悠悠醒轉,張開毒牙将農夫咬死。外臣将這個故事講給大王聽,就是要讓大王明白,熙國便是那農夫,而楚國便是那條毒蛇。”
“而今中原各國合縱伐楚,楚懼,向熙示弱,以求結盟化解危機,待危機一過,外臣恐楚國反咬恩人一口,故特來此勸谏熙王,切勿憐楚。”
熙王聽罷,驚得一身冷汗,又聽侍衛來報楚相已經入臨沂,要見熙王,便揮袖怒道:“不見!”
“外臣臨行前,我王再三與臣說起王上,我王說王上是東海神蛟,勇猛果斷,早就想與熙結為友國,今贈黃金千镒,戰車百兩,白璧百雙,聊表誠意。”鳳清拱了拱手續道。
“好,好。”熙王被鳳清這幾句話說的喜笑顏開,連聲叫好,樂呵呵地在結盟國書上蓋了印,道:“多謝傾卿勸谏,寡人為傾卿備一宴席,傾卿随寡人來。”說着起身離座。
是夜臨沂楚國使臣的驿館內,蘇珏沐浴後換了件輕便白衫,在楚國使臣為自己接風洗塵的當兒,他了解到臨沂的形勢——
如今熙國臨沂城中最有名望當屬熙國上卿梅昶曲之子梅灏,此人師從大賢隴南子,是隴南子的得意高徒,年紀輕輕便有門客三千,待人不卑不亢,在而今禮樂崩壞之世,梅灏卻依然遵守着商王的那一套繁冗的禮儀,可見此人內心堅毅,是個難得清醒之人。
此人文章言辭不像他老師那般犀利,然通篇讀來,卻能讓人醍醐灌頂,儒雅言辭中透着對時事的獨到見解,熙王封其為“含章君”。
只要見到熙王,蘇珏便有把握說服其與楚聯盟,既然含章君如此得熙王看重,不妨說服此人,讓他在熙王面前進只言片語,如此一來,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下官這就為相國備一份厚禮,以贈與含章君。”楚使道。
“不必,含章君非官場之人,備禮反倒弄巧成拙,大人幫我下了拜帖,明日我親自前去拜訪便是。”蘇珏搖頭否認道。
楚使點了點頭,答了聲“諾”便離開了。
傾國駐熙使館內,身披朱紅鳳裘的鳳清抱着手爐坐在在木案旁,有一下沒一下翻着書簡,點點燭光映在他狹長的鳳眸裏,燦若群星,這雙眼眸生的極好,眼尾微微上挑,眼線深且長,瞳仁黑且亮。
莊歸不由得盯着他的眼眸出神,世間鳳眸不少,好看的眸子也不少,然莊歸覺得,這眸子長在了鳳清身上,就像是有了靈性一般,攝魂奪魄。
“你說楚相現已到臨沂?”鳳清擡眸看向站着的莊歸。
莊歸回過神,紅了臉,連忙低頭掩飾似地咳嗽了一聲道:“楚相已在使館內住下了,熙王沒有派使臣前去問候。”
“是蘭兒呀......”鳳清仿佛沒有聽見他說什麽,薄唇動了動,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