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裂變

楚雲祁靜坐在偏殿的書案旁,正在燈下細細讀着蘇珏評注的《縱橫計》。

墨色長發束着白玉冠,身着朱鳳玄黑纩袍,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書案,仿佛在沉思。

“王上,相國大人回來了,正在殿外候着求見王上。”侍者走進來,打破了偏殿的沉寂。

楚雲祁擡頭,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他放下書簡起身道:“宣!”

侍者向楚雲祁行了一禮,快步退了出去。

不多時,身着白衣金鳳朝服的蘇珏走了進來,振袖行禮道:“臣蘇珏自熙歸來,将兩國結盟國書交與王上!”

楚雲祁快步走下一階白玉階,從他手中接過國書,打開看了看,點了點頭遞給給事中。

他笑着握住蘇珏的手道:“相國辛苦,出使熙國促成兩國聯盟,破合縱于無形,如此一來,傾國想通過合縱掣肘我楚是不能了。”

說着轉頭看向給事中道:“起草诏書,傳寡人旨意,相國蘇珏不負王命,封爵昭文君!”

給事中領命後向楚雲祁、蘇惠芳各行一禮,退了出去。

蘇珏對楚雲祁行大禮道:“臣——蘇珏謝過我王。”

向楚雲祁交代完與熙結盟的細節後,已是日薄西山,在他出使熙國期間,楚雲祁也為變法做好了準備,箭在弦上,一觸即發,就等着蘇珏回楚坐鎮。

“相國一路舟車勞頓,快回去歇着,變法也不急着這幾天。”楚雲祁道。

“臣告辭。”蘇珏向楚雲祁行了一禮,退出偏殿。

沐浴之後,蘇珏換了件月白色長衫,散着一頭如墨玉般的長發,坐在書案旁翻看楚國近年來的人口規模和可耕作田地的情況。

忽然,屋外的嘈雜聲打斷了蘇珏的沉思,他皺了皺眉起身走了出去問道:“因何事如此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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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相國,大将軍在府外求見。”侍衛行了行禮道。

“哦?為何不請将軍進來?”蘇珏皺皺眉,說着向府門走去。

門口的侍衛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大将軍魏然肉袒負荊向蘇惠芳行大禮道:“魏然不知相國為我楚殚精竭慮,還出言不遜,特來請罪。”

蘇珏上前扶起魏然,道:“将軍刀口舔血,為楚出生入死,蘇某受将軍幾句教誨也是應該,将軍何罪之有?”

經此一事,魏然再也看不起這個他口中“面如冠玉,書生樣”的大楚相國了,将相二人一心為國,将變法轟轟烈烈推上臺來。

相國府上,來往官員絡繹不絕,不時有人抱着一堆竹簡步履匆匆地出府上了馬車而去,馬車揚起的灰塵還沒散去,又有轺車在相府門前停了下來,也是神色匆匆進了相府。

相府內,可以用“人滿為患”來形容了。

兩進兩出占地一畝多的府邸現在卻顯得是如此狹小,除了下人們的東西廂房,廚房,卧房外,剩下的客房都用來接納修改謄寫變法方案的文員。

一紙《求賢令》傳下去沒多久,志士仁人便如雨後春筍般湧向楚國國都鄢城。

一日內于鄢城客棧住下的士子就達五六人,由于時間緊迫,變法已經箭在弦上,來不及建造收納這些士子的學館,楚雲祁大手一揮,将楚成王期間建造的“仙樂宮”改為學宮,他撤掉了所有的伶人歌女,将仙樂宮改名為集賢學宮。

為了充分利用蘇珏出使熙國的時間,為變法做好準備,楚雲祁诏來各郡郡主,各縣縣令等大小官員在集賢學宮為士子們講述楚國律令,各地人口規模,可耕田地面積,甚至是民俗傳說。

旬日下來,集賢學宮的士子們在心中對楚國已經有了一幅較為清晰的圖畫。

魏然當時對楚雲祁此舉頗為疑惑,其他諸侯國的君主在得到賢才的第一時間都是詢問治國之策,楚雲祁倒好,将那些飽讀詩書的士子安置在集賢學宮內,對治國之策不聞不問,卻叫來大小官員給那些士子們整日整夜地講課。

他想問卻又不知該從何處問起,正為這事憋的坐立不安。

直到相國蘇珏帶着聯盟國書歸國,變法開始,他才意識到,楚雲祁所做的那些事情意義有多重大。

士子們熟悉楚國,對楚國的人口,律法等如數家珍,因此在新法頒布下來之後,他們能第一時間知道該怎麽上手推行,讓每一套法令都能真真确确發揮它的作用。

他們在謄抄完新法,一層又一層下傳的時候,不會遺失新法的核心目的,他們又能根據當地的情況對新法內容做出質疑,進行商議修改。

相國府書房內,蘇珏寫完最後一個字,松口氣吹了吹竹簡上未幹的墨跡,緊繃的身子放松下來。

他身邊站着的侍者将他寫完的竹簡拿起,恭恭敬敬地放在楚雲祁身旁的書案上,有條不紊地回到蘇珏身旁立住。

楚雲祁剛看完了一份,将手中的竹簡交給他身邊立着的侍衛,揮揮手,侍衛會意走了出去交給書房外站着的侍者。

那侍者點了點頭飛快走向另外一間客房,客房內身着楚國官服的集賢學宮士子們正在伏案謄抄新法內容。

侍者快步上前将竹簡鄭重放在楚平身旁的書案上,向楚平行了一禮便快步走了出去。

楚平将他手中看完的竹簡交給坐在他右下首的一個士子,微微嘆了口氣,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端起旁邊侍者剛給他添滿的茶杯,喝了一口後,又拿起剛才送來的竹簡看了起來。

時間在衆人忙碌中消逝,相府恍若洪福洞天,衆人不知白天黑夜,只知一份竹簡謄抄完便開始下一份的謄抄。

朝陽一點一點從東方升起,将楚國的宮殿籠罩在金色的陽光下,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楚雲祁手裏握着的竹簡上。

字如其人,竹簡上的字利落幹淨中帶着柔和,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露珠凝結在蘭花上緩緩滑落的溫柔寧靜。

“國強之首在于兵強,首立為獎勵軍功之法。将楚爵位分為二十等。國中官民百姓非立功者不得封爵,公室宗族亦不得例外。奴隸斬殺敵人首級一顆,可贖其身為民,百姓斬殺敵人首級一顆,可得爵位一級。斬敵首級多着,依次論功封賞,雖為奴隸,若建功多者,亦可官至大夫。臣民之田宅奴隸妻妾多少,亦依爵而定。無爵者不得多占田地,不得多使奴隸,不得多娶妻妾。其多者收歸國家,賞與有爵之人......”(注)

緩緩合上竹簡,楚雲祁擡眸深深地看了蘇珏一眼——

陽光灑在那人臉上,透着病态的蒼白,白衣少年松了口氣,緊繃的神經突然放松下來,顯得有些虛脫。

蘇珏輕輕靠在身後的書架上,閉眸休憩,白玉般的手輕揉着眉心。

他穿着件樸素白衫,陽光照在他身上,恍若谪仙。

這兩個多月,楚雲祁親身參與變法的制定與頒發,那一條又一條法令,字字珠玑,切中楚國要害。

蘇珏将歷代變革矛盾總結為三點:農,戰,國。

在這三冊中,各自又細分,農冊中包含兩部分,一為地,一為民,包括十二道法令,這十二道法令分別圍繞土地開墾,土地計算,說民,弱民展開;戰冊中主要圍繞軍隊的組建,獎罰等展開;國冊中就君王統治之策做了詳述,提出了君臣,慎法等概念。

一聲悶雷在天空中炸開來,随之而來的是商幽王二十六年的春天,冰雪漸漸消融,萬物開始複蘇,自此,《定國三冊》開始了它非同尋常的使命。

蘇珏沒有想到,在千秋萬代之後,他這一套法令的核心體制仍在延續。

楚雲祁靜靜站在鄢城城牆上眺望着遠處的湘庭湖,他的身旁是一身白衣的蘇珏。

“今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早了些。”楚雲祁開口道。

“嗯。”蘇珏點了點頭道,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轉頭續道:“啓耕大典定在七日後。”

“哈哈,相國如此嚴肅,難不成七日後要陪同寡人一起籍田?”楚雲祁看了蘇珏一眼,笑道。

蘇珏愣了愣,旋即怒了,他瞪了楚雲祁一眼道:“不正經!”

啓耕大典是君王力勸農桑的典禮,一般是由一國之君攜手王後,在祭祀天地和五谷之神後,君王親自耕作,王後親自采桑,達到勸農桑的意圖。楚雲祁那句話,不是調侃他讓他作他的王後麽?!

蘇珏越想越氣,轉身甩袖就要走,被楚雲祁一把拉住,蘇珏回頭,正對上一雙深邃的眼眸,恍若撞進了浩渺的夜空一般。

楚雲祁故作嚴肅,咳嗽了幾聲,搖頭晃腦沉聲道:“隴南子曰: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昭文君學富五車怎麽連這點禮儀也不懂?”

蘇珏被他這句話給氣樂了,到底是誰不懂“敬而無失”,蘇珏真想看看他這面皮是有多厚才能說這話面不改色的?

“呵......”蘇珏笑出聲來,陽光灑在他略微蒼白的臉龐,眉眼彎彎,好看的眸子恍若沉着整個星空,折射出深淺不一的光,一層一層地向外擴散開來,像是被時間定格了的漣漪。

他這一笑,像是春風吹開破冰的湖面,又像是空谷幽蘭在月色中緩緩盛開。

楚雲祁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輕松地笑,幹淨的不參雜任何情緒,只是開心,為了開心而笑。

楚雲祁的心不輕不重地被人撞了一下,他抓着蘇珏的手都有了些許顫抖,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越來越深沉,楚雲祁莫名的煩躁起來,他松開抓着蘇珏的手,轉過身看向遠處。

帶着寒意的春風一縷一縷将他的煩躁漸漸吹散,他深吸了一口氣,将他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歸結為一句話,于是他轉過頭看着蘇珏,一字一句道:“楚國有相國,實乃三生之幸。”

蘇珏眼底的希冀漸漸暗了下去,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轉過身看向遠處快要落下的夕陽,輕聲道:“遇見你,實乃蘭君三生之幸。”

“嗯?相國适才說什麽?”楚雲祁沒聽清楚他的話,上前一步問。

蘇珏淺淺一笑,搖了搖頭,不語。

幼時乞讨茍活,後随着逍遙子遍訪名山大川,生老病死,愛別離,求而不得,人世間的悲喜轉折他看到過,經歷過,想來人間煙火也不過這些,所以他對什麽都沒有興趣,那些他舉手之勞救助過的人敬重他,感激他,也不懂他。如果沒有梨園之東戲劇般的相遇,蘇珏應該會陪伴着師父平淡地過完一生,心如止水,平和卻孤獨。

楚雲祁不一樣。見到他的第一眼,蘇珏便感覺到那人與衆不同的氣質——生而為王。

參通天地人者,是為王。

那個人舉手投足間有一種讓人不由自主想要臣服的吸引力,他很懂得“度”,做任何事,說任何話都不會太過,時而你會覺得他真實且觸手可及,時而又會覺得他缥缈的無跡可尋。

他可以是文人雅士,吟風弄月,品茶撫琴,也可以橫劍立馬,睥睨天下,楚雲祁的出現讓蘇珏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還活着,自己也會有悲喜羞憤,在楚雲祁遍訪颍城墨家,只是為了給自己作一納涼用的銅櫃時,蘇珏便知道,這個人是他餘生的所有了。

可是,那個人怎麽就不懂他的心呢。

蘇珏垂眸,淺淺嘆了口氣,輕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

楚雲祁上位後,楚成王時期的老臣,識時務的,早早致仕還鄉,也算是功成身退,剩下的老臣有點根基,也算是家大業大,量楚雲祁不會把他們怎樣,也就賴在朝堂上沒打算走。

楚雲祁對他們倒是和藹,念在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也就給個太傅之類的閑職,就這樣,楚國這艘大船在楚雲祁上位後,以這種新舊參雜的朝廷形勢穩當地在深海中行駛。

新法有條不紊地遍及楚國推行。

朝中那幫老臣一看,這新王是鐵了心要把楚國從頭到腳都換一遍,眼看着非但自己祖輩的基業不保,連後輩們也快被《求賢令》求來的賢人踢出朝堂了,于是老太傅和幾位老臣決定:次日朝堂力谏王上廢除新法!

于是,在翌日清晨,老臣們早早的駕着轺車趕往王宮,待身着王服的楚雲祁坐定。

“王上,”老太傅便出列朝班道:“君上剛立朝政等一切事務還未穩定,為君者,該廉政護國,守制安民,而不是受相國蠱惑,變法擾國啊!”

接着嘩啦啦一片臣子跪下來高聲道:“臣請王上廢除新法!”

擁護新法的朝臣們見那幫老臣來這一出,都是一愣,衆人看了看位列衆臣之首的蘇珏,見他波瀾不驚,依舊安靜少言地站着,于是紛紛将目光投向王座上的楚雲祁。

楚雲祁坐在王座上,他眯了眯眼睛,語氣緩慢道:“老太傅的話未免說的太絕對了些。”

衆臣被楚雲祁似劍般的冷峻目光一掃,都噤聲低頭。

楚雲祁起身走至黑玉案前,朗聲道:“我楚國自稱王七百年以來,哪一代君王不是積極進取,擴地強國?大争之世,強則強,弱則亡!相國之法,爾等也都看在眼裏,這是誤國擾民之法嗎?非也!此乃富國強民之法,我大楚,必遵之!”

字字铿锵有力,各個朝臣聽來如雷貫耳,楚雲祁頓了頓,放緩了語氣道:“老太傅為國操勞,寡人準許你回老家頤養天年。”

老太傅一聽,愣了愣,還想在說些什麽。

楚雲祁擡高了聲音道:“老太師年紀大了,腿腳有些不便。來人!給寡人把老太傅擡出去!”

話音剛落一隊侍衛便訓練有素地進殿,托起那些跪在地上的老臣,那些臣子大驚失色道:“王上饒命啊,王上!”

楚雲祁“啪”地一拍黑玉案,轉身揮袖道:“都是我楚兩代老臣,在朝堂上如此喧嘩成何體統?給寡人把他們架出去!”

老太傅甩開侍衛的胳膊,冷哼一聲,道:“謝我王關心,老臣還走得動!”說完,他拄着拐杖,帶着他最後的傲慢離開。

自始至終,蘇珏都沒看過這些人一眼,仿佛老臣逼宮對他來說只是一場鬧劇。

身披盔甲的魏然風風火火地走進來,在蘇珏右下首立住向楚雲祁行大禮道:“王上,密謀造反的都給逮住了,要怎麽處置?”

衆臣這才注意到,大将軍魏然早朝不在,魏太後也沒有在一旁旁聽。

王座上楚雲祁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袖子,淡淡道:“殺了吧。”

魏然顫抖了一下,他以為自己沒聽清楚,擡頭道:“太傅熊氏一族,祭禮官百裏一族密謀造反,臣已将逆賊捉拿,約五千人左右,王上要如何處置他們?”

“殺了吧,城南五百裏之外不是有個亂葬崗麽?正好給他們修個陵墓。”楚雲祁低着頭,慢條斯理地整理着袖子,十二旒冠遮擋着他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

魏然咽了口口水,他定了定神,抱拳行禮道:“諾!”

衆臣嘩啦啦跪倒在地上,在楚廷做事這兩個多月來,他們見識了王座上那位弱冠之年、楚國最年輕的君王經天緯地的胸襟,以及過人的領導能力,而在今天,他們又看到了這位君王鐵血過硬的政治手腕。

他們開始明白,當時楚成王暴斃身亡,趙氏、昭和謀逆沒能在楚國激起浪花,年輕楚王上位沒能引起楚國內亂的原因了。

蘇珏擡眸,看向楚雲祁,正好與他投過來的目光彙聚在一起,兩人隔着十二旒無聲對視。蘇珏沖他點了點頭,淺淺一笑。

王者,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他們是領導者,在其他人都慌亂失措的時候,跳出局內,理智而又冷靜做出指令,所以對臣民們來說,他們是高深莫測,陰晴不定的。

一位好的君王,不只是遵守禮儀制度,從善如流那麽簡單,帝王南面之術就是打太極,需要在奸佞小人和正人君子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滿朝堂都是谄媚小人不行,滿朝堂的正直儒生更是不行,帝王要讓他的臣們畏懼他,敬佩他,不二心。

這些,楚雲祁都做到了。楚雲祁在上位後,就盯上了老太傅一幫家大業大的老臣,放長線釣大魚地對他們賴在朝堂上不走的行為視而不見,溫水煮青蛙般等的就是這個時候,收拾了一幫老臣的同時,昭告天下,寡人力推變法,逆流而上者——死!

五千人算什麽,蘇珏知道,就是這次牽連人數上萬,楚雲祁也會連眼皮也不眨一下地讓他們去死。

楚雲祁眼神掃過匍匐在地上微微顫抖着的臣子,冷笑一聲,将目光轉向蘇珏,那些臣子不懂他的用意,他知道蘇珏一定會懂。

果然那個身着白衣金鳳的少年沒讓他失望,偌大的恢宏宮殿內,白衣相國靜靜地立着,他朝着自己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楚雲祁有一種“得知己如蘇珏,死也值得了”的感慨,他深吸了一口氣,壓下想要沖下去抱住蘇珏的沖動,起身揮了揮手道:“都起來吧,沒什麽事就退朝。”

衆臣擡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紛紛起身,向楚雲祁行大禮道:“我王萬年。”之後,陸陸續續退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軍隊制度為《商君書》中的一則法律條例,筆者将古籍翻譯成了現代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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