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揮師南下

翌日早朝結束,大司空(楚國的一種職務,一般時掌管祭祀、典禮、君王出巡之類事務)便東奔西跑,為楚王南巡體察民生做準備。

變法初成,的确需要時刻關注民生,他十分支持楚王這次南巡,只是難以捉摸的年輕楚王一再強調南巡要有足夠的排場,極盡奢華是最好不過,看那意思還想讓中原各國都知道南巡的事情。

這一點,他十分不解。

第一、君王體察民生本就應該越低調越好,這樣才能接觸到百姓平常真正的生活狀态;

第二、變法初成,一切規章制度都是在打破後重建的,此時極需一個安定的外部環境,若中原各國得知楚王不在國都坐鎮,難免會想伸手過來攪局;

第三、極盡奢華的排場會讓百姓難以承擔,這樣百姓會對君王失去愛戴之心,失民心的楚王要怎樣撐起楚國這麽大一片天呢?

他本以為相國會谏言阻止,可沒想到,位列百官之首的相國整個過程都一言不發,絲毫沒有要向楚王提議減少出巡開支的意思。

對這位相國,他是三分仰慕七分嘆服。

孤身一人入熙,不費一兵一卒三言兩語扭轉楚國尴尬地中原局面,通過熙國牽制住傾國,為變法營造出穩定的外部環境。

之後回國接手變法,有條不紊安排好各個職位,使楚廷成為一支配合完美的、戰無不勝的軍隊,風馳電掣般進行變法。

若不是他在楚廷為官,他這輩子也不會相信這些事情出自那位白衣翩跹,溫潤如玉,謙虛溫雅,說話時總帶着淡淡微笑的公子之手。

“相國都未谏言,王上這樣做應該有他自己的目的。”大司空思忖着。

于是,一個早朝下來,大司空已經壓下滿腹疑惑為楚王南巡東奔西跑地做準備了。

正如蘇珏所言,想要滅了嶺國,強攻是讨不到半點好處,只能出其不意克敵制勝。

楚雲祁在啓耕大典前就開始考慮收拾嶺國的事情了,弱冠之年,鮮衣怒馬的年紀,楚雲祁迫不及待想要親自率領一支屬于他自己的軍隊,痛快地打上一場。

激揚澎湃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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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雲祁又和同齡人不一樣,他沒有愚蠢到只有滿腔熱血,他考慮到,戰争,不論勝負,帶來的都是沉重的死亡,肩負着整個楚國的他也沒有權利讓楚國千萬百姓因為自己的滿腔熱血落得妻離子散。

有些犧牲是必要的,但是沒必要的犧牲是毫無道理的。所以,他選擇以南巡作幌子親自率兵攻伐嶺國。

醉翁之意不在酒,攻打嶺國一事必須做到嚴密,以免打草驚蛇,功虧一篑。

所以他的計劃是,讓“楚王”在南巡是身體抱恙,自己好脫身率軍讨伐。

故清楚知道此“金蟬脫殼”之策的只有蘇珏,魏太後以及楚平三人,考慮到魏然過于直白的性子,楚雲祁思慮再三決定後将他排除在外。

楚王的車駕浩浩湯湯地開出鄢城。

随着車駕傳播出去的便是“楚王南巡,上大夫楚平跟随,楚相昭文君監國,魏太後佐之”的消息,中原各國都緊緊盯着這個南邊最先稱王的大國,等待着年輕的楚王下一步棋的走向。

蘇珏身着白衣金鳳相服站在鄢城南門望着漸行漸遠的車隊。

在楚雲祁出征前一夜,蘇珏焚香除塵,于蓍室為他占得一卦——上坎下坤,師卦。

《象》曰:地中有水,師,君子以容民畜衆。

是說王者出師,守持正固剛正不阿,百姓紛紛服從,大勝而歸。

“蘇珏于鄢城等我王凱旋歸來。”

楚雲祁的車駕早已經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不見,蘇珏還是一動不動地站着,此次出征根本不用楚雲祁禦駕親征,派範夤足矣,蘇珏明白楚雲祁一點點的“私心”。

年輕君王鮮衣怒馬,叱咤疆場,指點江山,睥睨天下。

這是他吸引蘇珏的地方,此情,說不清道不明。

“楚王”離鄢沒幾日便感染風寒,巡察的重心便自然而然落在楚王欽點要跟随的上大夫楚平身上。

上大夫楚平每日都會将他巡察所看到的盡職盡責、一一彙報給因感染風寒只能坐在轺車裏的“楚王”。

與此同時,颍城軍營內,三萬将士枕戈待旦準備跟随者他們年輕的王上出征嶺國。

此次攻打嶺國,重中之重是隐秘行軍蹤跡,戰略要點便是攻其不備,速戰速決。

楚雲祁為主帥,副将範夤,三萬将士秘密翻越大庾嶺,揮師直指嶺國國都川瑜。

楚國新軍最鮮明的特點便是紀律嚴明,接受命令效率高,主将所傳指令,能迅速且高效傳達到各司馬處。

楚軍偃旗息鼓,星夜兼程,很快便進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大庾嶺。

“我軍已至大庾嶺,現天色已晚,傳令下去,各軍在附近盡量尋找山洞安營紮寨,禁明火,不許私自搭竈做飯,暴露行蹤者,軍法處置,明日日出行軍。”楚雲祁壓低聲音下令。

“諾。”從軍中郎(軍中傳達主将消息的官職)點了點頭,抱拳行禮後,飛快跑開,向各路司馬傳達指令。

吩咐完一系列事情後,楚雲祁松了口氣,靠着一棵樹坐了下來。

西邊的金烏已經完全落了下去,眨眼間大庾嶺便籠罩在濃濃的黑暗之中。楚雲祁拿過範夤遞過來的大餅和幹肉條,三兩下一個大餅、四兩重的幹肉條已經下肚,又接過他遞過來的陶瓶,一通狂飲之後,豪氣萬千地抹了抹嘴,圍坐在他四周嚼着幹糧和幹肉條的士卒紛紛拍手叫好。

楚雲祁笑了笑,壓了壓手,示意衆人莫要哄鬧。

在這以前,所有關于戰争領兵的信息都是楚雲祁從書中讀來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閱兵書,連綴竹簡的麻繩都被磨斷了,以至于到後來,兵書中的內容他都能信手拈來,倒背如流。

然而,當他真的親自率兵的時候,才真切體會到木清當年為何一直強調“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首先在精力上他就表現出了明顯的欠缺,軍營中的生活以及與士卒們的相處,也顯得捉襟見肘。

和将士們相處的這一個多月,雖然一刻不停地急速行軍已經消耗盡了他的精力,但是從中學習到的領兵方法、和士卒們親如一家的感情、以及這種粗糙中透着不拘一格的作息方式,以或是鞭策或是安慰的方式如影子般陪伴着他。

将士們都吃飽喝足,倒頭睡了過去。

楚雲祁卻怎麽也睡不着,也許是小腿處傳來的酸脹感太強烈,也許是這幾日的磨練,讓他無法在高強度行動後迅速入睡。

楚雲祁微微嘆了口氣,起身在林間漫步。

一輪圓月遙遙擎在夜空,柔和如水的月光傾瀉而下,林中微風習習,不時傳來幾聲不知名的鳥兒的鳴叫聲,一條不知源頭的清泉緩緩在林中流淌着,潺潺的流水聲在這恬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悅耳動聽。

楚雲祁一個人坐在泉水邊的一個大石頭上出神,蘇珏的面容在他腦海裏久久揮之不去,和将士們鬧哄哄地待在一起的時候,思念還沒有這麽強烈,一旦放松下來,。

蘇珏的嗔怒,淺笑,運籌帷幄,以及勝算在握時的神态想走馬燈似的閃過他腦海。

怎麽就如此想那位白衣勝雪的相國呢?

楚雲祁皺眉。這個問題他不知該怎麽回答,他翻來覆去地尋找着答案。

樹林裏傳來的一縷幽咽低沉的埙聲打斷了楚雲祁的沉思。

他掐了掐眉心,當下輕手輕腳向樹林走去。

銀色月光下,一個士兵靠在一棵樹上,正低頭擦拭着手中的青鋒劍,想來剛才的一縷埙聲是從他那裏發出來的,輕風吹拂着樹葉嘩嘩作響,楚雲祁走上前拍拍士兵的肩膀道:“還不去睡麽?”

那位士兵回過身見是楚雲祁,愣了愣,忙起身抱拳行禮道:“王上!”

皎潔的月光灑在樹林裏,楚雲祁看清了士卒的臉。

是馮高。

在楚雲祁南巡的前一日,蘇珏将馮高帶給他。

“大庾嶺素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名,山內更是沼澤密布,王上此次率軍秘密翻越大庾嶺,必須要有熟悉大庾嶺地形的人做向導。馮高,家住大庾嶺山腳下,常年進出大庾嶺,對其地形地勢摸得很清楚,王上出征前不妨帶上他。”

楚雲祁驚訝地發現,他将蘇珏給他說的話記得如此清楚,就連那人說話時的神情、淡淡的語氣都是如此的清晰。

月色如水,突然間很想立刻就見到那個溫潤如玉的相國了。

楚雲祁笑着搖了搖頭,目光落在馮高手中拿着的埙上。

“你會吹埙麽?”楚雲祁問道。

“不會吹,”馮高搖了搖頭,很寶貝地将埙握了握道:“蘇公子救過我的命,這個埙是他不小心落下的。”

“公子神仙一樣的人,咱一大老粗也沒啥報答他的,我就日日供奉着這埙給公子祈福,那天公子找到我,我才知道公子已經是我楚國的相國了。”

“他讓我随着王上出征,我馮高命都是相國給的,別說是随王上出征,就是讓我去死,我眼睛也不眨一下,就是我這随王上出征還不知道啥時候能回來呢,所以我就把埙帶在身邊。以前看見過公子吹這埙,好聽的緊,我就也想試着吹吹。”

在楚雲祁還是颍樂侯的時候就不止一次聽人說起蘇珏的活菩薩之名,現在親自接觸到将他奉若神明的馮高時,楚雲祁對蘇珏那種虛無缥缈的“救世之舉”才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實處。

是的,在這個禮樂崩壞的大争之世,真的有一個人,一聲不響地救民于水火。

一時間,千萬種滋味湧上心頭,楚雲祁微微嘆了口氣,他笑着拍了拍馮高的肩膀問道:“相國救你,當然是想要你安穩活着,別老是死呀活呀的。”

“嗯。也對。”馮高低頭想了一會,點了點頭,沖着楚雲祁憨憨一笑。

對面人憨厚老實的笑容讓楚雲祁心頭一暖,他問道:“可否娶妻?”

“前年娶了個媳婦。”馮高略微羞澀一笑,長滿老繭的手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臉道:“此次若能建功,王上的獎賞就能給媳婦買胭脂了。”

楚雲祁看着他,由衷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馮高順勢在地上坐了下來,扭頭問“走的時候沒對妻子交代兩句?”

馮高撓撓頭笑道:“咱就一大老粗,也不會說什麽情話,就說了句‘我會與你同生共死,吃苦耐勞,永不相棄。但願能握着你的手,跟你一起走到老。’”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楚雲祁喃喃。

他将這句話反複咀嚼,良久長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打完這場仗,就回去瞧瞧媳婦,承諾好的一起到老,可別食言了。”

“嗯!”馮高點點頭。

楚雲祁看着眼前人憨厚的笑,以及打完仗受賞的希冀眼神,感慨萬千。

一起終老是不易的,更何況是在這戰火飛天的亂世。

商幽王二十六年春,楚王南下巡察。

傾國派遣上将軍景明率領二十萬大軍攻打東北邊的小國蔡國,蔡君連發三道國書派遣蔡使向楚國求兵。

蔡國位于傾國東北角,其西面與傾的雲中郡接壤,東面是陳國的濁城,南面是傾國的東北門戶,與楚國相距甚遠。

此次蔡君派遣使臣前來求助,注定了空手而歸,這種出力又讨不到半點好處的事情,蘇珏不會做。

蔡國使臣被安排在駐楚使館,他幾次下拜帖去拜訪楚相都被告知相國身體抱恙概不見客。

楚國相府。

“相國,傾國太嚣張了,我們助蔡守城正好可以削削傾國氣焰,此外我楚新軍已操練完畢,助蔡一戰可試試效果呀。”範瑤站在蘇珏身邊問道。

蘇珏落筆,宣紙上黑墨寥寥幾筆勾出山谷。

月如鈎,一株蘭花寂寂開放,他拿起畫吹了吹,擡眸笑着搖搖頭道:“第一、蔡國在傾國東北方,與我大楚相距千裏,我軍前去助蔡守城,很有可能會被傾君半路截住。”

“第二、我楚與蔡地并不接壤,也就是說,蔡地對于我們來說就是一塊飛地,還是一塊壓在傾國頭頂的飛地,蔡君提出的守城得勝後歸附我楚,于我們有何益處?想要接手蔡地就要滅了傾國,瑤兒是有把握率領我楚新軍六十萬滅掉傾國?”

蘇珏不論何時何事都是一副雲淡風輕、波瀾不驚的模樣,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也是一如往常的溫和。

範瑤聽罷便漲紅了臉,重重點了點頭道:“範瑤沒有把握。”

範瑤從小便随他哥哥範夤跟着楚雲祁,少年一身好功夫,就是脾氣乖戾了點,絕不會低頭認錯。

就算事情是他搞砸的,他也嘴硬不服輸,再加上楚雲祁沒條件地整天慣着,少年更是長了一身的刺,楚雲祁要是知道他慣着的少年這會正低着頭認錯,應該會驚訝個三天三夜。

“那......相國要一直這麽不見蔡使麽?”範瑤問。

“這個......”蘇珏皺了皺眉,他還沒想好怎麽和蔡使說,正為這事頭疼。

“相國,太後來了。”管家在外敲了敲書房的門。

“太後?”範瑤看了門外一眼,轉頭又看向蘇珏。

“走。”蘇珏起身向外走去。

魏太後身着華服正坐在黑玉案旁喝茶,蘇珏上前行大禮道:“臣蘇珏見過太後。”

“嗯。”魏太後點了點頭,示意他在對面坐下,單刀直入問:“蔡國求兵一事相國打算怎樣解決?”

“不借。”蘇珏道。

“那為何不見蔡使?”魏太後笑了笑問。

“臣還未想好該怎樣拒絕。”蘇珏如實回答。

魏太後聽罷朗笑幾聲,眼眸裏盡是笑意,她看向蘇珏道:“本宮就最煩你們這些話不好好說,非要繞一個大圈,你下去通知蔡使,明日早朝時讓他進宮,本宮老了,也不怕得罪誰,唱白臉的事就交給本宮得了。”

蘇珏起身,鄭重向魏太後行大禮道:“太後萬年。”

翌日朝會。

魏太後高坐九階白玉之上王座的側案旁朗聲道:“以前本宮在侍奉先王時,先王若是坐在本宮身上,我便會感覺疲憊不堪,先王若是将整個身子壓在我身上,我便不覺得有那麽累了。”

這一番話說完,蘇珏身子抖了抖,他扯了扯嘴角,和楚雲祁還真是母子兩,說話毫無顧忌。

衆臣面紅耳赤,那蔡使更是滿臉通紅地看向魏太後,身着金鳳華服的太後風姿綽約之中透着一股大氣。

能面不改色地說出此種難登大雅之堂的話,天下女子唯魏太後一人爾。

魏太後掃了一眼滿殿衆人,笑了笑道:“本後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先王将整個身子壓在我身上,對我有好處我當然樂意,如今你蔡國懇求為楚國出兵,耗費的是我楚國的糧草物資,死的是我大楚銳士,這種沒有好處的事情,我一個女子都不樂意,更何況一泱泱大國?”

話糙理不糙,魏太後這一番話說來,蔡使一句也接不上,衆文武大臣更是對這位太後的胸襟佩服的五體投地,這件事也被史官以五味雜陳的心情計入史冊。

後人評價楚宣太後:恢弘壯麗帝王業,怎奈其為女兒身。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魏太後的橋段是秦史中有關秦宣太後很經典的一個場面。太後公然在朝堂上開黃腔,這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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