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預計降落時間是八點十二分,在這之前,八點剛剛出頭的時候,鄧莫遲就自己醒了。

彼時陸汀舉着望遠鏡正在眺望,第四區就在下方,這是一片相當廣袤的土地,面積大約是特區的二十倍,掩藏在滾滾輻射塵之下。距離先前标定的降落地點還有大約10公裏,飛船已經在降低速度。

“醒了?”陸汀回頭打招呼,有種這人剛剛在自己床上睡了一夜的錯覺。

他看着鄧莫遲的鼻梁,從正面到側面。那人迎着陽光,在他身旁站定。

于是他又往側面蹭了蹭,挨得更近了些,“剛才忘記說了,早上好——”一種明目張膽的沒話找話。

“早。”鄧莫遲居然配合他回了一句,又道:“下去之後你可能會遇到一些物種、現象,還有人的行為,都不是那麽好理解,受不了就回家。”

“你也太小看我了,”陸汀正在戴工作手套,低頭笑了,“我提前看了很多這邊的資料,不是兩眼抓瞎,而且哪天有空我真要給你好好講講我們在警校都是怎麽訓練的。”

“好。”鄧莫遲道。

“你看。”他又說。

陸汀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機艙外黃蒙蒙一片,是飛船正在穿透約50米厚的霾塵層。很快地面的情形就出現在眼前,陸汀看到那條奔流的河。已經是靠近入海口的流域了,它确實如傳說中那樣帶了些許紅色,基調卻仍舊是廢水的灰黑,因此顯得更加污濁。

他也看到山脈,那些幾億年前地殼拱起的巨大褶皺,植被絕跡,地表裸露。如今赭紅色的土壤卻被掩蓋了大半,山體縫隙間布滿工業垃圾,那些殘骸有大有小,但從這個高度看,全都像黑螞蟻的屍體。偶爾有人類的房屋孤零零地出現在較為平坦的位置,仿佛馬上就要被鋼鐵的巨浪淹沒。

“那個就是你的安全屋嗎?”陸汀指向玻璃前窗上正在閃動的紅點,對應到地面上,越來越近的,是一座灰白屋頂的平房。

“是的。”鄧莫遲顯得有些詫異,或許他沒想到陸汀對此地的了解已經到了這種程度,知道多數人會設置一個安全屋當作補給和儲物的據點。他補充道:“一會兒就停在那裏,周圍三十米可以保證安全,停在別處會有人偷你的飛船。”

陸汀點頭答應,站在操作臺前調整落地角度:“其實是偷不成的,我這個安保系統一般人破解不了,除非,”他轉臉沖鄧莫遲笑,“除非你來偷。”

“人外有人。”

“別謙虛。”

“偷不到他們就會毀掉它,”鄧莫遲背上刀,老老實實地戴上了面罩,“比如砸壞引擎,或者直接燒。”

随着一聲可以忽略的觸地響動,“Aldebaran-b”不偏不倚地落在安全屋門前,要進屋只需走上幾步。不得不說陸汀的駕駛技術的确過硬,“那我就得逮捕他們了,”他這樣說,也開始佩戴面罩,卻是有些緊張的模樣,“三十米內怎麽保證安全啊。”

“做一個紅外線網,埋幾圈并聯雷管,光路在形狀上避免死角就能防止靠近,”鄧莫遲耐心地解釋,“炸藥定期補充,足夠應付一般情況了。”

那也就是說經常有人被炸嗎,陸汀心想,但在第四區設置熱敏爆破裝置,确實也沒觸犯任何法律條文,同時出于私心,陸汀把這歸于一種合理自衛。他又問:“只有一個出口?”

“只有一個出口。動态的。”鄧莫遲跳下艙門。

陸汀緊跟其後,把飛船鎖好,手環顯示室外γ射線的平均照射量已經達到380毫希/年,接近聯邦規定的照射上限。這僅僅是抵達了距核爆彈坑二百公裏以外的地域。

兩人倒是沒急着從炸藥圈裏出去,而是踩過滿地浮土,進入那間灰撲撲的安全屋。這屋子從外看就是個不起眼的水泥墩子,陸汀踏進去才發覺別有洞天。當然不是環境有多舒适、裝潢有多精美,并無隔斷的一整間大屋,更像是一間廠房,機床、平衡機、大梁校正儀……各種設備破舊且齊全,黯淡日光從天花板下方的扁形窗戶漏出,機油味和鐵鏽氣混合在一起,把昏暗襯得更暗。

夜視目鏡仍舊效果欠佳,好在鄧莫遲拉開了頂燈,陸汀的眼睛這才稍微舒服一點。他看什麽都新奇,試探着走近那些設備挨個地瞅,背着手以防不過腦子去碰,又去瞧房間另一邊堆放一地的東西。它們看起來就是破銅爛鐵,卻被擺得整齊,應該是撿回來還沒賣出去。

鄧莫遲默許了他的參觀,兀自從抽屜中翻出自己的分指手套,防輻射材料內膽粗糙,他就像傷口不會疼似的麻利戴上,“不要用皮膚接觸任何東西,”他又提醒道,“包括家具。”

“可是你剛才就碰了,門把手和抽屜。”

“你應該知道,第二代人造人的基因序列都針對三種射線做了改編,也就是我的父母,飲用經過核污染的水、傷口在α射線中暴露、接受照射後産下胎兒,這些實驗都在他們那一代身上做過,大多數實驗體通過了測試,所以改編效果很理想,”鄧莫遲把一雙鉛制鞋墊丢給陸汀,這東西是外用的,可以固定在靴子底部,某種程度上隔離部分土壤的輻射,“這種基因遺傳到了我的身上。”

陸汀聽得心驚,那些實驗,怎麽看都不該發生在人身上,哪怕被冠以“人造”二字。可事實是它們的确發生了,并且八成是在……自己父親的支持下。

然而陸汀也明白,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鄧莫遲輕描淡寫地說出那番話,也只是為了做出解釋。于是他低頭認真踩上鉛墊,調試嵌合角度。腦海中又浮起第二次見面,這人拒絕自己的面罩時就聲稱“輻射塵對自己影響不大”,如今看來竟是這種原因。但現在不也好好戴上了嗎?既然面罩可以送,那以後更先進的手套當然也能送,某人不懂珍惜健康,那就得自己來監督這位不怕死的愛護身體。

陸汀心裏又忽地輕盈起來了,“再怎樣都是血肉之軀,”他說,“就算有遺傳,你爸媽肯定也不希望看你暴露在殺人射線裏亂跑啊。”

“可能吧。”鄧莫遲說。

算上剛剛的寥寥數語,這也是他首次提及父母,顯然不願意多談。他們都是人造人?在做什麽?還健在嗎?事實上,陸汀一直懷疑自己愛上的是位獨自養家的單親哥哥。

“現在走嗎?”他表面謹慎得體,在心裏已經做好一起動手養家争當雙親嫂嫂的準備。

“走。”鄧莫遲率先出門。

加上鉛墊之後擡步比想象中費力一些,感覺很奇怪,不過陸汀的腿也不缺力氣。他緊跟着鄧莫遲走,正想把自己帶來的那些雜七雜八的裝備從貨艙卸出來任君挑選,卻被人二話不說領到安全屋後的空地。

那裏停放着一輛破破爛爛的……或許可以稱為車的東西。并沒有駕駛座,最顯眼的主體是個長方體車鬥,長寬兩米左右,大概一米五的深度。同樣引人注目的是四條長彈簧臂,一端連接車子底盤,一端是折疊鉗,各有三根機械手指。

“用它就夠了。”鄧莫遲道,捏着手機按了兩下,這車就“滴”地一聲啓動,小狗似的跟在主人身後。

陸汀也連忙追上,追得更緊,他才不想被一輛車給比下去。他也是剛剛發覺,鄧莫遲還在用手機這種古董玩意兒,屏住呼吸鑽出紅外線網也遠離那塊寫有“請勿靠近”的标牌後,陸汀就再也壓不住好奇了,大驚小怪地要來手機端詳,鄧莫遲還真遞給了他,只是提醒,注意看路,不要落單。

那天上午進展還算順利,兩人繞着一座垃圾山走了大半圈,駁船而來的大部隊才深入到這片距離河岸四十公裏的地界。

陸汀了解到,每周都會有起重直升機和重型運載車的隊伍來第四區傾倒垃圾,其中當然是鑄造材料最為搶手,例如生鐵和各類有色合金,它們多數來源于坍塌在地影響市容的大廈,以及報廢的車輛和飛行器,運氣好的話,還能從某些零部件中揀出少量貴金屬。那把神秘長刀也終于派上了用場,并不是什麽古老物件,而是把個人改裝的等離子刀,刀身供氣,刀柄是電源,刀刃則用來釋放足夠切割實心鋼管的穩定電弧。

這也太geek了,符合氣質。陸汀刮目相看。

同時由此看來,鄧莫遲拿刀也不是為了防身。陸汀觀察發覺,他似乎有一套自己的回收标準,看過那些廢料,能被他撿回車鬥的實屬少數。然而一旦碰上什麽想要的,無論它是壓在鋼筋下還是鏽在廢鐵中,他都一定會把它弄出來,握着那把刀子能割能撬,可謂順滑趁手,削鐵如泥。而陸汀能做的仿佛就是幫他扶一扶要切的東西,或是把擡不動的在地上擺正,好讓機械小狗把它拿起來,塞回大肚子。

除去金屬之外,其次受歡迎的就是紡織品了,大量衣物分散在臭氣熏天的生活垃圾中,鄧莫遲解釋說,它們多數來自瘟疫爆發的城鎮以及特區醫院。途中陸汀遇到一隊年輕婦人,十多人左右,個個面黃肌瘦,戴着那種早已淘汰的初代面罩,用來裝東西的竟是手推車,并且車屜子裏基本空空如也,倒是車把上搭着色彩斑駁的短布,細看像是小孩的衣裳。

不會是準備帶回家洗洗就給孩子穿吧……

她們的體力和技術又足夠撿什麽別的東西呢?撿到了,又怎麽保住?對此地層出不窮的搶劫現象,陸汀早在警校便有所耳聞,不過教練員從沒說過逮捕那些人也是他們這些預備特區警察的義務。

這也多麽符合此地的規則,不,不只是第四區,而是整個枯竭的星球。在生存面前,選擇的前提就是優勢,而沒有優勢的群體只能接觸別人過濾掉的殘羹剩飯。

“我能過去給她們送點錢嗎?”陸汀斟酌措辭,他也驚于自己會說出這種話,明知道是治标不治本的提議。

鄧莫遲卻道:“自己想好。如果去,我在原地等你。”

陸汀看着他,黑色面罩遮住那張生動的臉,眼睛也只是兩片空洞的目鏡,陸汀卻感覺到這一秒的對視。他倏然冷靜下來。随後他望着那群婦人走遠,沒有上前,在心裏記住了這件事。

到了中午時分,兩人都是汗流浃背,雖然氣溫不過零上十五度,但防輻射服确實毫不透氣。鄧莫遲帶陸汀進到一間公共安全屋裏吃自帶午餐,這種小房子和鄧莫遲的私人據點建制類似,在第四區十分常見,隔上幾千米就有一棟,提供自助租賃服務。

由于間接污染的恐怖,沒有幾個人敢在室外喝水吃飯,往往都會選擇在這些加了鉛磚的混凝土小屋裏進行補給。鄧莫遲吃的很簡單,一根蛋白棒和兩顆維生素咀嚼片而已,幾口就完事了。陸汀則費了些周章,他把兩份警用幹糧在桌上擺好,從隔離瓶中倒出背了一上午的熱水沖泡,香味很快就從厚鋁箔袋口溢出,這幹糧是培根粥口味的,陸汀還多加了壓縮燕麥塊進去,飽腹感很強,口感也還行,用了真米真肉真蔬菜,而非合成口味。

他插上吸管,遞給鄧莫遲一袋。

鄧莫遲沒有拒絕,并且很快就喝完了。陸汀嫌燙還沒啜下去一半,他就已經疊好袋子丢進垃圾簍。

“還有這個。”陸汀又從包裏掏出兩個桃子。

毛絨絨的黃皮上帶點淡紅,好像少女臉頰,散出絲縷清甜香氣。鄧莫遲接過一個,拿在手裏聚精會神地端詳了一會兒,完全沒了那副總也睡不醒的模樣。陸汀真擔心他做出帶回家給弟妹吃的那種事,畢竟自己沒有多帶,好在擔憂并未發生,陸汀喝下最後一口粥的時候,那顆桃子已經被消滅了。

水分充足,果核分離。鄧莫遲從牛仔外套的內袋抽出一塊手帕,默默擦拭那顆幹淨的桃核。

米粥,還有水果,都是他第一次吃。

“我總覺得不少植物的種子都很好看,都能當吊墜戴着了,”陸汀也啃起自己的桃子,一般他都要削皮,但這次沒有,那種嬌生慣養的習性他想偷偷藏起來,“這顆送你了,我自己這顆,我準備拿回家看看能不能種活。”

“種樹?”鄧莫遲挑眉。

“我種過好多東西,家裏櫻桃都要熟了呢!就是桃樹長大也要好幾年,”陸汀一翹嘴角,酒窩就又露出一個,他看起來有些害羞,“最近我還種了花兒,有空帶你參觀,植物學家都快滅絕了,我算是一個業餘的吧。”

“嗯,很了不起。”鄧莫遲認真地肯定。

陸汀低頭接着啃桃,眼睫也跟着垂下,只敢盯自己的膝蓋,餘光瞧見那顆桃核已經被手帕包好,收回內袋裏去了。

下午霾塵被吹散了些許,天上空出一個光洞,地表一派晴寂。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山尾,身後跟着一輛咯吱作響的鬥車,大批廢鐵就好像被絞碎的舊城市一般躺在熠熠日光下,安靜地升溫。

或許什麽東西堆積得太多就能催生宏偉,包括垃圾也是,而人類在宏觀景物面前的本能反應就是自省渺小,陸汀也不例外。他只能通過多動手幹活來排遣那種漫無目的的淹沒感,除去槍支,他只随身帶了一把小小的激光匕首,到現在也學會用它在鐵板上切出直線了。

有時也會閑聊,都是陸汀在問,鄧莫遲來答,他們不互相看,都仔細觀察四周。談話內容涉及彈坑,涉及各家媒體口徑不一的、當年核爆的當量,還有遺失在那場戰役中的戰機,陸汀對它從小興趣濃厚,“Last Shadow”,這是傳說中的名字,當年叛軍首領的座駕,領着大批的部隊就要攻上岸來。據傳它裝配的某些實驗性技術在當今條件下都無法複原。

可它也僅限于是一支傳說了,最後信號出現地點就在第四區,政府多年來卻只找到一小部分存疑的零件,并未找到主體殘骸,實際上也不該指望什麽事物能在一場核爆中留存。鄧莫遲說,最初前往第四區的風潮興起,就是因為幸存下來的人造人們想要找到那架飛船,為英雄收殓,只不過許多年過去人們漸漸被垃圾吸引,再沒有人相信它的存在罷了。

在介紹環境和解釋原理方面,他從來不吝惜語言,但也僅限于此。陸汀想,這人如果是獨自做這些工作,想必他也相當自适,但那種場景……總覺得十分寂寞。

随着距離的疊加、回收物的堆積,陸汀的汗越出越多。

某次拔出一根銅管塞到折疊鉗裏,他居然有些眼花,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脫掉手套倒出攢了淺淺一層的汗,傻話就那麽說出了口:“我想找一只小狗,活的那種,找到就帶來,”他悶悶地說,“和我們一起幹活,就像以前人去山林裏狩獵一樣,比機械小狗好玩多了。”

“機械狗?”

“就是它,它雖然很大,但老是像小狗一樣跟着你。”陸汀指指鬥車頗為無辜的長臂。

鄧莫遲回頭看了一眼,應該是笑了,面罩下那是極其細微的一聲,“需要休息一下嗎?”

陸汀恍然,道:“不用不用,走吧,走吧。”

于是兩人接着走了一段。

眼花卻又接踵來了兩回,腳下的鉛墊也像是走一步沉一步。陸汀抗拒着不往那方面想,卻還是止不住地意識到,這不是勞累,而是更麻煩的一種狀況。

不會吧?明明才過去小半個月呀?

陸汀下意識摸向背包最靠外的那層口袋,一整盒抑制膠囊,棱角隔着帆布,被他壓在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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