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果不其然,何振聲大驚小怪:“獨行俠開始收小跟班了?”

鄧莫遲不吭聲,只是讓鬥車走在前面,在直升機尾部的貨艙口停住。何振聲打着哈欠繞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開始在陸汀身上打量,尤其是他的面罩。

“你好。”Alpha濃重的汽油氣味遠了又近,陸汀屏住呼吸不想呼入,有些拘謹地伸出右手。

“哦,你是那個,”振了兩下手腕,何振聲一臉恍然大悟,“上次酒吧,Lu警官!”

他看到那只老式腕表,一面之緣後,如今它還在這裏。

“何先生還記得我。”陸汀笑道。

“還有誰會戴這種古董貨,還放在右手上,或者你是左撇子?”何振聲也仍舊是那副笑癫癫的模樣,自顧自從陸汀身邊擦過,爬上機械小狗看貨去了。鄧莫遲已經上了車頭,坐在發動機的鐵殼上,看着他挑挑揀揀。

陸汀不想上去聞汽油,就在下面仰臉望着他們。

“這些,撐死五千,我就只有五千了。”何振聲蹲下去,一手捏着兩只皮手套,一手比劃了一條線,指了指靠自己的那邊。他給自己劃的大概是這一車八成的分量。

鄧莫遲則躍下車頭,踩着鋪了滿車的鋼筋走到他跟前,拿着那把帶鞘的刀敲敲他的手指,陸汀居然聽到了金屬相互碰撞的聲響,好像那指頭是什麽硬物。再踮腳,只見鄧莫遲逼着何振聲接連後退兩步,又抽出長刀,在五成的位置用刀尖重新畫了一條線,“這些五千。”

“沒這麽多錢了,最近周轉不太行,給個優惠?”何振聲把他的刀往後推。

“那就夠多少拿多少啊?”鄧莫遲像是不耐煩了。

“唉,行行行,”何振聲立刻舉手投降,“這一車一萬行吧?你就不能讓我多賺一回。”

一萬塊……陸汀心知自己的畢宿五運行一個月的成本是二十萬左右,還是在他改造之後,大面積使用太陽能的情況下。而這一車是他們兩個人攢了大半個月的成果。他忽然感到由衷害臊,心虛地接着往上瞧,只見鄧莫遲說了聲“好”,就把電弧刀挂回背上,扯出背帶下面壓着的夾克領子。

何振聲又嘆了幾口氣,一邊自言自語“要虧本了”,一邊從褲兜掏出一副紅片眼鏡戴上,照着鄧莫遲的手機掃了掃,這就完成了支付。随後他跳進直升機貨艙挂滑輪騰位置,鄧莫遲則回到地面,站在陸汀身邊,操作那四只電磁鐵鉗臂,開始一點一點地卸貨。

鋼鐵碰撞,“噶喇”聲串串響起,連帶鐵屑塵土飛揚,陸汀在一邊看着也幫不上什麽,只能瞪大眼睛觀察。

“他的右手是義肢?”回憶着方才握手時隔着皮革的手感,他又問。

鄧莫遲應了一聲:“嗯。”

何振聲也湊到了兩人身邊,“說得準确點行嗎,我這叫高仿生機械臂,”他脫了半邊外套,撸起袖子做出拉伸彎曲等動作,好給陸汀全方位展示,“你看,一整條胳膊都是鎢合金的,耐熱耐磨耐擊打,直接神經電極控制,每個關節也都靈活,除了沒觸覺之外和真的一樣,還比真的好搭衣服。我跟那老板是熟人,哪天執行公務缺胳膊少腿兒了,我給你介紹去做。”

陸汀把目光從那條銀光閃閃的胳膊上挪開,放到何振聲臉上:“我謝謝您。”

“不謝不謝,”何振聲親昵地拍拍陸汀的肩頭,用那只沉重似鐵餅的機械手,“誰叫我欠鄧老弟一條命呢,他的小老弟就是我的小小老弟。”

“一條命?你的?”

“是啊,就在這附近,我從天上掉下來,幸好被他撿着了,當時他也只有十六七歲吧?比我矮一頭呢!”何振聲打了個噴嚏,終于把面罩戴回去,揮揮手就朝自己的駕駛艙回,“不過現在要我把命還回去,我就不會給咯。”

對于此人的怪誕行徑,鄧莫遲始終閉着嘴,似乎沒有補充說明的意思。眼見貨也卸完了,他就領着陸汀,還有他車鬥空空的機械小狗,一同快步往安全屋回。五米長的螺旋槳攪出的氣流呼呼作響,掀起陸汀皮質大衣的後擺,很快直升機就消失在半空的霾塵中。

回屋簡單收拾了一下,陸汀的飛船已經準備好了,等兩人進去就立刻起飛。透過玻璃上的光屏和參數,能看到最後幾縷日光還浮在天邊。

“我們去哪兒?”陸汀背着雙手挨在鄧莫遲身旁,眼睛亮晶晶的。

鄧莫遲定位了一個紅點,地圖上它叫“Lunar **enue”,人們則習慣稱其為“明月城”,因為比起那條最初的大路,更重要的是在兩側沿山腳線鋪展開來的半月形城鎮。這片服務功能齊全并且有逐年擴大趨勢的生活區域就位于特區中心一環的正下方,也是整個都城在戶人口最密集的街道。

“月亮城,”陸汀偏要這麽叫它,“我聽說那邊吃喝玩樂可多了。”

“是,有很多菜館。”鄧莫遲已經算好路線。

“不用先去接弟弟妹妹?”陸汀還是問了,出于一種理性的責任心,雖然感性來講他其實并不情願。

“是請你吃飯。”

“哦……”陸汀不自覺笑了,別過臉去,“說實話,我也不想帶別人,約會的時候就是不能再和別人一起,無論是親戚還是朋友。”

鄧莫遲對“約會”一詞并無否認,但不排除他是根本沒去在意,只是簡單解釋道:“我父母受過何振聲家基金會的救助,所以看到他的時候,我把他從墜毀的飛機裏弄了出來。”

“他的父親,”陸汀腦海中忽然閃現出一個猜測,姓何,六十歲上下,家財萬貫的著名慈善家,印象中和自己的父親也有私交,“何仁舉?以前做蛋白質種植的那個?”

鄧莫遲點點頭:“已經參加移民計劃了。”

陸汀蹙眉:“可是沒帶他一起。那豈不是這輩子都見不上面了。”

鄧莫遲想了想,道:“墜毀的是地外飛行器,出大氣層後單人逃生用的。有可能其他人都死了。”

“不會吧,那麽大的事不可能完全沒消息,”陸汀雙臂一撐坐上操作臺,回憶道,“移民計劃已經實施九年了,馬上第十年也要過去,火星城不都建到第三代了嗎,路途上的傷亡事故總共只有四起,你十六七歲,那就是2092或者93,這兩個年份都沒有。”

“只是我的猜測,我的感覺。”鄧莫遲把長刀随手往地上一擱,坐上副駕駛。

“會不會是瞞報了,”陸汀沿着臺子邊緣,慢吞吞挪到他面前,“如果要問他本人,好像也不合适。”

“我和何振聲不是會問私事的關系。除去必要的時候,我也在盡量減少和他的接觸,”鄧莫遲的面容不知何時變得很冷,他叉起雙手,直直地盯着陸汀,“他比劫匪、變異狗、γ射線,都要危險。”

陸汀下意識擡起右手,發誓似的說:“那我也不去接觸。”

鄧莫遲立刻又道:“更不要讓他知道你的真實姓名,Lu是極限。”

陸汀怔了怔,從未在這張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明明沒什麽表情可言,映着熒藍的光屏,卻還是嚴肅到了一種凜然的地步。

“除、除了我的家人和朋友,”陸汀的手忘了放下來,他張圓眼睛,很乖很乖地說,“就只有你知道。”

鄧莫遲聞言就靠上椅背,下巴微微擡起,目光很淡地望着陸汀,完全恢複了平時的平和,就差閉目養神了。

“那個,老大,你有沒有考慮過換一個工作?”陸汀靜了一會兒,試着問,“現在天天這麽辛苦,姓何的又那麽危險,你的技術能換你現在幾百倍的收入。”

“我做過其他工作。”

“什麽啊,”陸汀眨眨眼,“建模師?大學老師?網絡工程師?”

“模特,”鄧莫遲一本正經,“那種虛拟伴侶的原型樣板,最後因為表情僵硬被解雇了,他們說我笑得還不如AI模拟得逼真。”

“……幸好解雇了!”陸汀頓時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倘若鄧莫遲拿到了那份工資,天底下得有多少個照着他微調的虛拟伴侶被別人摟着?雖說真的還在自己面前,但陸汀不保證不會做出求自己老爹關停那家AI公司召回全部産品的荒唐事來。

“我覺得還是科技行業适合你。”他又說,“不過就算是模特,也比那種苦活累活好。”

鄧莫遲已經把他臉上的青紅一陣看得清清楚楚,稍垂眼睫,看向窗外漆黑:“撿垃圾不只是為賺錢。”

“那為什麽?”

“找回我的東西,”鄧莫遲似乎不願多說,話鋒一轉:“還能幫我保持體力,很多程序員到三十歲就變成了土豆。所以我必須堅持。”

他居然開起了玩笑。

而陸汀确實也被成功逗到,對于這番含糊其辭,盡管滿腹疑問還在,同時也想起鄧莫遲自留在安全屋裏的那些材料和零件,他還是不禁笑了出來,正如每一個陷入愛河的年輕男孩,對着面前的心上人微笑時,所有思緒只夠想這一件事。

“那今晚我們就吃土豆,”他滑下操作臺,大腿碰了一下鄧莫遲的膝蓋,“剛才我還在想,能不能雇你當我的真實伴侶呢?但我又一琢磨,雇來的哪有追來的好?憑我的魅力——反正我還是接着跟你撿垃圾吧,你心情好了,還能帶我出去約會吃飯。”

說到這裏,陸汀意識到自己不能繼續下去了,因為此時的這種距離,這種氛圍,都讓他除了不斷輸出傻話之外,險些頭腦一熱坐上鄧莫遲的大腿。

他趕緊溜回駕駛座慌慌張張地扣上安全帶,餘光悄悄往身側瞅,鄧莫遲的目光是柔和的,聲色不露地在他身上停了兩秒,随後就抱上雙臂開始跟艙頂相看兩不厭了。

陸汀第N次确認了自己的兩條結論:

第一,天才年輕時往往清貧;

第二,天才都需要大量冥想。

約莫七點出頭,霾層下方開始出現越發密集的光點,朦胧地傳過來,明月城就要到了。降落的過程必須小心翼翼,建築都是參差不齊的,突出的廣告牌和排污管道就像一個個關卡,藏在神秘的霧中,考驗着陸汀的駕駛技術。更有破敗的大廈高樓,橫倒半截壓在另一邊的房頂上,只留下大半部分鋼筋混凝土的結構,下面撐起幾個支架,居然還能換個方向裝塊玻璃繼續住人,更有甚者充當了立交橋的作用。

而越靠近地面,光線就越豐富,從高處懸在高廈牆表的零星幾點青藍品紅變得紛雜熱鬧,在污染和裝飾之間取得微妙平衡。不過滿地也不見停機坪一類的功能區塊,鄧莫遲說,這裏沒有這種東西,陸汀就把飛船停在一條後巷尾端的空地上,在手環裏記好坐标,兩人各自背着長刀和警用挎包,一同穿過那暗巷,走到大街上。

剛下過雨,地面還很潮濕,有水窪淺淺地蓄着,流不到街邊的下水溝裏。一路上确實沒見到第二輛停靠的飛船,更常見的是懸浮摩托。這僅是最靠近邊緣的一條街道,好比一套神經系統在指尖的末梢,至于明月城究竟有多大,只能說如果它忽然消失,那都城會銳減至少80%的自然人口和50%的生産總值,對于全聯邦來說也是不可逆的損失。

步入世紀下葉以來,南北回歸線外早已逐漸被極地氣候侵占,全球幸存的1.5億人類聚在一條陸地長度不足一半的赤道兩側,被洋面分隔,明月城就像是用于抱團取暖的一艘方舟。

如今站在它的外沿,看着手裏的地圖,陸汀只感覺到渺小。

酒吧、彩票館、麻将廳、臺球室……這些店門口招搖的牌子怎麽這麽豔俗,又這麽好看。哪裏都聚着人群又好像哪裏都無人停留。和特區追求極簡科技感的風格完全不同。揚起臉,只見一個全息投影立在十字路口中央,這位穿着朱紅短旗袍的藍發姑娘足有十層樓高,笑吟吟地顧盼左右,夾在中餐館和日語歌廳的霓虹之間,模拟着烹饪和舞蹈等動作。行人在她腳下,步履匆匆地穿過她的身體。

而她一直輕輕說着:“Sariel,您永遠的忠實管家,給您井井有條的房間和很多的愛。”

此類廣告在特區倒是同樣遍地可見,但站在地上仰視,對陸汀來說是頭一回,這同樣讓他感到渺小。

“為什麽要用堕天使命名呀,”陸汀牽上鄧莫遲的袖口,“Sariel,負責掌管月亮?因為這裏是月亮城嗎?我記得他後來堕天了。”

鄧莫遲側目看過來:“宗教神秘性可以增加銷量,因為多數人都不記得宗教,就覺得美。”

陸汀直接挽上他的胳膊,眼中亮起笑意:“那你當時如果沒被解雇,會被命名成什麽天使?米伽勒?拉斐爾?路西法?我聽說路西法長得最美,是光之使者。”

“那不是你嗎,”鄧莫遲的步子邁得更大了,倒也沒把纏着自己的那雙手扳開,只是有條不紊地解釋起這段知識,“古拉丁語的‘光’是‘lux’,‘帶來’是‘ferre’,兩個詞組合就是Lucifer。後來的Lucian,Lucy,再到Lu,都是它的變體。還說他是破曉的帶來者,黎明前除去月球最亮的天體就是金星,這也是人類早期啓明星崇拜的源頭。”

陸汀揉揉眼睛,毫不掩飾崇拜:“老大你怎麽什麽都知道,這些網上根本沒有,西方和東方的宗教,我都覺得好有意思,查到最後都是屏蔽詞!”

鄧莫遲道:“書裏有。”

陸汀把他的手臂抱在胸前,斜靠上他的肩膀,發旋處的頭發被靜電帶起,毛絨絨上翹,“反正以後我有什麽不知道的,我都要問你。”

鄧莫遲掃視過滿街的招牌,雨水蒸發,濕漉漉地上泛,把那些門店溢出的菜香也悶得濃郁,“我借你書。”他說。

“借了書還能問你嗎?不能問的話,我就不看了。”陸汀明目張膽,不學無術。

“……”鄧莫遲選擇沉默,他看中了一家挂着繁體招牌的港式餐廳,因為陸汀的信息素包圍在周身,似乎起了某種淨化作用,讓他在滿街令人作嘔的人味兒中判斷出這家飄出的菜味最香。

于是他半拖半拽地把陸汀往那嵌着黃玻璃的棕綠色鐵門裏帶,“香香茶餐廳”,玻璃上貼有粗體紅字,老式地板磚的花樣很缤紛,像卵石。眼看着有服務員迎上來,陸汀也就立刻不耍賴了,在餐廳擠擠挨挨的大廳裏警覺地按着自己的包,另一只手還是輕輕捏着身邊那人的袖口。

“我也問你一個問題吧。”鄧莫遲在一張兩人桌前停步,上一攤還沒來人收拾,他就看着那些冷飯殘羹,半眯起眼,更像種探究意味的觀察。

“有問有答,再問不難。”陸汀打起保票,“本片兒警傾情為您解答。”

“什麽菜裏有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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