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柳城與柳坤雖是同族,卻不太相熟, 往來甚少。

柳坤身為一方大宗門的宗主, 族中之人大多敬畏他, 甚至谄媚于他。柳城則素來為人圓融, 與人為善,因而,雖與柳坤不甚相熟, 倒也算有禮往來。

正因如此,當柳坤忽然說要讓其子柳釋來飛鴿商盟這裏住些時日的時候, 他想都沒想便點頭應了。

柳坤與他用千裏鏡對話, 言及柳釋今日心緒不寧,精神不佳,恐對修行有異。

柳城聞言詫異, 問道:“所為何事。”

柳坤頓了頓,片刻後只道:“情劫。”

“這……”柳城聞此欲言又止, “何種情劫?”

修真之人大多情緣淡薄, 往往容易被修為上的瓶頸和對大道的執念而困擾,卻甚少為情所困, 是故柳城心中有些驚訝。那淩霄劍宗少宗主柳釋,也算是個人物, 曾經的少年天才, 俊朗潇灑,同輩中無幾人能是敵手,如何看來, 都不像會是被誰囚了心的人。

柳坤聽出了柳城疑惑,卻似乎并不想作答,然而他轉而又想到之後的托付和請求,便只能似真似假道:“多年前識的一狐媚之人,被迷了心,如今又被背叛,方才如此。”

柳城點頭:“原是如此。”

“因此,我這裏還有一不情之請。”柳坤趁機說道。

“請說。”

“聽聞飛鴿商盟包攬萬千,世間萬物應有盡有,”柳坤道,“孽子去了那處,能否為他選幾名風姿不一的小侍……”

聽聞此言,柳城立刻明白了他話中的未盡之意,擺手道:“這算不得什麽不情之請,到時我自會一番,只是,若是少宗主他不滿意,我可就……”

既然為情所困,必然用情至深,若是幫了柳坤的忙,卻因着小侍之時惹怒了柳釋,并不劃算。

柳坤自然明白,只道:“無事,若真如此,怨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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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又虛情假意片刻,這才敲定了事宜。

——————

柳釋答應柳坤前來飛鴿商盟,目的很簡單,他要趁機脫離柳坤掌控,去鴻衍宗尋孟亦。

兜兜轉轉,陷入泥沼,終于又滿身狼藉地爬出來,他如今從未有過的清醒。

柳城成功迎來柳釋,與他同來的還有兩位化神後期的長老與一應弟子仆從。

距離柳城上次見到柳釋,已經是約摸百年前的事了。

那時柳釋正意氣風發,滿身都是不可磨滅的銳氣,多少人慕艾仰止的存在。他和柳城相談幾句便匆匆離去,只笑說他與自己名為“柏函”的至交好友有約,便不多相陪。

如今再見,柳城險些認不出眼前滿面死灰的人來。真真是應了柳坤所言,為情所困,已入魔障。

“族叔。”柳釋開口,嗓音低沉啞然,如行将腐朽的老者。

柳城點頭:“嗯,給你準備的房間已經收拾好,你先……”

“族叔,”柳釋轉頭,看向柳城,再度開口,“我爹請您所做之事,皆不要放到我面前來。”

畢竟是有血緣的生父,柳釋對柳坤太過了解,他那個人,善惡是非早已不分,只看得到宗門利益,己身利益,絕對會用對自己最有利折損最少的法子解決問題。

柳釋完全可以想到,他讓自己來這裏,所為何事。

“這……”

柳釋又道:“或者,我把他們扔出去。”

“好,”柳城點頭,“我知道了。”

——————

飛鴿商盟門外外,孟亦與童衡已經到來。

大門前守着的人見過孟亦一面,便記住了他的姿容,而柳城又曾說過,若是這位前輩到來,可不必通傳,直接入內,于是那守門人便恭恭敬敬地将孟亦引了進來。

而童衡則在門口與孟亦別過。

孟亦被人引進門內,尋找柳城之時,恰逢柳城正安置柳釋,于是三人便如此打了罩面。

柳釋從見到孟亦便整個人呆愣住。

自從他清醒之後,就再沒有像現在這般好好看過孟亦,仿佛過了千萬載一般,記憶中的明眸朗目與如今相對時的漠然重合在一起。依舊仍是那個人,卻疏遠到觸不可及。

分明曾是共同并肩而立,相倚暢笑的親密之人。

柳釋這些時日根本無法閉上雙眼,只要一閉眼,就是自己拿着劍,刺入孟亦身體的畫面,滾燙殷紅的鮮血順着鋒利的劍身淌下,濺到柳釋手上,燙的他渾身震顫。

看見孟亦,柳城面上笑容真切,拱手問好,正想介紹柳釋與其認識,便見一旁的人自孟亦便始終癡癡然,眼中有傾慕神采,亦有自悔苦痛。

柳城掌管飛鴿商盟分盟多年,慣會為人處世,看人眼色,此時看着柳釋眼中忽然煥發的神采,幾乎是瞬間便想到,孟前輩便是柳坤所說的那個“狐媚之人”。

他本就對柳坤所言懷疑至極,此時更是完全不信了。

孟前輩此人,他雖才接觸幾日,但是可以肯定,他絕不是柳坤所言之人。這其間,恐怕還有更多隐晦私密之事。

只怕是柳釋父子,對他不住。

孟亦是來領蠢鵝的,并沒有多留的打算,他此時見到柳釋,只是随意掃了一眼,便不再多加關注,而是扭頭問柳城:“何在。”

柳城立時明白他指的是白鵝,蓋因除此之外,孟亦之前離開之時再未留下什麽值得他跑一趟來取的事物。

于是柳城回答道:“神獸大人平日操勞,我等不敢怠慢,之前正派人領着它往萬獸山覓食去了,想來不久就能歸來。”

說着,柳城拱了拱手:“不如先進屋等等?”

“可。”

茶霧冉冉,萦繞幾圈,又漸彌散。

三人分散而坐,默而無言。

柳釋始終凝視孟亦側顏,有千言萬語欲說,卻郁結于胸,無從說起。

氣氛凝滞,柳城時不時說着話活絡着氛圍。

許久柳釋終于來欲開口問他近日可好,卻聽見一陣嘈雜後,一只大白鵝招搖撞騙地晃着身子從外面歸來,身後跟着一水兒的商盟中子弟,各個面上都是十分尊敬。

白鵝打了個嗝。

孟亦站起身,看向它。

白鵝大搖大擺走路的動作瞬間停止,擡着一只橘色腳蹼,試探的往前邁了一步。

孟亦轉身對柳城道:“多謝款待,有緣再會。”

說罷又看了那鵝一眼,便朝外走去,大白鵝趕緊轉身倒騰起步伐跟上他。

柳釋看着孟亦的背影,不自覺站起身,朝着他揚聲道:“柏函,小心玄溫!”

孟亦從容的腳步未曾有絲毫停頓,消失了在原地。

柳釋剩下諸多未盡之言都未能再說出口。

一旁的柳城聽到“柏函”二字,便立時想起來百年前與柳釋相談的寥寥數語。

原來,竟是如此。

自孟亦走後,柳釋始終站着,遠眺他離去的方向。許久,他一字一句,将自己和孟亦相識相知,到相……不,不是“相”,是他背叛了孟亦,是他對他揚起了明明發誓要用來護他周全的劍。

一樁樁,一件件。

松下小憩,風中共醉,仗劍行走。

到滿目鮮紅。

最後,他急切道:“族叔,他初見時看我了,他眼中有我了,雖不過一息時間,但是我看到了。”

是該說他可憐,還是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總歸是做錯了事,合該受了因果。

細細去想,孟前輩那般之人,曾被如此對待,繞是柳城,也一時之間憤然于心,給不了柳釋好臉色。

“可對視的時間甚短,我思緒又紛亂,實在讀不出他眼中曾有何意,您說,他是否是在憐憫我?”柳釋如此問着,明明“憐憫”二字該是令人心傷受辱之詞,他言語中卻有着低聲下氣的希冀與渴求。

一時間,柳城覺得自己不清楚他想要的究竟是那種答案。但有一點他是肯定的,方才那孟前輩眼中莫說是憐憫,那是半絲情緒也無的。

只是面對柳釋的疑問,他仍有些捉摸不定該如何回答,于是反問:“是憐憫,又當如何?”

柳釋聞此,看向他,憔悴面容露出一絲輕微的笑意:“如真如此,我會想,真好,他在憐憫我,他因我……因我而有情緒了。”

再不是冷漠以對,哪怕回不到至交好友時的相談甚歡,不掩言笑,只要還有一絲絲觸動,都是好的。

說到最後,柳釋的語氣中甚至帶着些許顫抖。

是希盼。

也是自欺欺人。

到這時,柳城知曉了他心中所想,他幽幽嘆氣,帶着欲他越發悔恨的意圖,照實說道:“他眼中,一無所有。”

幹幹淨淨,冷冷清清。

柳釋自嘲一笑:“我知曉,我都知曉……”

柏函,我寧願你騙我也好,殺我也罷,都不願你如如今這般,對我的存在不理不睬,無知無覺。

為什麽不給他一個美好的夢境,哪怕夢中的他恨着自己的。

哪怕是假的也好,他願意沉醉在自欺欺人的謊言中,只要孟亦看他一眼,他什麽都信,什麽都随他。

柳城又道:“你尚不如清晨朝露,連他衣都沾不得。”

聞言,柳釋苦笑,眼中悲涼:“朝露又如何,便是能沾他衣,也不過是揮揮手間,就蒸騰散去再無痕跡,猶等不到晞于晨日。”

還能為他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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