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身重甲的将軍哐當跪在桌前,雙手高舉,聲如風雷。

“禀寧王,有楊波将軍緊急軍報。

淩安島戰敗,大軍退出威臺五十裏。南軍損失慘重。

左路統帥葉衡戰死。”

葉衡戰死?

傳令官一句話。酒樓裏針落可聞。

本來端着一杯淡酒的若棠笑凝在臉上,耳朵失聰一般,不等也同樣驚愕失色的瑛姑反應過來。

她已經不管不顧,搶了傳令人手裏要遞給蕭策的機密信筒。

竟不用刀鋒,直接用指甲生硬撕開了蠟封,抖着聲音,顫着手展開只對蕭策的密報,無意識的飛快念出來:

正月十三,漢王統帥的南軍與遼王的北路軍商定,雙方于南北兩路配合圍攻淩安。

結果北路右軍馬彥貪功冒進,被東江陳钊輕舟大破,兵卒四散,潰不成軍。

失掉左翼的遼王指揮北路不力,延誤戰機,致使還未及時入江口的漢王所在中軍被困。

身為北軍統帥的遼王竟然退兵不救,導致水路南軍大部陷落。

見此,廣安王抓住時機,親率淩安所有戰船傾巢大舉反撲。

漢王中軍,就此成為陷入海上重圍的孤軍,退後無路。

只有破釜沉舟與東江大軍拼死搏殺妄求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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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已帶兵安全退走的左軍統帥葉衡,知道漢王大軍危急,不接統帥遼王的三道退兵金牌。

重整南路精兵,獨自帶軍另抄險路反撲,深入兵力空虛的淩安,以圍魏救趙之計解救漢王之難。

廣安王接到淩安可能有失的消息,果然帶戰船回援。

漢王中軍得以機會殺出重圍,如今已集合殘兵退守豐淩。

可葉衡将軍在退兵時,被重箭穿胸堕入海中,屍身不見。

都不知道是怎麽把薄薄一頁紙一口氣念完的,若棠心裏轟然一片。

手抖的無法合攏,輕飄飄的軍報驀然落于地。

滿屋的紅燈籠帶給她眼前一片血霧。

恍惚間,不知道誰扶住了她發抖的肩膀。

晃了幾晃,若棠只覺得喉頭發腥,猛然甩開手向外疾走。

眼看着到了樓梯邊的她一腳就要踩空。蕭策倏地反手抓住她急聲叫着。

“若若,若若,沒事的,沒事的,你聽我給你說,那.....

話沒說完,唇色如雪的若棠對着他,狠辣的化掌為刀冷然劈下。

這是瑛姑教給沒練武天賦的她,用在危機時搏命幾招。

從不知道她會武的蕭策,不防備一松手,她人已三步兩越沖到樓外。

從驚天巨變中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幾個武藝高強的人紛紛随寧王縱身追出。

本來晴朗的團圓夜,不知道什麽時候外面又飄起了零星雪花。

他們都是剛喝了熱酒,從暖烘烘的房間出來鬥篷也沒披,在刺骨的北風中狠狠打了幾個冷戰。

卻是不敢停步回轉,眼睛眨也不眨的緊盯着前面紅衣飄飄的影子。

頭腦一片混亂的若棠瘋狂着橫沖直撞,街面上飄着雪又暗人又多,追的可就費勁了。

她三轉兩拐不知沖到哪一片偏僻的地界,功夫最好的瑛姑才趕上攔在她身前,扶住她雙肩不讓她離開。

“郡主,郡主,你冷靜冷靜,你冷靜冷靜。”

瑛姑本就不是急智的人,這十幾年在王府庇護下,除了跟人比武也沒經過什麽風雨。

如今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吓得傻傻,不知道再說什麽才好。

緊跟着追過來的人,誰也想不到郡主的輕身功夫竟自青雲門嫡傳,還練得如此好。

生怕她在跑丢了,趕緊在蕭策示意下成環狀把人團團圍住。

被瑛姑小心的晃了晃。臉色煞白的若棠忽的抿出個難看的笑抖着聲道。

“瑛姑,我們馬上備車去淩安。葉衡他只是落海,他不會死的,他絕不會有事的。

你陪我去找他,我們快走。”

其實從酒樓瘋跑出來的若棠,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裏去,跑去幹什麽。

昏昏漲漲的腦子一團白霧,雙腿不受控制的就沖了出來。

此時被瑛姑攔住,腦子裏不知怎麽就清醒了下,但也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去找葉衡,去救他。

一路追得氣喘的蕭筬聽了若棠的話,撐着膝蓋不過腦子的道。

“郡主,重箭穿身又落海,這種天氣怎麽能活。

好人冰冷海水中泡半天人都熬不過去的。再說前面在打仗亂的很,怎麽能走的通,咱們先回去在慢慢想辦法。”

也知道确實這回事的瑛姑試圖給她講明白,讓她接受事實冷靜下來再說。也勸着。

“是啊,郡主。要是能救,王爺怎麽能扔下他不管。

哪怕只為了你,有一絲希望大軍也不會扔下葉衡的,茫茫大海你去那有什麽用。

聽瑛姑的,咱們先回家,在想......”

其實此刻若棠神智早亂。

整個人被劇痛打擊的仿佛置身于洶湧狂暴的海水中,她就是海中那個拼命掙紮即将覆滅的人。

無力又無望。

眼前只有葉衡沒死等着她去救那一根稻草,支撐着整個人沒有失去常智。

可微微緩過來的一絲理智,被他們幾句話一激,又不受控制起來。

整個人在驚懼惶恐之後,憤怒的發狂起來,捂着耳朵凄聲嘶喊。

“你們胡說、胡說、胡說。

當初我們在交州飄在海裏幾天,他還要顧着我,護着我,每天拿自己的血喂我,最後都沒事的。

如今怎麽會死,不會的,不會的。

我要出城,我要去找他。

郡主府都在修了,舅舅說過,等這次平了東江回來就給我們成親的。

對,我要去找他,葉衡一定不會有事的。

他說過為我也會保重,會平安,不會扔下我一個人的。

我們說過的,回來就成親,他陪我游遍江南,縱馬江湖,天涯海角,他都會陪着我的。

我要去找他,去找他,去找他。”

說着話猛地甩開瑛姑,就往前沖。

變了調的聲音,踉跄的步伐,散亂的眸子,看郡主這樣,眼圈都紅透的瑛姑明白。

她這是受刺激過度神智都散亂了。哪敢在說什麽勸什麽驚到她。

萬一郡主有個三長兩短,精神真的受損,就此瘋癫失去長性。

不說她怎麽跟王爺交代,就是她自己也饒不過自己去。

趕緊順着她的話應和。

“好好,葉衡最厲害了,他絕對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瑛姑陪着你去找他,哪裏都陪着你。天冷我們先穿上件衣服好不好。”

不管周圍的男人們,不顧森寒的天氣,瑛姑說着話就開始解自己襖子的盤扣。

蕭策哪能讓她脫了襖子,趕緊上前兩步,三下脫了棉袍遞過來。

若棠從溫暖的酒樓沖出來,只穿了滿繡連枝梅薄襖,桃紅百褶曳地裙。

這一身在冷夜裏跑了好一會,出透了汗,被風一打如今都冷透到骨子裏了。

可她無知無覺。只不停的催促要給自己披衣服的瑛姑。

“我不冷,我們快走吧,我怕葉衡等急了。

對啊,天這麽冷,他會受不了的。我們快走。快點找到他,不能讓他凍着了。”

她掙開瑛姑就往前闖,圍在一圈的劉一幾個哪裏敢近身接觸。

紮着手攔着跟着移動。心疼如絞的瑛姑追過去也不敢下死力拉,生怕她有個好歹。

蕭筬在軍中見過這種情形,低聲提醒道。

“三哥,這可不行,趕緊讓郡主醒過來才好。

神迷心竅久了,可不容易救。別落下什麽毛病可就糟了。”

軍中入伍的新兵初初上戰場動手殺人,見到死狀詭異凄慘的屍體,各種刺激過度的情況都能發生。

吓瘋了,吓傻了的也有不少。

領兵多年的蕭策自然知道,這種情形下醒的越早越好。

可此時讓他對粗人一樣扇耳光毒打,他死活也下不去手。咬牙想想,合身抱住若棠冷聲喝到。

“你冷靜點,葉衡已經死了。你這樣沖出城,是要把自己也凍死嗎?

再說人都死了,你去又有什麽用,馬上跟我回去。”

心智混亂的人哪裏能說清楚道理,若棠死命掙紮着。

“你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找葉衡,他不會死的,不會丢下我的。

他前幾天還說帶我坐船去海上看星,放焰火,去月牙綠洲裏吃魚賞月的。

他從來沒騙過我的,他從來不肯傷我心的,他一定不會有事的,不會不會。”

才不管她如何掙紮,瘋子一樣對自己又打又踢。

蕭策只緊緊摟着她,一遍又一遍不斷狠心直言。

“葉衡死了死了,亂箭穿身死在大海裏。葉衡死了,落海死了......”

不知道聽了幾百遍沒有起伏,卻讓她五髒俱焚生不如死的話。

被束縛不開的若棠依然在掙紮,心卻漸漸清明。

可兀地擡起頭,看到把自己緊抱在懷裏的人臉時,又情緒不穩帶了憤恨遷怒。

一雙帶着血絲的眸子,竟像是攢了毒的利刃般,定定看着蕭策喊道。

“你走開,你松開我,你不讓我去救他也沒用的。

就算他死了,我也不會喜歡你。”

這傷透人心的話,她敢說,別人不敢聽。

除了瑛姑四面的人面面相觑後,人人噤聲,忐忑的低下了頭。

各個恨不得把自己團成黑霧融于黑夜。

就連最混不吝的蕭筬,也在心裏給郡主挑了挑大拇指,憐憫的替哥哥默哀。

人卻往三哥看不見的方向縮了縮。

滿城溫暖紅燈與喜慶鞭炮聲中,蕭策那張本來為她急紅了的臉,剎那褪盡人色,口中的聲音清晰又哀傷。

“我知道,我知道,都怪我,都是我不好,若若乖,若若醒過來就好。”

緊盯着他們的瑛姑看見回話的蕭策慘然一笑,眼角有晶瑩飛出。只疑心自己充血的眼睛花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嗓子都喊啞的若棠,終于無力軟在蕭策懷中哭出了第一聲。

随着第一顆悲傷的墜落,淚水再也無可抑制的瘋湧而出。

很久之後,臉上冰涼一片的她哽咽道。

“求求你,放開我,讓我要去找他。

哪怕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我要把他帶回去。帶回我們從小長大的地方去。

我不能把他扔在那冰冷的海水中,一個人孤零零的飄着,不能,我不能讓他就那麽一個人。

我不能。”

冷冷的雪夜,懷中人為他人而流的滾燙淚水,一層層漫透他的胸口。

寂然無聲中,那一字字支離破碎的乞求聲,讓聽到的人都心頭凄然。

明知不可為的蕭策,牙關咬緊,心痛的難以抑制。

可他又怎麽受得了,她這樣對自己哀哀哭求,毫不猶豫答應道。

“好好,我都答應你。立刻回去收拾行裝,明天我就陪你去淩安島。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怎麽也幫你把他找出來,帶回去家鄉好不好。你乖乖的先跟我回去。”

“嗯,我知道了。你松開我吧!”

不想在呆在別人懷裏若棠,在蕭策手微微一松間,推着他的胸膛旋身退出。

晃蕩着走向瑛姑的若棠,眼睛裏鋪滿飄零的纏綿春雪。

忽然之間,寒風中的她,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刺骨的冷。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陳歷51年元宵燈會,這個萬家燈火團圓喜慶的日子,成了若棠這一生最冷的寒夜。

之後多年無論何時想起來,都會覺得心冷如冰再不能暖。

作者有話要說: 葉衡:......我死了?

若若:......生離死別了?

蕭策:......‘他死了,我也不會喜歡你。’一句話,剜心痛骨。

這三個人,如今,不知道誰比誰更慘一點!

什麽也不說的布丁,默默溜走。

輕點打,輕點,布丁縮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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