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沈正章并不是刻意要叫沈清月到書房來,只是她路過書房叫幾個兄弟瞧見了,正好就說起她性子冷,沈清慧饒舌兩句,似有暗諷沈清月不知禮的意思,沈正章覺得她們說的不對,又不好直接替二堂妹辯駁,以免有偏袒之嫌,索性将她喚了過來。

沈清月并不知道此事,她大大方方地走進書房,按長幼齒序同兄妹們見了禮,她行動溫婉,聲音舒緩,禮節周到,根本不像沈清慧說的那般“目中無人”。

沈家的幾位爺倒也是有些詫異,沈清月好似與從前不同了,神情上溫雅了許多,她生的好看,屈膝福身,動作流暢優雅,真是天生讨喜,他們又想起她在永寧堂受委屈的時候,他們可都是“出了一份力”的,便不約而同地生出些許愧疚和尴尬。

沈清月卻只是嬌面含笑,道:“原是看到有客在此,恐魯莽過來,打擾了兄長們。”

她的話裏,絲毫沒有提起荷包的事兒,也沒有責怪的意思。

沈正章溫溫一笑,看着沈清月道:“倒沒有說什麽要緊事,不過讨論些讀書上的事兒,既另兩位妹妹在此,你也來坐一坐。”

沈清月從善如流,在離沈正章最近的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

周學謙的年紀在這些爺們裏面排在尾巴上,不過他是客,便與沈大坐在一處,現下倒是只與沈清月中間隔着一個沈正章,餘光一掃,就能看到她如楊柳輕垂的衣擺,在風中蕩漾着,隐隐撩起一段漣漪。

沈大又接着之前的話題,道:“方才說到哪裏來了?”

沈正章答道:“摘孔聖人一言做八股。”

周學謙正要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沈清慧搶先了一步,嗔道:“大哥二哥,八股制藝我們姐妹懂什麽,若不想叫我們聽,妹妹這就走啦!”

衆人一笑,沈大素來嚴肅的面容上也顯出一絲笑意,道:“倒是哥哥們考慮不周了。”

而且還有的人讀書并不太好,聊八股制藝,太為難人了。

沈清慧的胞兄沈正越道:“既是客來,便做些有趣的事兒——妹妹,你近來可學了什麽好曲?讓哥評一評。”

書房已專做待客之用,琴棋筆墨皆有。

沈清慧面頰浮紅,道:“妹妹不才,剛學會《廣陵散》。”

此曲傳是嵇康于孤館清夜彈琴,而遇神人所授,自有神奇之韻,彈奏難度相當之大。

沈家的爺們兒倒并未有什麽苛刻要求,本就是偶然發一發閑情逸致而已,沈正越便道:“你去彈我聽聽。”

沈清慧福一福身子,便坐于琴前,彈奏。

初初一段,倒還入耳,雖無意境,卻算是流暢,可到了第二段,沈清月的眉毛就皺起來了,此一段須得緩緩彈去,細細審之,方有平淡深遠之味,沈清慧不知是急于表現還是什麽,節奏略急,聽着很是逆耳。

沈清月便再未用心聽下去了,周學謙也走了神,曲畢,衆人紛紛回神。

幾位爺略說了幾句誇贊的話,沈清慧聽得笑逐顏開,掃過周學謙一眼,兀自坐下,面色還帶着嬌羞的紅。

另有兩位爺彈了兩首曲子,也是平平無奇。

接着有人想讓沈清月也表現一下,卻想起來,這位妹妹除了女紅不錯,并無任何長處,總不好叫她刺繡給他們瞧?所以這話問出口,倒是為難她了,便轉而去問沈清妍,道:“妍姐兒,你且書幾個字給我們瞧瞧,你的小楷可有長進?”

寫了一個月的簪花小楷,能沒長進麽!

沈清妍正是下筆如有神的時候,倒是有些因禍得福的意思,她起身笑道:“自然有長進。”

沈正越興致來了,大步走到書桌前,身上佩戴的玉佩擺來擺去,他粗魯地揮開丫鬟,笑道:“我替你研墨!”

沈清妍帶着笑回道:“妹妹榮幸之至。”

她也走去書桌前,以筆蘸墨,書了一首《浣溪沙》,她剛寫完最後一個字,沈正越便湊過去瞧,正要說話,沈清妍道:“還沒完呢!”

沈正越問她:“你還要寫什麽?”

沈清妍一笑,又用館閣體寫了一遍。

沈家爺們兒幾乎都傳閱了一遍,也略誇了幾句,說她館閣體也寫得很好。

輪到沈大遞給周學謙的時候,卻聽他拱手道:“既然諸位表兄表弟都說好,那便是好的,我就不看了。”

畢竟是堂表兄妹,隔着三千裏,周學謙總要避一避嫌。

沈清妍起初皺一皺眉,心裏有些不适,轉而一想,周表哥不過是怕人說閑話,也說明他人品可靠,臉上又挂上了笑容。

沈正章看着周學謙的眸光微亮,他溫潤一笑,從沈大的手裏拿過紙,道:“我還沒看呢。”

沈大松了手,最後紙張又回到了沈清妍的手裏。

讀書的男子鮮少有字寫得不好的,幾個爺們随手寫一寫,略比較了一番便都又坐下談笑風生。

兩圈下來,好像就只是剩下沈清月什麽都沒參與。

沈清慧忽高聲問道:“二姐,你還什麽都沒參與呢!”

衆人故意避過去的事兒,又被她挑起來了。

沈清月嘴邊綴着淺笑,她棋藝現在還不出名,正愁無從開口呢。而且沈清慧這麽一問,也讓大家都好奇起來,她便是不與周學謙博弈,不管與誰下棋,只要贏了便能叫人刮目相看。

“就請一位哥哥作陪,同我下一局棋。”沈清月淡笑道。

一屋子人都愣了下,沈清月會下棋?

周學謙朝沈清月看過去的目光灼熱了許多。

沈正章立刻接過沈清月的話,道:“我來好了。”

沈清月感激又為難地轉頭看過去,沈正章棋藝很好,但她沒想着要娶踩二堂兄的肩膀啊。

沈清慧可不同意,她噘嘴道:“二哥恐怕要讓着月姐兒,不行,換一個人。”

周學謙起身拱手道:“我來。”

沈清月面露詫訝異。

沈清慧和沈清妍也瞪大了眼睛,他又不避嫌了?

周學謙坦然笑道:“下棋應當不至于唐突了二表妹。”他看着沈清月繼續笑道:“二表妹,我肯定不會讓着你的。”

沈清月笑一笑,道:“好,那我讓你。”

周學謙愣然片刻,随即笑開了。

二表妹口氣很大,真有意思。

沈大也淡淡地笑着,打趣道:“二妹,你什麽時候學會開玩笑了?”

沈清月但笑不語,她說的是倒不是玩笑話,她是真的想要讓周學謙。

周學謙當然不需要她讓。

二人各執棋子,沈清月先一步下,她的手指瓷白幹淨,捏着黑子的時候像一朵蘭花,十分好看,叫人第一眼就能注意過去,觀棋的幾位爺們兒更是敏感,有幾個一時看着她的手失了神,待她收回手的時候,方回過神來。

周學謙的視線掠過沈清月的手,很快便又落在棋盤上,下了一顆白子。

一刻鐘過去,棋盤上落了幾十顆子,而且沈清月已經開始吃周學謙的子,而周學謙手邊還空空如也,一顆黑子都沒有。

這時候,周學謙才格外地認真起來,腦子裏卻想着這位表妹說要讓着他的那句話……恐怕她說的不是玩笑話。

有趣,還是第一次有姑娘說,要讓他。

周學謙壓着嘴邊的笑意,仔細琢磨之後,才下了一顆子,而沈清月似乎能洞穿他的心思,不假思索就下了一顆棋子。

待他細看之下,才察覺到,沈清月并不是胡亂下的,她的每一步棋都看似沒有章法,也許這一着沒能看出什麽作用,過個兩三着一下子就顯現出那顆子的要緊之處了,可以說是步步為營,強勢而又令人措手不及地在棋盤上攻城略地。

初夏的天氣,周學謙早已削減了衣裳,書房大大地開着窗戶,時不時還有清風混着園子裏的花香草木清香,遠遠地送過來,怡情又舒适,可他的腦門上卻冒着蒙蒙的一層細汗。

沈清月比之游刃有餘得多,她鎮定淡然地握着一顆子,羽睫緩緩地眨着,不疾不徐,端莊清麗,越看越有氣度。

窗外鳥聲連連,已經有蟬知了知了地長叫,平添了一絲燥意。

旁觀的人,但凡會下棋的,沒有不沉迷棋局之中,開始他們都站在周學謙的那一側,漸漸地走到了沈清月那邊,後來又回到周學謙身邊,擰着眉頭,想看他反擊回去。

周學謙終于又落了子,沈清月也跟着下了一子。她的招數很兇猛甚至有些陰狠,有時咄咄逼人,有時看着放松片刻,過後不久立刻咬住你的命脈,叫人無處可逃,不過她故意克制着一些,并未殺對方個片甲不留。

這一種下棋的路子當然不是沈清月自創的,都是跟顧淮學來的,她只會這一種法子,雖然下手有點兒狠,但是管用,她對手過的人裏,幾乎沒有人能贏她。

周學謙再下子的時候,指尖已經有些顫抖了,沈清月落下最後一顆子,笑道:“承讓。”

沈清月的黑子在棋盤上占據了很大的面積,周學謙已經無處可走,只得繳械投降,他抿緊唇盯着棋盤看了許久,才釋然地放下棋子,起身作了個揖,心服口服道:“表妹厲害。”

他剛才一直喚她“二表妹”,現在卻省了一個字。

觀棋的爺們兒也紛紛拉回神思,看沈清月的眼神都不大一樣了。

沈清慧卻不服,她嘟哝道:“周表哥可別是讓着二姐的!這時候可不興講儒雅!”

沈大冷聲道:“慧姐兒不要亂說鬧笑話!”

沈清慧噘着嘴,這才沒敢繼續胡說八道。

沈正章看着棋局若有所思,他打量了沈清月一眼,問道:“二妹,你這棋藝跟誰學的?”

倒是很像顧淮的路子。

沈清月答道:“不知從哪處撿來的棋譜,閑時看一看,胡亂學了一些,正好對上了周表哥的弱點,今兒贏了也是僥幸。”

沈正章摩挲着手裏的玉扳指,再未言語。

周學謙忙彎着嘴角,道:“表妹謙虛了。”

她不過是為了給他留一些顏面而已。

一個在棋局上叱咤風雲的姑娘,為人處世上卻這般謙和婉順,很難讓人不生好感。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道:“哥哥們告辭,妹妹院子裏還有些事,改日再敘。”

沈大年紀最大,他颔着首,道:“路上小心。”

沈清月點一點頭,笑看沈正章一眼,便離去了。她剛出書房,竟和顧淮迎面撞上了,她一臉愕然,他進去應該不會看那棋局……的。

她沒工夫多想,顧淮只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便進去了。

沈清月快步離開了。

另外兩個姑娘本不想走,不過留下來也沒有什麽意思,何況沈清月都走了,她們再留便顯得有些刻意。

顧淮進去的時候,書房便只剩下幾位爺們兒了。

他和沈正章是同窗,但是卻是沈家另外幾位爺的先生,幾位爺瞧見他,驚詫了一瞬,先後作揖,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才坐下,心裏直犯嘀咕,好不容易放個假怎麽還是要和先生待一塊兒。

沈正章起身同周學謙介紹了顧淮,他聽說周學謙才學和制藝都很好,有心交流一番,遂請了顧淮過來做評。不過他也看出幾個弟弟的想法,便問他們幾個下午忙不忙。

幾個年紀的小的自然說“忙”,起身逃走了,最後書房裏只剩下了四個人,頓時清淨了不少。

沈正章先起了話頭,他同顧淮道:“方才我家表弟剛與我二妹妹下完一局棋。”

顧淮挑眉看向棋盤,就沈清月那棋藝,還能與人博弈?

沈正章頗有興致地道:“懷先你去看看那局棋,若是你,該怎麽起死回生。”

顧淮不以為意,臉色平靜地走了過去,他看完一眼便擰着眉頭,黑子倒是橫暴的很,白子無可還手之力,很像他的路子。這周學謙年紀不過十六左右,倒是有幾分才智。

他很欣賞這樣的人。

顧淮指着一塊兒地方,問沈正章:“白子是不是從這兒開始布棋的?”

沈正章答說:“是。”

顧淮搖頭道:“生不了,白子從一開始走進了死路。黑子下得很周密,這位郎君心思倒是缜密。”

沈正章和沈大哄堂大笑,周學謙也有些羞赧。

顧淮狐疑地看過去。

沈正章便笑說:“黑子是我二妹的。”

“……”

沈、沈清月?!

可那天她分明下得很爛很爛很爛。

顧淮嘴瞳孔猛一縮,她是在……藏拙!

作者有話要說: 周學謙:服氣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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