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月,盛夏的熱情未退。
從廚房隔出的巴掌大的小房間裏面,一張鋪着碎花的單人床,一個書桌,一個組合衣架和一臺搖搖晃晃快要散架的小風扇就是全部的家當。
唐鳶跪在地上,費力地從床底拉出昨天就整理好的小皮箱。
“刺啦”一聲拉開拉鏈,然後起身,将床上綴着蒲公英和小雛菊的碎花床單疊好,收進箱子。
最後檢查了一遍,拉上皮箱,背起手工縫制的書包,唐鳶轉身看了一眼這個住了十多年的小房間。
一塊木板隔出幾平米的空間,隔壁就是油煙翻炒聲混雜的廚房。
房間不透風,光線暗。
此時,隔壁廚房洗鍋、切菜的聲音清晰的傳進耳朵,以及一道直沖耳膜的聲音。
“飛飛——你想喝雞湯還是排骨湯啊?媽媽給你做!”
空氣裏殘留着唐媽媽——林芳大嗓門的回音,然後越飄越遠,逝于無形。
整個房間安靜了兩三秒,像是被按了暫停鍵,唐鳶看着空中飄着的浮塵,都能清晰的聽到自己還沒平複下來的心跳聲。
隔壁,沒有得到任何回複的林芳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還是炖雞湯吧,雞湯滋補,長身體。”
然後,拉着尾音的嗓門再次襲擊了耳膜。
“飛飛——媽媽炖了雞湯,你別中午又溜出去了啊!”
回音再次孤獨的越飄越遠。
唐鳶等了十幾秒,終是再沒有響起任何“飛飛——”,才吸了口氣,背着書包,拉着行李箱,關了“吱呀吱呀”扭動着全身關節也卷不起一絲涼意的風扇,按滅了小隔間的燈。
剛關上門,正好碰到隔壁一邊在圍裙上擦着濕漉漉的手一邊走出來的林芳。
“喲,是今天報道吧?東西都收拾好了?”
林芳看着悄無聲息走出來的女兒,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問道。
唐鳶直了直細瘦的腰,捏着拉杆箱的手指磨着上面粗糙的暗紋,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眼前的人,點了點頭,聲音輕軟:“恩,是今天報道,東西已經收拾好了。”
林芳腳步停留了一下,然後快步路過唐鳶,走向對面的一扇緊關的門,沒回頭的說道:“那去報道的路線你知道的吧?你弟弟高二快開學了,正是緊張的時候。給他熬了點湯補身體,家裏得有人看火,實在走不開,媽媽就不送你了,啊?”
林芳話音剛落,緊密的那扇門裏忽然傳出一聲機械的女聲。
“TripleKill!”
“Quadra kill!”
“Penta kill!”
“Aced!”
……
聽起來還真的是很緊張的時候。
而林芳仿若未聞裏面的動靜,“咔”一下扭開了緊閉的房門。
“飛飛——媽媽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哎呀,你這房間空調是不是壞了?!怎麽一點兒涼氣兒都沒有!待會兒把我房裏的風扇也給你搬過來吧。”
“昨天洗完澡的衣服呢?又亂丢!”
“快開學了,暑假作業做完沒有啊?”
“別老是天天玩兒游戲,對眼睛不好。”
……
裏面像是終于受不了似的,一道明顯在變聲期的男聲響起,稚嫩中帶着些微啞。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煩死了,打完這把就寫!”
然後噼裏啪啦的響起敲擊鍵盤的聲音。
林芳走過身邊時,帶起一陣風,吹散了唐鳶身上殘留的熱氣,她終于感受到了一絲涼意。
收回輕輕淺淺的視線,唐鳶兩顆貝齒輕咬着下唇,眨了眨眼睛,然後兩只手提着裝滿了東西的箱子,憋着氣笨拙的一點點挪出門檻。
剛站定,輕“咔”一聲,身後的門自動帶上,也将門內再次響起的“飛飛——”聲攔在了身後。
唐鳶白嫩的手指因為剛剛使力已經勒出了幾道白印子,現在還沒回血。
看着腳邊通向小區樓下蜿蜒的一階階樓梯,唐鳶将手指放到唇邊小口吹了吹,然後甩了甩。再深深吸了口氣,抿着唇提着箱子,開始下樓。
唐鳶高考的時候光腳體檢有一米五九點六,四舍五入一米六,在女生中也不算特別矮。但是由于骨架小,又長的瘦,看起來小小一只。
此時拎着箱子蹒跚下樓的背影,看起來更加瘦弱。
等到終于提着箱子磕磕絆絆的挪到樓下,已經是五分鐘之後了。
棉白的T恤背後濕了一大片,薄紅的小臉此刻已經染上深紅,像是熟透了的蘋果。額間大顆的汗珠往下滾落,劃過脖間,沒入圓圓的衣領。
唐鳶雙手撐着膝蓋小口小口地換着氣,臉色已經有些發白。
唐鳶剛生下來的時候才四斤八兩,據唐奶奶說瘦瘦小小的,丁點兒大,又是早産,差點養不活。
那個時候得知生的是女兒,唐一國和林芳多少都有些失望。
再加上當時兩人都要去外地打工,孩子便一直放在唐奶奶身邊養。
後來兩人回家做生意,很快又懷上了二胎。生下兒子唐飛之後,兩人晚上要照顧兒子,于是唐鳶就一直跟着奶奶睡。
這一睡就睡了快十年。
期間兩人輾轉搬了好幾次家,也一直把唐飛帶在身邊。直到唐鳶要上小學,才将女兒接到了身邊。
唐鳶的整個童年都是在那個依山傍水的小山村長大的。
那是她記憶裏面,最幸福快樂的時光。
有林間溫柔的風,小溪裏歡唱的流水聲,田埂上大片大片的蒲公英,還有紙紮的兔子花燈,小燕子風筝,和耳邊一聲聲的“圓圓”……
那是她為數不多的,全部的愛和溫柔。
唐鳶氣終于喘勻了。
站起身子,最後轉身望了望那扇緊閉的大門。
巋然不動,悄無聲息。
“還是不行嗎……”
唐鳶一直繃緊的肩頭終于塌了塌。
從小到大,只有當她第一次考試拿了第一名回家時,她才在爸爸媽媽臉上看到了類似欣慰的表情。
從此,如獲至寶。
然後像懸崖邊抓住了救命稻草的人一樣,小唐鳶拼了命的學習,從小到大沒讓爸爸媽媽操一點心。
可是,一切變成了理所當然。
唐一國和林芳現在自己開了家服飾店,生活不好不壞。
在為了養家糊口奔忙之餘,兩人剩餘的精力就全部撲在了兒子唐飛身上。吃的、喝的、用的,都想給兒子最好的。還得給兒子請家教、報補習班、在學校旁邊租房子陪讀。
畢竟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養兒防老。
而唐鳶則成了那個乖巧、懂事、不讓父母操一分心的乖孩子。
當然也成了被忽視的一個。
唐鳶以為自己考上了H省數一數二的大學後,能再次看到那種欣慰的眼神,能把他們放在弟弟身上的注意力拉回一點到自己身上。
她真的不貪心,只要一點點就好了!
卻原來,還是不行呢。
唐鳶拖着行李箱,從包裏取出一把小花傘,頂着烈日終于出了小區,喘着粗氣的拖着行李箱,挪到了公交站。
公交站牌下三三兩兩的人,幾輛公交車停下又開走,站牌下只剩下唐鳶一個。
烈日當空,圓圓的花傘下只露出一雙穿着涼鞋瑩白的小腳。
沮喪的空氣炙烤着這一方小小的空間。
唐鳶覺得自己腦袋開始有些發暈,也不知道是不是低血糖又犯了。
忽然,牛仔褲口袋傳來一陣悅耳的鈴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
唐鳶慢吞吞的掏出手機一看,耷拉的嘴角忽然就輕揚了起來,迫不及待的按下接聽鍵。
“喂,奶奶——”一聲輕呼像是染了蜜,甜絲絲的像乘着風。
“圓圓啊,今天是不是要去上大學了呀?”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蒼老慈愛的聲音。
唐鳶小時候眼睛圓圓、小臉圓圓,哪兒都圓圓的,所以有了這個小名兒。
唐鳶兩只手握着電話,蹲到了站牌的影子下,專心致志的和老人講電話。
“是呀奶奶,正準備去報道。”
“你東西多不多的啊?誰送你去學校啊?”
……
唐鳶眼睛看着地上,一群螞蟻正在合力翻滾着一粒米飯,衆志成城,戰況激烈。
她眨了眨眼睛,不想讓奶奶擔心,“爸爸媽媽今天要去進貨沒時間。東西不多的,就只有一個小箱子,我拿得了。而且H大離家裏坐公交轉一次地鐵就到了,我認得路,還去玩兒過兩次呢。”
“這怎麽湊到今天去進貨呢!”
對面唐奶奶不滿的嘀咕了一句,然後叮囑道:“那你自己要小心的哦,衣服帶夠了沒有?錢夠不夠的呀,不夠讓你爺爺再給你轉點兒。他呀,最近可是得意壞了,還學會了用微信!”
唐鳶一聽,擺着小手,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意識到那邊看不見,嘴裏趕緊說道:“不用啦奶奶!您千萬別給我轉錢了!我夠用的!你們給我買手機都花了好多錢,可千萬別再花錢了!”
唐鳶考上大學後,林芳想把自己正在用的沖399送的一只手機給唐鳶用,說是免得再花錢買了。
唐奶奶知道這事兒後生了好大一通氣,把唐一國一通臭罵,說是怎麽能這麽偏心。
唐飛高一就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只水果機,雖然內存不大,但也是當時的最新款。
可是到了唐鳶這兒,都要去大學了,還要用充話費送的手機?!
要是家裏困難,買不起也就算了!可這偏偏差別對待讓唐奶奶咽不下這口氣。
好哇,孩子你們不疼,我疼!
手機你們不買,我買!
于是唐奶奶在唐鳶十七歲生日那天領着她去挑手機。
最終唐鳶只選了一款最便宜的智能手機。
她不想讓奶奶花那麽多錢,對她來說能打電話、聽聽力就夠了。
“好啦,奶奶知道了。你爺爺也要跟你說話,等等啊。老頭——快來快來。”
然後電話裏響起了一聲中氣十足的“圓圓”。
“爺爺——”唐鳶把小花傘換了個手,側臉枕在膝蓋上,眯着眼撒嬌。
“诶!”老人愉悅的應了一聲,“你去了大學要照顧好自己啊!多吃點飯,小身板太瘦了,下次看到要是沒長胖爺爺可要生氣了!”
“知道啦,爺爺。”
“還有,大學裏面壞小子可多了,你自己可要多長兩個心眼兒,別被他們騙了!”
……
前面的十字路□□通堵塞,路上車輛緩行。
離公交站不遠處的車隊中,一輛渾身都透着“我很貴”的寶藍色瑪莎拉蒂也跟着車流緩緩停了下來。
車身在陽光下反着精致的光,線條漂亮、顏色奪目,在一衆的士、私家車中間顯得格外騷氣。
“卧槽,這他媽也太堵了吧?!早知道我踩着小黃去報道,也不來蹭‘藍漂亮’了!”副駕上一個染着滿頭銀發的少年攤在座椅上,百無聊賴的看着前面一動不動的車隊抱怨道。
“你現在就可以滾下去,路邊就有小黃在等你。”旁邊一個清朗、慵懶的男聲響起,像是塞納河畔飄揚的琴聲,悅耳,又帶着點漫不經心。
銀發少年蔣離瞥了眼外面幾乎肉眼可見的熱浪,打了個冷顫,趕緊巴巴兒的湊過去:“大佬——我錯了!!小黃三千,我只愛坐‘藍漂亮’!爸爸——這麽熱的天兒,可千萬別抛下我!!!”
駕駛座上的人一只手随意的搭在方向盤上,手指冷白修長,骨節漂亮,另一只手肘支在窗沿,微微撐着頭。
聞言勾了勾唇角,沒再搭理身邊的一枚銀色嘴炮,将視線懶懶的轉向了窗外。
馬路在太陽的炙烤下冒着熱氣,路邊五光十色的店鋪大門緊閉,促銷活動的彩旗紋絲不動的耷拉着腦袋,像是蔫兒掉了的鹹菜。
藍色公交牌下的一把小花傘卻像是夏日裏的一球冰淇淋,讓人眼裏的風景一下子清爽了起來。
花傘低低矮矮,露出一雙穿着綁帶涼鞋的小腳,在陽光下泛着瓷白的光。裏面似乎是個小姑娘,垂着頭在講電話,看不清長什麽樣。
小姑娘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擺手,然後将側臉枕在了膝蓋上。整個花傘下都洋溢着一股鮮活和甜蜜。
楚雲佼眯了眯漆黑的眼。
不遠處的冰淇淋店招牌閃爍,天空藍的像是新洗過的床單,唐鳶縮在這一方花傘下,卻是沒來由的安心。
“爺爺——我知道啦。你們也要注意身體!奶奶腿腳不好,讓她下雨天不要出去了哦。還有,您腰不好,跟周爺爺他們下棋別坐太久了!我一放假就回去看你們。”唐鳶将下巴墊在手背,看着地下輕聲囑咐道。
“知道啦,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
唐鳶偷偷抿唇笑了笑,想說可不就是小孩子嘛。
“哎呀,還沒講完啊?讓我再跟圓圓說一句。”然後電話又回到了唐奶奶手裏。
“圓圓啊,剛剛忘跟你說了,上次去你家給你做的書包內袋裏面呀,我放了一把糖。你不是低血糖嘛,頭暈或者不舒服的時候就拿着吃,啊!吃完了就再買,沒錢就跟奶奶說!奶奶有錢!”
唐奶奶是裁縫,唐爺爺是小學老師。
兩人靠着自己的手藝和退休金生活也還如意。平時勤儉慣了,還吃着自己種的菜,衣服也總是常年的那幾套,對這個跟在身前長大的小孫女卻是從不心疼錢。
耳邊傳來一聲聲催促的喇叭聲,前面堵的好像更厲害了。
太陽火辣的烤着大地,發燙的地面上突然砸下一個小水圈,卻立刻被烤幹,蒸發。
然後第二個、第三個小水圈……
唐鳶看着地下,眼淚不受控制一顆顆的往下掉。只能慌亂的一邊用手背抹着眼角,一邊壓着聲音一聲聲的應着“好”。
“奶奶,我好想你們啊……”
“奶奶也想你,等放假了就回來,奶奶給你做你最愛的雞蛋韭菜餡兒的餃子吃,啊!”
“嗯!”
最後的最後,唐鳶終于小小聲的說着想念,她不敢大聲,不敢讓老人擔心,不想他們太牽挂。
她要學着慢慢長大,長成也能保護他們的樣子。
前面的擁堵好像終于解決了,眼前的車隊開始流淌,但後面的按喇叭聲卻更加猛烈。
“楚大佬!雲總!!佼爺!!!”
在一聲氣壯山河的“佼爺”下,撐着頭看向窗外的人才終于有了反應,皺着眉轉過頭。
“我看看,我看看,外面是有仙女還是怎麽着?給你看的魂兒都沒了!”蔣離側着頭想要越過身旁的人往窗外看。
人影都還沒瞄到,就被一只手掌巴着腦袋一把推了回來。
“滾蛋。”
前面的車已經開出老長一段,後面的喇叭聲都快湊成了交響樂。
楚雲佼最後往外看了一眼,小姑娘還在用手背摸着眼睛。
操。
後面的喇叭聲按的人心煩意亂,楚雲佼一手挂檔,車“嗖”的滑了出去。
要等的公交終于姍姍而來,唐鳶挂了電話,撐着小花傘站起了身。
蔣離不甘心,扭着腦袋往後看。
透過後視鏡,只看到一把小花傘越來越遠。
楚雲佼一腳油門,“藍漂亮”飛似的沖了出去。
“看什麽看!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