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與子成說

這一覺睡得很沉,林墨醒來時已經是早上九點。

一整晚的夢。

所有的記憶,紛至沓來。關于林城,關于遙遠的高中時代,關于林夏中學。

林墨在恍惚之間理解了當年的溫洛。

“年輕真好。”

他當年說這話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心境嗎?拼命抓住青春的尾巴,半是僥幸,半是惋惜。

不知道什麽時候挂掉的電話,林墨模模糊糊地記得清塵低沉的聲音,均勻的呼吸,還有後來淺淺的低語,其實她已經困得眼皮睜不開了,沒有聽得很清。

只知道,他在笑,單是聽聲音,就可以描繪得一清二楚的那種淺笑,縱容溫柔,令人不自覺地想要沉溺其中,像毒藥。

手機自動關機了,蹲在牆角充電器旁邊充了一會兒,林墨勉強開了機。

一個未接電話,一條信息,都來自清塵。

林墨想了想,直接劃開了那條消息。

“早安,有些事要處理,晚上找你。”

“好。”林墨飛快地回了消息,趿拉着拖鞋去換衣服。

和溫叔叔一起吃了早飯,慈愛的老頭将視線鎖定在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的女兒身上。

“小墨,不出去逛逛?你好久沒回來了,該多出去轉轉。”

林墨又懶了一會兒,想了想,才直起腰來,笑着說:“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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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實是久違了。

走到林夏中學的校園裏,看到煥然一新的教學樓和新修的操場,林墨才陡然意識到這一點。

已經放了寒假,校園裏看不到幾個人。林墨繞到高三教學樓的一樓走廊,挨個往窗戶裏面看。

果然,有老師在講課。

林夏的光榮傳統,高三的重點班不放寒假,集體在學校補課。

林墨眉毛一挑,靠在後門上,靜靜地看着裏面幾十個年輕張揚又略顯迷茫的清新面孔。

有機靈的同學警惕地轉過頭來,同時利落地将手機塞回桌洞裏,看到門口是俏麗秀氣的女孩子,才使勁松了一口氣。

林墨嘴角勾起,眼底的笑意更深,轉身離開。

林墨沒想到會在操場上碰到蘇晨詩。

她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一種無關乎衣着打扮的真正蛻變。若不是那雙标志性的小鹿一樣的眼睛,林墨幾乎認不出她來了。

個子還是小小的,厚厚的眼鏡片摘了,剪了清新的短發,目光也不再閃躲,坦然地對上林墨的視線,只是聲音還是柔柔的。

“小墨,你回來了?”她好似不确定。

“是我,晨詩。”林墨淺笑。

她快步走到林墨面前,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林墨在這個短暫的空隙裏,看到了當年那個熟悉的怯弱的身影。

再怎麽翻天覆地,時光還是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小墨和我想象的一樣,變成了一個耀眼的人。”她對着昔日的友人,驕傲地下了定論。

無關乎谄媚,也并不是吹捧。在蘇晨詩那些黯淡的歲月裏,林墨像一束光,曾經為她點亮過一個小角落。

多年以後,塵埃落定。蘇晨詩不需要問什麽,就知道她成功了,她戰勝了一切,無論是高三那年的重重挫折,還是後來的一切變故。

她是林墨,如果她沒有底氣,她永遠都不會回來。蘇晨詩一直都知道這一點。

兩個人坐在冰涼的臺階上,林墨安靜地托着腮,專注地看着操場的一角,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出色的人。

“晨詩,我們以後做快樂的大人吧。”

回過頭來看,當年那些無傷大雅但牽動人心的自卑糾結,還有虛榮心,浪費了他們多少的時間和精力。

而那時,卻是人生最美的時候。

既然無法重來,就讓我們做快樂的大人吧。

過了好一會兒,林墨聽到身旁的蘇晨詩輕輕地“嗯”了一聲。

這天的最後,兩個人在校門口告別,蘇晨詩猛地回頭叫住了她。

“小墨!你和班長還在一起嗎?”

林墨不解,疑惑地轉身,看到瘦小的女孩子不加掩飾的期待。

“還在一起的,對不對?”

蘇晨詩似乎執着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林墨從她堅決的眼神中依稀讀懂了些什麽。

她在證明,證明某些自己深信不疑的東西,是否真的長久存在着。

“嗯,我們在一起。”

林墨朝她使勁點了點頭,然後她看到蘇晨詩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黯淡冬日裏的一抹光亮。

******

目送蘇晨詩離開,林墨打車去了烈士陵園。

午後的公墓空無一人。

林墨輕車熟路地來到最裏面的一塊墓地,墓碑上身穿警服的年輕人,五官端正,目光如炬,撲面而來的正義和威嚴。

林墨記得媽媽告訴過她,這是父親生前最喜愛的一張照片。

将手裏的花放下,林墨掏出紙巾輕輕擦拭墓碑上厚厚的一層灰塵,指尖觸過那凹凸不平的三個字。

林正峰。

林墨發現自己不再輕易地動容了,以前每次來,她都無法正視那張生機勃勃的面龐,還有那行小小的隽秀的字。

而現在,她的內心平靜無波。

“爸,我來看你了。”

她坐在墓前,學着別人,念念有詞地訴說着思念,不再像兒時一般地執拗沉默。

“見到媽媽了嗎?告訴她我很好。你們住的有些遠吧,但是沒關系,我知道你們總會相遇的。”

“你還記得小時候送給我的筆記本嗎?對不起爸爸,高考以後,我把它搞丢了。”

“爸爸,媽媽去世以後,我感覺世界都要塌了。在你離開之後,媽媽是我努力生活下去的全部勇氣,你說命運是不是對我太殘酷了一點?”

“可是爸爸,你不要擔心,我是你的女兒,我從來沒有想過放棄自己。愛惜生命,代替你們好好活下去,你想要說的,我都聽到了。”

“我的男朋友,他叫清塵,有時間帶他來見你好不好?”

“爸爸,我很想你。”

………………

好像終于找到了宣洩口,林墨說了很多的話,家長裏短,事無巨細。她知道父親一定能夠聽到,那麽愛她的父親。

聲音不自覺地啞下來,林墨伸出手臂,抱住了那塊小小的墓碑,冰冷堅硬,硌得她的胸口很疼,可她還是抱了很久很久。

一片雪花,如絨毛般飄落。

下雪了。

輕柔的手機鈴聲打破了公墓長久的寂靜,林墨看到來電顯示,笑着将通話接起。

“小墨,在哪裏?”清塵溫柔低啞的聲音。

“烈士陵園。”

“嗯,冷不冷?我去接你。”

林墨認真地告訴他:“清塵,我向爸爸介紹了你。”

“那是我的榮幸。”

“我和爸爸說了好多話。”

“嗯,嗓子都啞了。”

“清塵,我好像想通了很多事情,是真的想通了。”

“小墨很棒。”

清塵舉着電話,已經從書房走到客廳,朝自己的父親點頭示意,拿着車鑰匙出了門。

林墨聽到了他開門的聲音:“不是說晚上才有空嗎?”

“現在就想見你,怎麽辦?”他低笑,打開車門坐進去。

*****

“清塵,我愛你。”

立在不遠處,一襲黑衣,俊朗挺拔的男子淺笑着朝她望過來。

他說:“我也是。”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呼~

就到這裏了,這個故事在我心裏已經圓滿了。

關于婚後,還有其他幾位的番外,會在近幾天貼上來。

如果有緣,你看到了這裏,那地瓜就很開心了~

願意的話,給地瓜發條評論吧~

朋友們,有緣下本再見啦!

不過《慎獨》和《楚意》,我還沒想好開哪一個,但是一定會開的。

啊PS:雖然追連載的小天使不多,還是要說聲抱歉,沒能做到文案所說的日更,後期基本就是隔日更了。。。。。。

所以我決定以後都不在文案寫日更了hhhhhhhhhhhhhhhhh

☆、Chapter 54

姚遠番外遙遠有多遠

所以為什麽他是一個有潔癖的,對一切污穢都難以忍受的男孩子?

姚遠五歲那年,酩酊大醉的父親曾經掐着他的脖子告訴他:“你他媽是我的兒子,我現在就能掐死你信不信?”

面目猙獰,濃烈的酒氣毫不顧忌地噴灑在他細嫩的臉上,姚遠沒有哭。

因為他知道,如果他掉下哪怕一滴眼淚,等待他的将是無窮無盡的折磨,五歲孩子的求生欲,是緊握着的小拳頭,是看到躲在廚房裏,鼻青臉腫的媽媽,強忍住的吶喊。

姚遠從小就對生死有不同的定義,他曾很多次地認為,他的命運取決于父親的喜怒,所以他能幸免于難,茍活至今,是可以稱之為奇跡的小概率事件。

直到12歲那年,命運的長河騰起巨浪,一夕之間,他就被幸運地甩到了岸上。

故意傷害,搶劫未遂,無期徒刑,姚先行。

簡簡單單的幾個詞,将罪行串聯,将一切蓋棺定論,同時将姚遠從漫無天際的黑暗中拯救出來。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撫着手上觸目驚心的傷疤,笑得有多開懷。

他問媽媽,我是不是個變态。

蒼白瘦弱的母親,只是緊緊地将他抱住,一個勁地,用力地搖頭。

姚遠沒有告訴林墨,自己其實很早之前就見過她,當年葬禮上,12歲的女孩子,在五年之後長高了很多,清秀了一些,除此之外其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所以姚遠在高二開學的第一天,就認出了她。

從來沒有惡意,對這個無辜的女孩子。

所以姚遠并不清楚她對自己莫名其妙的懼怕來源于何方。

或許真的如自己所說,罪惡的基因源遠流長,他拼命洗掉的那些,父親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跡,還是不動聲色地存在着,他最終還是成長為一個陰郁乖戾的人。

即使,他是那樣地排斥和無奈。

這個世界太多的殘酷和陰暗,過早地降臨到姚遠身上,也沒有人會在意他稚嫩的雙肩能不能承受。

殺人犯的兒子。

姚遠窮盡一生無法擺脫的冠名詞。

但不應該成為他的宿命。

姚遠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雙手撐着欄杆,姿态慵懶,午後的陽光放肆地灑到身上,整個人像鍍了一層金邊。

臨近期末考試,每個人都在教室裏埋頭苦學,好像沒有了靈魂的木偶,機械地重複着知識點,像念經,濃重的黑眼圈則昭示着一個個勤奮學子的輝煌戰績。

這樣的環境,他只覺得透不過氣來。

陽光格外地刺眼,姚遠轉過身,面朝教室。走廊裏空無一人,他垂眸盯着半透明的地磚愣神,直到一雙白淨的帆布鞋出現在視線內,褲腿處挽起一道,露出一小節纖瘦白皙的腳踝。

懶散地擡頭,對上林墨淡然的視線,兩個人相視一笑。

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她的坦率和溫柔,始終讓姚遠自慚形穢,不自覺地逃離,又不自覺地靠近。

明明是她受到了更多的傷害,卻總是反過來安慰自己,這種感受過于奇妙,姚遠說不清她是傻,還是太善良。

只記得,第一次遇見她的那天,她語氣溫和的那句話。

“無論你和我,都不應該生活在過去的陰影裏。”

過去的陰影。

陰影。

林墨一語道破天機,也在一瞬間戳破他所有的表象。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吧,他把林墨當做朋友,珍而視之的朋友,雖然他依舊不擅長情感表達。。

“姚遠,你好像總有很多心事。”

林墨刻意不去注意他露出來的手腕,以及那道難以忽視的傷疤,直視他的眼睛。

姚遠斂去情緒,眼皮輕擡,只看了她一眼,又将視線飛到了別處去,他輕聲說:“你不也是一樣。”

“想好考哪所大學了嗎?”林墨眯着眼問他。

這一年,他們還是高二,林墨無法預見自己在高三那一年的無數變故,所以她爽朗地,無比樂觀地問眼前的男孩子。

想好考哪所大學了嗎?帶着全年級第一所特有的悠閑和矜傲,居高臨下,然而并不令人生厭。

一種林墨所特有的氣場。

似乎無論順境,逆境,她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如果用一個偏褒義的詞來說,勉強算得上寵辱不驚。

“林大,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姚遠回答的簡潔。

林墨沒再問下去。

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在應試教育下被捆綁在家鄉多年的年輕人,心向往之的,大約都是遠方,或北,或南,管它是哪裏,總之要走的遠遠的,去見識更廣闊的地方。

放縱自我式的浪漫,也是青春最後的嚣張。

可是姚遠做不到,他有病弱的母親要照顧。

所有孩子氣的任性妄為,注定與他無緣,姚遠從小就知道這一點。

對那個破敗小區的厭惡和病痛中母親的心疼,糾結又矛盾地侵襲着姚遠的心髒。從來不想埋怨上天的不公,只是偶爾,他也會感到疲累。

“你說,我們活着的意義究竟是什麽?”

姚遠自顧自地說着,仿佛不是對着林墨。

沒過一會兒,他揚起一個嘲弄的微笑,接着說:“算了,疲于奔命的人哪有空鑽研這麽高深的哲學。”

林墨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麽。

姚遠的視線落在她淺淡的眉眼上,餘光卻瞥到樓道裏一個高瘦的身影,正在往樓上走。

姚遠永遠無法理解自己的心路歷程。越長大,越奇怪。

對于命運所有的饋贈和誣陷,他漸漸學會平靜地接受。

當鄰居們對着高大帥氣的少年,露出惋惜的神色時,他早已能夠做到一笑置之。

“這麽好的一個孩子,怎麽就攤上這麽個爹。”

“唉,可惜咯,可惜咯。”

這些是每天放學回家,走在那條通往家門口的小路上,姚遠必經的洗禮。

從最開始的難堪悲憤,到稍懂世事後的視若罔聞,及至現在,姚遠已經能對他們淺笑着打招呼。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他不能怪他們。

然而,在林夏中學,同齡人的世界,姚遠還是努力保持着自己的驕傲和尊嚴。

沒有刻意去埋葬過去,掩蓋所有的不光彩,卻也從來不想被人目睹自己的不堪和脆弱。

別人會怎麽看?那個光鮮亮麗的姚遠,竟然住在貧民窟?你們還不知道吧,他的爸爸是個殺人犯。

姚遠有着數不盡的煩惱和委屈,遠超同齡人的數量。

所以他無法理解,自己在這樣的悲傷之中,為什麽總是愛搞惡作劇。

苦中作樂?掩蓋真相?還是其他什麽?沒有人知道,包括他自己。

姚遠看着那個挺拔的身影走到了樓梯拐角,淡淡地笑了:“林墨,我們來打個賭怎麽樣?”

林墨還沒領會到他的意思,整個人被他一帶,扯到了欄杆上,詭異的姿勢,從背後看,像極了在擁抱。

“姚遠,你想幹什麽?”林墨平靜地問。

“打個賭,”姚遠低聲道,“賭周清塵會不會打我。”

話音剛落,一道迅捷的身影閃過來,在林墨意識到發生什麽事情之前,她被人從姚遠的手臂裏拉走,護在了身後。

姚遠戲谑地勾了勾唇角,對上周清塵氤氲着怒氣的一張臉,然後偏着頭一臉痞氣地朝林墨眨眼睛。

林墨意識到他的惡作劇,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清塵,”林墨及時地扯住清塵欲揮出去的拳頭,“姚遠他故意的,你別當真。”

高瘦的男孩子不動聲色地看了他幾秒,才松開了手裏的拳。

“姚遠,這樣很幼稚。”清塵将手插回兜裏,平靜地看着遠方。

姚遠不再看比肩而立的兩個人,趴回到欄杆上,笑得人畜無害:“就是覺得沒意思。”

周清塵将手裏的零食遞給林墨,在林墨的眼色示意下,無奈地下了樓。

姚遠看着那個遠去的清俊背影,終究還是不自覺地苦笑了一下。

天上地下,命運多奇妙。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寫好了結局,任他姚遠再怎麽掙紮,也到不了周清塵的高度。

衣食無憂,坦蕩豁達,不用瞻前顧後,甚至,只要他想,條條大路通羅馬。有錢有勢,一切都能辦到不是嗎?

況且,他本身,又是這樣優秀。

“姚遠,你誰都不用羨慕。”

安靜了好久的女孩子終于說話,她告訴自己:你誰都不用羨慕。

“清塵的人生也有他的煩惱,你我也是一樣,沒有誰比誰過得更好。”

“是嗎?”他淡淡地笑了。

“姚遠,我媽媽生病了,病得很嚴重,你知道嗎?我爸才剛走了六年。”

姚遠不再笑了,他轉過頭來,一臉倔強的女孩子繼續說道:“你看,我也有很多不開心的。”

我比你更慘,更落魄。

她的安慰,來得很殘酷,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姚遠感覺到心底,用漫長時光構築起來的堅硬和偏執,被迎面澆過來的溫水化掉了。

那樣的輕而易舉。

“我懂了。”

好像在剎那間原諒了一切。傷害自己的父親,破敗的家庭,命運的百轉千回,貧窮帶來的諸事不如意,甚至還有過去陰冷偏執的他自己。

他從來不是異類,沒有誰的人生注定一路坦蕩,大家都是一樣的。

姚遠永遠記得,有一個柔弱的女孩子曾經耐心溫柔地告訴他這些。

誰能篤定,他的未來就如過去一樣黑暗呢?

所謂命運,姚遠不相信。

作者有話要說: 注: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魯迅

☆、Chapter 55

蘇晨詩番外晨詩的詩

在那之後好久,蘇晨詩都沒有見過姚遠。

高考之後,大學開學之前,蘇晨詩曾經鼓起勇氣叩響了姚遠家的大門。

少年穿着白T,黑色短褲,永遠一絲不茍的黑發,在開門的瞬間,有微微的淩亂。

慵懶的幹淨和帥氣。

她氣喘籲籲,正了正滑下肩頭的帆布包,聲音微弱:“你喜歡小墨的吧,對不對?”

姚遠的手依然放在門把手上,似乎沒睡醒,他愣了兩秒鐘,才低笑了一聲:“哎你能不能直起腰來說話?”

她的頭垂得更低,死命地盯着門前坑坑窪窪的石子路,一滴汗水順着她的額頭,鼻翼,下巴,鑽到了衣領裏。

“進來。”姚遠将視線移開,長臂一揮,将門拉開,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

比自己家還狹小,家具老舊,客廳裏堆了不少東西,倒是出乎意料的整潔。

多半是姚遠收拾的,蘇晨詩知道的,姚遠有潔癖。

隔壁鄰居破口大罵的聲音清晰地傳到這一方空間裏,大意是在咒罵自己的老公又出去賭,不着家。

燥亂襯得他們的靜默更加真實。

姚遠自顧自地坐回到屋子裏唯一一張單人沙發上,雙肘撐膝,劉海垂下來一點,擋住了眼睛。

蘇晨詩沒設想過這個場景,她戰戰兢兢地立在門口,将視線投在那個看不清表情的身影上,猶豫地開口:“沒……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

“坐。”

一個塑料凳子被姚遠一腳踢了過來。

蘇晨詩停下了腳步。

她伸手,扶起那個歪在地上的凳子,坐在原地。

姚遠:“……坐過來點。”

“哦好。”

隔了半米,蘇晨詩的凳子很低,她略微擡頭,輕易地看到姚遠的眼睛。

沒什麽情緒,有些陰冷,雖然那雙眼睛挺漂亮。

同桌這麽久,從來沒有這樣對視過,很不習慣,蘇晨詩匆忙垂下了眼。

“一直這麽膽小?”

“……沒。”

“也對,”姚遠贊同地點了點頭,“都敢摸到我家來了,膽子挺大。”

蘇晨詩不說話了。

姚遠看着那個低垂的腦袋,看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站起來,走到角落裏倒了一杯白開水,将透明的玻璃杯子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又坐回那個單人沙發上。

“謝謝。”她真的是渴了,也不再避諱,端起來往嘴裏灌了好幾口。

細白的脖頸,幾根長發散落在那裏,她仰着頭,姚遠不自覺地望過去,又将視線飄向窗外。

“我喜不喜歡她,和你有什麽關系呢?”

他在她放下杯子的同時,笑着問她,滿臉諷刺。

沒有人會喜歡真實的姚遠,他一眼看穿眼前女孩子所有的小心思,同時也完全不相信她。

“有……”蘇晨詩将脫口欲出的話咽回去,難得機靈了一回,“我只是想知道答案。”

“哦…你想知道,我就得告訴你嗎?”

蘇晨詩再遲鈍,也知道這是在逗她,她直起腰來看他的眼睛,認真,專注,眼神清澈。

“姚遠,我……我……”

我了好一陣子,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

姚遠笑了,很開懷,“蘇晨詩,你是小結巴嗎?”

“不是。”口齒瞬間又清晰了。

姚遠笑了好久,終于不再笑,口氣裏有了三分認真:“林墨是個好女孩,她幫助我很多,其實在她的立場,她本該一輩子恨我。”

姚遠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些,也不在乎眼前瘦瘦小小的人能不能聽懂,沒來由地,想要傾訴。

大概心底的事,壓得太多,總會如此,姚遠不想深想。

蘇晨詩拼命地點頭:“嗯,她很好,經常給我講數學題,從來……從來沒有瞧不起我。”

所以如果你真的喜歡她,我會祝福你們,兩個我喜歡的人。

這是蘇晨詩此行的目的,不單純,又很單純。

她知道林墨和周清塵分手了,那個完美無缺的班長錄取到了P大,而林墨滑檔去了廣州的一所二本院校。

金童玉女的童話終究化為泡影,她不知道這算不算一語成谶,那樣的美好果真只存在與童話裏嗎?

所以她來,為了那些年,她從窗戶望出去,比肩而立,談笑風生的兩個背影,也為了她自己。

這一切,總該有個答案。

姚遠的話将她拉回了現實,他說:“但是小結巴,那種感覺不是喜歡。”

姚遠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對蘇晨詩坦誠自己的真正想法,他大可以随意地把她糊弄走,畢竟,這是個腦子很不靈光的家夥。

蘇晨詩卻在他說完這簡短的幾句話後,仿佛重新活了過來,那麽接下來呢?

假如他不喜歡林墨呢?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姚遠從沙發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那個瘦小的身影,若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輕聲說:“告訴你答案了,可以走了。”

蘇晨詩慢騰騰地站起來,在姚遠擡步朝門口走的瞬間,拉住了他精瘦的腕:“姚遠……”

他頓住,低睨自己手腕上纖細的幾根手指,面上淡泊如舊,可是破天荒地沒有甩開。

“還想說什麽?”語氣裏開始出現不耐。

“我……我……我喜歡你!”

蘇晨詩緊閉着雙眼,用慷慨赴死般的語氣喊出嘹亮的口號,同時姚遠感覺自己手腕處傳來一陣痛感,針紮過一樣的細微。

但他還是感覺到了,她使勁攥住了自己的手腕。

“哦,原來着急起來才會結巴。”他任由她攥着,繼續取笑她。

“別這樣,姚遠,我是認真的。”

蘇晨詩眼眶開始泛紅。

“喜歡我什麽?”他毫不費力地将瘦小的人拉過,塞到沙發上,“脾氣古怪,性格差,家裏又窮又破,你喜歡我什麽呢?”

姚遠兩手撐在沙發兩側,死死地盯着那張因為受驚慘白無措的小臉:“你看我也不講禮貌,蘇晨詩,我不是個好人。”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

她下意識地反駁他:“不要這麽說自己,你很好。”

他的人罩在她的上方,蘇晨詩迫不得已對上他寒涼的眼神,心下又是一酸。

“你不喜歡我可以直說,不用這麽說自己。”

她輕聲說完這艱澀的幾個字,使勁全身力氣将他結實的身軀往旁邊一推,扯着自己的帆布包飛快地跑出了這一方令人難堪的空間。

這一趟,無論得到什麽答案,她終究都是來錯了,蘇晨詩最後看一眼那個鐵鏽紅的房門,胡亂地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朝公交站牌的方向跑去。

姚遠始終站在原地,他站得筆直,雙手插兜,目不轉睛地盯着窗口,視線落在那個她必經的十字路口,眼神晦澀不明。

很快,那個瘦小的身影出現了,她走走停停,時不時地回頭張望一下,姚遠在她轉身的瞬間,看到了一雙紅腫的雙眼,小鹿一樣的,膽膽怯怯的眼睛。

喉頭一緊,姚遠收回視線,一腳踹在那個小凳子上,輕飄飄的塑料制品,霎時飛出了幾米遠。

操!

******

兩年後,林大。

他絕對沒有認出自己,蘇晨詩對此很篤定。

他們學校和林大有一個合作論壇,蘇晨詩是其中一個小部門的負責人,又是林城本地人,自然而然地跟着老師們打頭陣來參與布置。

“學姐,頻頻回頭看哪個帥哥呢?”剛招進來的小學妹随她走在一行人的最後,八卦地扯她的衣袖。

蘇晨詩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心虛地搖了搖頭:“小腦袋都在想什麽東西?”

話已至此,她再不好意思回頭,加快腳步跟上隊伍。

其實,她第一眼就認出了他,籃球場上的他,依舊是潔白的T恤衫,清爽的黑發,卓爾不群,輕易地奪走了她的目光,一如往昔。

就在剛才,她直勾勾地盯着那個奔跑的身影看了許久,腳步跟着隊伍,心神已經全部飛到了場地裏,她原以為自己早就把這個人忘掉了,可是真正重逢,她的目光還是不受控制地追随着他的身影。

直到,他敏銳地回頭,對上她驚慌失措的視線,蘇晨詩才不自然地收回目光,故作淡定地經過了籃球場。

又是何必呢?蘇晨詩不由得苦笑,看他的樣子,并沒有認出自己。

上大學以後,她确實變了很多,剪了短發,摘了眼鏡,最重要的是,她的心。

學校在西部,遼闊曠達,同學們大多出生農村,很多人的家境甚至還不如自己,但是他們依然質樸樂觀,簡單純粹,這個認知徹底改變了蘇晨詩。

她不再顧影自憐,她開始嘗試除了卑微以外的另一種活法,她甚至變得開朗自信。

現在的蘇晨詩,似乎已經和高中時候的“小結巴”相去甚遠。

“喂!小結巴。”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蘇晨詩猛然頓在了原地,宛若石塑。

是姚遠的聲音。

她沒有回頭,耳朵卻将身後的聲音聽得分外清楚,是利落的跑步的聲音。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的心跳如戰鼓擂。

終于。

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地面上出現一個大大的密不透風的陰影,将她整個人罩住,蘇晨詩突然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

她擡頭,細白的脖頸仰的很高,看到他因為喘息微微抖動的肩,還有清亮的雙眼。

“果然是你,”姚遠挑眉,順手伸出胳膊把她扯到身側,“怎麽還是這麽瘦?”

是嫌棄的口氣,蘇晨詩聽出來了,“……姚遠。”

“需不需要請個假?”他不以為意地指了指已經走遠的大隊伍。

“幹什麽?”

他大力攬住她的肩頭,語氣很平淡:“敘舊。”

蘇晨詩聞到了他身上特有的氣息,伴着淋漓的汗水的味道,很熟悉。

時光仿佛突然回到了那一個個體育課後的班空,他打球回來,心情愉悅地坐在她的身邊。

她突然沒了章法,脫口而出就是一個“好”字。

她和他,并肩走在林大的校園裏。

姚遠垂眸看着她的側臉,低聲道:“小結巴,你長大了。”

“沒有人會永遠長不大的,姚遠。”

他不适應她這樣淡然平靜的狀态,悶悶地開口:“搬家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嗯?”這下輪到蘇晨詩納悶了,“你怎麽知道我搬家了?”

也就是在那次見過姚遠以後,他們家搬到了市南,蘇晨詩在班裏只有林墨一個朋友,還去了廣州,至于姚遠,他的話已經說到那個份上了,難道她還要自取其辱嗎?

等等!他這話的意思!

蘇晨詩頓悟:“你是說,你去找過我嗎?”

姚遠輕“哼”了一聲,低着頭朝前走去,并不理會她。

她愣在了原地,不知作何反應,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在她的視線裏漸行漸遠。

突然,他停了下來,氣急敗壞地轉過頭,朝她喊:“小結巴,還作數嗎?”

“你說什麽?”她聽得恍惚,也學他喊。

“你當年說喜歡我,還作數嗎?”

蘇晨詩眼睛睜大了幾分,難以置信地回望他,隔了十幾米的距離,她卻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的期待。

蘇晨詩笑了,眼睛裏星光閃閃,她用盡力氣朝他大喊:“作數。”

姚遠也笑,眼底的最後一絲戾氣和陰涼,在聽到她細嫩的聲音的時候,終于徹底消磨殆盡。

他朝她伸出長臂,一臉的人畜無害:“那你過來哄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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