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透過舷窗, 隐約能見遙遠海面浮出一絲亮光。赤道線上六點日出, 林道行默默掐算時間。

他坐在采訪位上,翹着腿, 手拿明信片和筆,雙眸微垂,邊想邊書寫。

羅勇勤, 新聞采訪部記者一組組長。

沈智清,新聞采訪部記者一組組員。

範麗娜, 新聞采訪部策劃組。

萬坤,新聞編輯部播音組組長。

齊嘉俊、馮書平、朱楠,新聞編輯部播音組實習生。

還有一個未知的中年男人, 職位必定比萬坤大,可能是采訪部領導,也可能是編輯部領導, 亦或者是電視臺的更高層。只有這三者, 才有資格在采訪部的人或者編輯部的人面前擺臉色。

但不論這人是誰,現在也已經不在世了, 因為幸存的26個人中,并沒有兩部門的領導, 也沒有電視臺的高層。

馮書平叮囑佳寶——很多家長确實會提醒家中孩子注意異性, 但通常不會無緣無故特指, 尤其是特指老師這一職業,除非那期間,出現了這樣的新聞, 引起了關注。這種情況下,家長才會特指。

所以男教師性|騷|擾或性|侵的新聞……

還有朱楠,他在看什麽新聞?

六一兒童節前夕,有什麽跟教師有關的性|侵案新聞嗎?

林道行依循着這個思路,努力回想。

他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他曾經的職業性質,要求他每天必須播讀大量的新聞,商業農業之類的新聞肯定無法記憶多年,但社會要案大案,只要他曾播讀過,翻找記憶并不是一件太難的事。

另一頭,範麗娜已經被帶了進來,她進門先找兒子,“浩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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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浩本來一直慫在角落,見老媽被朱家幾人拽了進來,他大吼一聲:“放開我媽——”一頭沖過去。

朱老先生夫婦年事已高,經不住這種沖撞,二老一個被撞倒,一個踉跄着躲開,朱筱尤立刻去扶人:“爺爺奶奶!”

顧浩慫了半天,這會兒再次看到老媽,讓他醒了過來,他把礙事的老家夥推開,大喊大叫:“你們這群瘋子,你們就陪着她瘋吧,都是一群神經病!我要回去!我們回去!”他抓着老媽,立刻就往外面沖。

被綁在甲板上的萬坤撩了撩眼皮,眼珠子一轉,仍舊按捺着不動。

顧浩才跑兩步,後領就被老寒大力一拽。

“啊——”他被摔在了地上。

“浩浩——”範麗娜要去看兒子,老寒哪會讓她得逞,他一把架住範麗娜的胳膊。

“砰——”

地板猛現一個焦洞。

“啊——”

“啊——”

秦霜和傑克,還有朱筱尤、黎婉茵等人全都抱頭尖叫,施開開和嚴嚴離得最近,她尖叫着抱住了嚴嚴。

船員們一陣亂,幸好有船長擋在前面護着他們。

佳寶本來剛從吧臺重新拿了兩瓶礦泉水,準備送去給林道行。

她聽出他嗓子沙啞,知道他聲帶息肉手術才剛做一個月,現在其實還不能大量用聲。

她想多喝點水,好歹能潤潤喉嚨,沒料到才走幾步,就聽見槍響,她驚地松手後退,礦泉水砸到了地板上。

林道行倏地站起,大聲提醒:“殷女士,請冷靜!”

殷虹槍口一轉,對準林道行,佳寶驚呼,想都沒想就幾步沖至林道行身邊,想把他推倒。

林道行條件反射地将她抱住,猛側過身,後背擋向槍口。

“殷女士,你要的真相很快就能出來了,讓範麗娜過來,我馬上采訪!老寒,過來攝像!”林道行心跳如鼓,急中生智。

殷虹呼口氣,淡淡的眼神一一掃過衆人,她慢慢放下槍。

沒人敢和她對視,之前的短暫平靜,就像看似風平浪靜的海面。

巨浪随時可能出現,屆時打翻這艘游艇,這一船人都将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片海域。

子彈就嵌在顧浩腿邊的地板上,他裆下濕透,一股尿騷味彌漫開來。

這一槍,讓所有人都老實了。

“那就開始吧。”殷虹拿槍指了下右邊,示意範麗娜,“自己過去坐好。”

範麗娜被這一槍震懾住,她最後看了一眼兒子,哆哆嗦嗦地小跑到殷虹指定的地方,但不确定坐哪。她朝林道行看了眼,林道行下巴朝對面的椅子一點,範麗娜趕緊坐下。

林道行撫撫佳寶後背,松開她,然後牽着她的手,拎起旁邊的椅子,拖到吧臺前面。

“你坐這兒。”他說。

背後是結實的吧臺,斜對面是他,他能時刻看住她。

佳寶本來已經不再害怕,殷虹突如其來這一出,總算讓她認清現狀,深刻體會到林道行之前的叮囑——

她們雖然可能同為受害者,但殷虹手握生殺大權。

佳寶打起十二分警惕,她聽話地坐到了林道行指定的位置上,離他越近,她越能鎮定。

佳寶坐下時反手抓住他胳膊,小聲說:“礦泉水,你先喝兩口。”

“嗯。”林道行拍拍她的手。

他重新拖來一張椅子,放在采訪位,接着撿起地上的明信片和筆,還有礦泉水。他擰開礦泉水喝一口,讓水在喉嚨裏多停留了一會兒,最後咽下。

他清清嗓子,朝老寒看了眼。

老寒見嚴嚴和施開開呆在一起,稍稍放下心,他打開機器,注意林道行指令,開始錄制。

林道行命令自己快速冷靜。

深呼吸——

“你清楚這次采訪的性質嗎?”林道行開口。

範麗娜不知該怎麽回答,她看了林道行一眼,又偷偷瞟向不遠處的殷虹。

但她視線不敢停留太久。

“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一點,殷虹女士所掌握的信息,我們并不十分清楚。她此番求的是你能誠實面對鏡頭。因此,我希望你對我的回答,不會讓她覺得自己被愚弄了。”

範麗娜聽明白了林道行對她的“威脅”,她極力讓自己鎮定,大腦快速思考。

林道行沉默三秒,十指交叉,置于大腿,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先來聊一聊你對生命的看法。”

範麗娜不理解他的開場白,她繼續保持沉默。

林道行問:“你作為星海號事故的少數幸存者之一,你是怎麽看待那些不辛遇難的人的?”

範麗娜沉思。

“我們時間有限,采訪完你,我還要采訪萬坤,你知道我們現在所處的環境。希望你能把握時機。”林道行提醒。

不遠處,殷虹盯着範麗娜:“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從現在開始,你的思考時間如果超過五秒——”她舉起槍,對準顧浩。

顧浩蹭着地板連連後退:“啊——不要殺我!媽——媽——別讓她殺我!”

“閉嘴!”殷虹警告他。

“好好,我聽你的,我什麽都聽你的。”範麗娜焦急,“你問什麽我答什麽,你問,你問!”

林道行從容不迫,“先回答我上一個問題,你是怎麽看待那些,在星海號上不辛遇難的人的?”

範麗娜說:“我很難過,真的,他們太可惜了。”

林道行:“你有沒有參加過他們當中某些人的葬禮?”

範麗娜:“沒有,我那個時候在住院,我本來也想去的,有幾個跟我關系近的同事也遇難了,但我當時的身體條件不允許。”

林道行:“後來呢,第二年、第三年,那個特殊的日子,每一年都會出現在電視上,你有沒有找時間去探望過你那些同事的家屬?”

範麗娜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幾秒她才說:“沒有,其實我很怕面對這種悲傷的場合,而且,我在那場事故中僥幸活了下來,我怕我真去看望他們了,反而會刺激到他們,或者勾起他們痛苦的記憶。”

林道行:“這麽看來,你是一個十分尊重生命、并且注重他人感受的人。”

範麗娜慢吞吞地點了下頭。

林道行:“那作為這場事故的少數幸存者,想必你自己的心情也經歷了一番大起大落,你對自己的幸運,有沒有諸如感嘆之類的心情?”

“……有,我很慶幸我能活下來。”範麗娜回答。

林道行:“你覺得這場事故,恐怖嗎?”

範麗娜點頭:“嗯。”

林道行:“如果時光倒退,你還會登上星海號嗎?”

範麗娜:“當然不會。”

林道行:“是不是經歷過這樣一場事故後,你或多或少會對航海出行有一份恐懼情緒在裏面。”

範麗娜腦筋轉得很快:“有是有,但是……本來我這次也沒想來這裏旅游,我是聽別人推薦,說這裏沒網絡沒信號,我兒子沉迷網絡游戲,我就想着這兩個月能讓他戒掉網瘾,我說的是實話!”她語氣誠懇。

林道行彎了彎嘴角,“我并沒有問你這個,其實你不用解釋這麽多。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過一點,衣服破了洞,才需要縫補;畫作上滴了墨,才需要增添幾筆,讓這點墨融入進這幅畫。如果衣服沒有破洞、畫作上沒有那點墨,就不需要做多餘的事。

多餘的事做了,就有點欲蓋彌彰的意味在裏面了。”

範麗娜咬牙,握住自己的手。

她是采訪部策劃組的人,林道行很少同她打交道,對她的真實為人并不了解。

幾句話交談下來,林道行可以對她做出初步評價——

沉得住氣,有點心機,确實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

她很難像羅勇勤那樣被誘導,林道行決定打直球。

“不如我們換一個話題。”他說。

範麗娜看着他,等着他的問題。

“你身為女性,對于女性被性|侵,有什麽看法?”

“什麽?”範麗娜一愣。

“尤其是……女性被老師性|侵|犯。”林道行慢慢地說。

範麗娜不知是想到了什麽,或者是意識到了什麽,她的表情在瞬間有了變化。

佳寶坐在觀看這出采訪的最佳位置,範麗娜的表情變化她盡收眼底。

她轉頭看向林道行,用眼神告訴他,繼續問這個話題!

林道行專注于範麗娜,自然不會被旁事幹擾。

“五年前,我還是一名新聞主播,每天都要播報至少三十分鐘的新聞,我對當時的某條關于性|侵案的新聞,印象深刻。你想知道是哪條嗎?”林道行徐徐道來。

範麗娜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緊張,她的表現其實有些出乎林道行的意料。

範麗娜年紀四十歲左右,長相并不出色,保養的一般,就像她這個年紀的絕大多數女性的樣子,為人|妻為人母,會逛超市菜市場,看着普普通通,毫無特色。

但她此刻的“鎮定”,足以顯示她擁有不一般的心性。

林道行已經在腦海中把那一年所有關于性|侵案的新聞都搜刮了一遍。

距離六一兒童節最近的那條性|侵新聞,說的是——

“小學男教師多年前被女學生誣告性|侵,出獄後他尋求媒體幫助,欲尋找當事女學生,還他當年清白。”

範麗娜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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