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吊床對林道行來說太小, 他的腳必須挂在銜接支架的那一節上, 才能将雙腿完全伸展開,因此他睡得并不舒服, 意識始終處于半夢半醒。

中途他掀了一下眼簾,模模糊糊看到邊上的人似乎皺着眉,嘴裏說着含糊不清的夢話, 睡得并不安穩。

林道行并沒清醒,他半閉着眼, 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抓住邊上的吊床,輕輕搖晃起來。

搖着搖着, 他又睡了過去。

海風肆意,床單被吹得鼓起,布料在張揚的狂風中咕咕作響。

佳寶依戀地蹭了蹭枕頭, 感覺臉頰底下低低的, 枕頭似乎不見了,她裹緊被子, 掙紮了一會兒才把眼皮掀開一絲縫隙。

一片耀眼的白色映入眼簾,她懵了懵, 視線下移, 她看見了一只手臂垂挂在吊床外的林道行。

佳寶愣怔着, 仰面朝天望去,天色昏暗陰沉,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沒見太陽。

風又鼓起簾子,絲絲涼意讓她的大腦逐漸清醒。佳寶依舊躺着,她環顧一圈,然後歪過頭,再一次看向邊上的人。

視線中的背景是白色的,這麽看去,他脖頸上的喉結像極了平原上的小山,再往邊上,下巴冒出了胡渣。

他嘴角微抿,鼻梁挺拔,睫毛淡淡的,眉毛卻濃黑粗犷。

他整個人手長腳長地睡着,空間狹窄,被子大半都落在外面,只有一個角蓋在他小腹上。

佳寶不知道她為什麽沒回房間,而是在這裏睡了一晚,只知道她現在身處這片白色的小天地,擡頭是天,低頭是他。

佳寶支起身去撈他的被子,她剛醒來力氣軟綿綿的,使勁往上一提,半截被子全落在了他的肚子上。

重量一壓,她把人吵醒了。

林道行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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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醒你了?”佳寶小聲問。

林道行第一眼看見的是天空,第二眼,他側過頭,看見的是佳寶。

她俨然剛睡醒,長發披散在肩後和胸口,被子半搭在身,小臉蛋上有紅暈。

他心情像海浪,四肢百骸愉悅地蘇醒了過來。

輕咳幾下嗓子,他問:“冷嗎?”

“你聲音好多了。”佳寶驚喜。

林道行微笑,他嗓子還是很沙啞,無法正常說話,但至少能夠發出極輕的聲音。

“睡了一覺好多了。”他支起身,又問,“冷不冷?”

佳寶抱着被子搖頭:“不冷,很暖和。你不是說抱我回房間?”

“怕把你弄醒。昨晚睡得好不好?”林道行問。

“嗯。”佳寶臉頰紅撲撲的,晨起的紅暈還沒褪去,身體的疲憊似乎一掃而空,“睡得很好,很久沒睡這麽好了。”她說。

她很想再躺一會兒,林道行似乎看出來了,說:“再睡一會兒?”

佳寶搖頭,坐了起來,吊床跟着搖晃,雖然明知吊床不會倒,但林道行還是怕她摔了,他伸手扶住她的吊床。

佳寶摸出口袋裏的手機,看過時間後,道:“已經六點多了。”

林道行擡頭,看着昏暗的天色說:“今天陰天。”

床單似乎被風鼓得愈發厲害了,佳寶的長發被吹亂,“風好大。”她雙腿一劃,下了吊床。

“慢點。”林道行虛扶着她的手臂,也利落地下了吊床。

“沒事。”佳寶看了看天色,說,“我們快點下去吧。”

兩人掀開床單出來,冰涼的海風吹在身上,一陣陣地發冷。

風急浪大,遲遲不見日出,天色看着像要下雨。

佳寶還記得拉加厄斯帕群島的夏季是很少下雨的,但願不會下雨,否則這種浪頭和風力,再加上大雨,無法控制方向的游艇不知道會再出現什麽狀況。

兩人對視一眼,抓緊時間把床單被子收了起來,他們先去客廳看了看,萬坤和羅勇勤依舊在地上躺着,一名船員和老寒正看守着他們。

“昨晚沒睡?”林道行問老寒。

老寒癱在沙發上,他搓了搓臉說:“眯了一會兒。”見那兩人抱着被子,也不知道在哪兒幹了什麽,他心底嘀咕了兩句,暫時沒什麽心思調侃。

“我去洗洗,一會兒來換你。”林道行說。

“不用,我不困。大家也該起了,今天還是抓緊時間。”老寒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問,“你嗓子好了?”

林道行搖頭,還是不舒服。

他示意佳寶,走吧,先回房。

下到客艙,林道行看着佳寶敲門,敲了兩下門就開了。

“佳寶!”施開開說。

“你早就起了嗎?”佳寶看了眼林道行,林道行回房了。

佳寶走進房間。

“沒醒多久。”施開開氣色不好,沒心思八卦,她就問了一句,“你昨晚睡哪了?”

“陽光甲板。”

“那地方怎麽睡?”

佳寶沒答,她摸了摸施開開的額頭,“你哪不舒服?怎麽臉色這麽白?”

施開開擺擺手,“暈船了,這浪太大了,受不了。”

她們這艘游艇是單體的,穩定性不如雙體游艇,海浪太大,颠浮的感覺會比較明顯。

佳寶說:“你先上去吃點東西,問問他們誰有暈船藥,我先洗一下。”

“沒事,我等你。”施開開垂頭坐在床沿,無精打采地等着佳寶。

佳寶快速洗漱好,從行李箱裏取出兩件長袖外套,扔了一件給施開開。

“穿上,今天有點冷。”

施開開聽話地穿上外套,被佳寶拉着出了門。

林道行剛把嚴嚴帶出房間,見到佳寶,他特意看了眼對方穿着的長袖外套,他放下心來,說:“走吧。”

回到三樓,幾人先去廚房找吃的。

昨天大家都太餓,吃得有些多,林道行把剩下的那些可直接食用的食材都挑到了料理臺上,他插着腰,一言不發地看着它們。

佳寶拆開最後一袋吐司,吐司已經微微發硬,但不影響食用。

她給了林道行一片,讓他吃,林道行拿在手上,邊吃邊計算。

其他人陸陸續續地來到三樓,海浪太大,他們大多數人都沒睡好,朱老先生尤甚。他年紀最大,這會兒臉色顯得發青,比前一天憔悴許多。

朱筱尤跑到廚房拿吃的,見到佳寶幾人,她點了下頭。佳寶把軟一點的食物挑出來給她,林道行默不作聲地看着。

回到客廳,他把吃的給老寒,見羅勇勤和萬坤躺地上扯着嗓子在嚷嚷着什麽,他瞧了過去。

羅勇勤說:“給我點吃的,我要餓死了……老婆!”

羅太太極力同他撇清關系,她躲遠了些,裝作沒聽見。

“臭三八!”羅勇勤見狀暴怒,可惜他一天一夜滴水未進,根本罵不大聲,“老子好吃好喝養着你,你現在就這麽對我?!要不是你這個賤人,我會來這裏?!你這臭三八……”

他不停地罵罵咧咧,一旁的萬坤陰沉地掃視着衆人,說:“你們現在這樣,是合謀殺人,我們如果被餓死渴死,你們以為你們能逃得了幹系?!你們全都有罪!”

“呸——”

一口唾沫吐向了他們。

“你們這兩個殺人犯,十惡不赦,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說這種話!”朱老先生哆嗦着朝他們走近,怒不可遏地又朝他們吐了一口。

“爺爺,你別這樣,你先喝點水吃點東西。”朱筱尤擔心老人家的身體。

林道行吃完兩片吐司,等了一會兒,見人手都拿上了食物,他才開口:“現在是六點半,算上今天,旅程還有六天。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假如這六天我們找不到救援裝置,附近又碰不上其他船只,也沒人發現我們失蹤,那外界的救援,只能在六天後才到,這些吃的,撐不到第六天。”

全場沉寂下來。

“昨天大家都餓壞了,所以我們也沒說,但從現在開始,大家要試着節約口糧,至少能撐過六天。”老寒站起來說道。

“你們、你們說的是最壞的情況,我們今天把整艘游艇全翻個遍,不可能找不到衛星電話什麽的。”秦霜看着衆人道,

“萬一找不到呢?你能保證嗎?至少在沒找到救援裝置之前,大家都得省着吃。”老寒說。

佳寶才吃了兩片吐司,肚子有了七分飽,她沒再伸手拿其他的食物。

“還有礦泉水也不能浪費。”林道行補充。

老寒點頭:“對,淡水有限,我們什麽都要省着來。”

衆人臉色都不好,如果說昨天大家還有着劫後餘生的慶幸和興奮,今天他們将被真正的現實重重一擊。

老寒拍拍手:“現在還沒到最壞的情況,大家夥兒給我振作起來,找到救援的東西,不管是電話還是信號彈之類的,一旦找到,我們就萬事不愁了,快快,大家把早飯吃完,都行動起來!”

他又用英文跟船員們說了一遍。

草草用完餐,老寒又把人員重新進行分配,衆人組隊開始搜索。

從六點半一直搜索到中午,仍舊一無所獲。游艇上大大小小的地方幾乎都已經被翻遍了,按理不可能找不到。

在客廳彙合,黎婉茵蹙眉問:“會不會巴布羅并沒有留下什麽衛星電話?他把東西都毀了扔了,也不是不可能。”

“不可能。”殷虹看向她,說道,“他不是這樣的人。”

老寒也說:“對,他不會這麽做,不說其他,難道事後他自己也不想活了?他肯定留着後手。”

林道行把找過的地方在腦中又過了一遍,馬桶蓋、天花板,各種可見的管道,他去過的地方并沒有遺漏。

他和佳寶一起校對,佳寶怕自己漏下什麽,她掰着手指頭,一個一個數過去。

“吃的怎麽少了這麽多!”

兩人被施開開的驚呼聲打斷。

“怎麽了?”老寒詫異。

施開開從廚房走出來,道:“早上你們說要節省口糧,大家都吃得不多,我還特意數過剩下多少吃的,但我剛去看,東西明顯少了至少三分之一!”

衆人去廚房查看後一片嘩然,“誰拿走的食物?”老寒直接發問。

林道行的目光從衆人臉上一一掃過,看不出任何異色,見沒人承認,他說:“那接下來的時間,我們先不找救援裝置,先找出是誰拿走了吃的。”

“那不是太浪費時間了?”黎婉茵看了一圈,說,“誰拿的,希望你能馬上承認,現在找救援才是最主要的事情,你拿走那些吃的有什麽用,東西吃完了,救援還沒到,你能活幾天?”

依舊沒人回應。

“之前舍寒不是分配了人手嗎,”佳寶忽然開口,“我們五個人一直在一起,你們哪個隊裏,隊友消失的時間超過了五分鐘?”

她又用英語問了一遍。

衆人互相打量,一名船員忽然一指:“是她!我之前很長時間沒看到她人。”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秦霜臉色刷得一變。

黎婉茵若非還有着身為公衆人物的矜持,她這會兒已經罵出了髒話。

倒沒想到最先罵人的,竟然是氣質最溫婉柔弱的朱筱尤。

朱筱尤眼睛發紅,氣道:“你賤不賤!”

不但吃人肉喝人血,還要搶他們所有人的口糧,這個秦霜根本不是人!

施開開一把揪住秦霜衣領:“吃的都藏哪兒了!”

“我、我不知道你們說什麽!”秦霜掙開對方,“你們說是我拿的就是我拿的了?證據呢?”

佳寶上前:“對人才要講證據,對你不需要!”她看向傑克,“你們把吃的藏在哪裏了?”

傑克一頭霧水,不敢置信,“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不像作假,佳寶看向秦霜,說:“原來你想吃獨食?我低估了你的惡心程度。”

林道行上前,安撫似的摟了樓佳寶的手臂,說:“沒事,她本來就該和萬坤他們呆在一起,把她帶過去,吃的我們慢慢找。”

秦霜眼一瞪:“你們瘋了!”

施開開道:“林老師說得對!”

沒人站在秦霜一邊,連傑克都離她兩臂遠,秦霜氣急敗壞:“你們以為你們一個個就高大上了?!那點吃的能讓所有人熬過三天嗎,我這麽做有什麽錯,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沒人在意她的吶喊,林道行和老寒若非從不打女人,他們早就抽上去了,老寒塊頭大,他站在秦霜面前就是壓力,“你到底交不交出來?少你一個,我們還能多份口糧。”

秦霜閉眼嘶喊:“在我的行李箱裏!”

不一會兒,船員把她的行李箱拿了上來,食物全在裏面。

林道行讓佳寶和施開開把廚房裏那些吃的全拿出來,食物統統擺在餐桌上,林道行說:“我們直接把吃的全分了,這對每個人都公平。”

沒人有意見,這是眼下最好的辦法,但願他們能及時得到救援,否則缺食缺水,人在瀕臨絕境時還不知會做出什麽喪失理智的事。

食物分配完,朱老先生把自己那份給了老伴和孫女,讓她們多吃點,千萬別擔心,別害怕。

朱筱尤說:“我少吃點沒事,爺爺你別省給我。”

朱老先生說:“我這把年紀也沒幾天好活了,你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你奶奶。”

“你胡說什麽。”朱老太太兇他。

朱筱尤說:“現在還沒到最壞的時候,別這樣,也許我們下午就能找到電話了。”

朱老先生看着外面的大風大浪,不知什麽時候,天空已經飄起了雨,甲板上像在彈琵琶,片刻不得寧靜。

這大概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施開開還在暈船,老寒讓她留在客廳休息,嚴嚴站在施開開旁邊沒動,老寒索性道:“你照顧她?”

嚴嚴點頭。

林道行問佳寶:“你身體怎麽養?”他還記得來這裏的那天,佳寶暈船也暈得厲害。

佳寶搖頭:“我沒事。”

佳寶不想休息,下午她跟着林道行,繼續把游艇一寸一寸翻找過去。

起初她情緒還好,找到最後,她開始心煩意亂,早晨的好心情早就消失,她的壓力和緊張感比昨天更加大。

到了天黑,燈亮了沒多久,突然全都滅了,四周陷入黑暗。佳寶急速地喘息。

這種緩慢的折磨才最難熬,人在垂死時的心情起伏,佳寶終于有了深刻的體會。

林道行摸黑走到她面前,将她摟進懷裏,把她的腦袋扣在他胸口,他低聲撫慰:“沒事沒事,有我在,還有老寒,還有這麽多人,不會有事的。”

佳寶低落地說:“你別哄我了。”

風雨飄搖,放不了煙,甲板上的SOS也被雨水沖淡了,食物和飲用水緊缺,現在連輔助電源也已經耗盡。

他們已經束手無策。

“你現在餓嗎?”林道行忽然問。

“不餓。”佳寶悶在他胸口說。

“渴嗎?”

“還好,不渴。”

“頭暈嗎?”

“……不暈。”佳寶不知道他為什麽問這些。

“身體還有力氣嗎?”

“……有。”佳寶擡起頭,雙眼适應了黑暗,她隐約能看清林道行的輪廓。

“你不餓不渴,不暈還有力氣,你活得好好的,為什麽這麽迫不及待地去想壞事?”林道行問。

“……”

“你是真的樂觀嗎?”佳寶問。

“我不悲觀。”林道行說,“不到最後一刻,你怎麽知道會發生什麽?”

佳寶從他懷中離開,身體失去了他的溫度,她其實有些不适,但她總不能再往他懷裏鑽。

佳寶抿了抿唇。

“好了?”林道行問。

“嗯……”

黑暗中,佳寶的鼻子被擰了一下,她皺了皺眉,聽見一聲輕笑,“ 手機呢?”

佳寶摸出手機,打開電筒,光從她手中發出,投向幽暗的前路。

林道行牽着她的手說:“走吧,今晚不找了。”

“嗯。”

佳寶跟着他的腳步,慢慢向前。

這一夜她在房裏睡覺,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施開開同樣沒睡着。

施開開:“佳寶。”

佳寶:“嗯?”

施開開:“一點電都沒了。”

佳寶:“嗯。”

施開開:“你說……明天會怎麽樣?”

佳寶:“……不知道。”

施開開:“你說浪這麽大……”她說了一半,馬上閉嘴,把不吉利的話咽了回去。

佳寶知道她的意思,她道:“你餓嗎?”

“啊?不餓。”施開開回答。

“渴嗎?”

“不渴,怎麽了?”

“有力氣嗎?”

“有啊,你在問什麽啊?”

“如果你的想法不幸成真,記得穿上救生衣,你不餓不渴有力氣,還會游泳,怎麽樣都能活下來。”

施開開:“……你行的,寶貝兒!”

佳寶笑了笑。

她腦海裏想着林道行在黑暗中同她說這番話的樣子,他胡渣沒剃,應該比平常多了幾分淩亂,但依舊好看。

第二天,佳寶從搖搖晃晃中醒來,舷窗上挂着密密麻麻的雨珠,她看不清大海的樣子。

她晚上其實沒睡多久,中間睜過兩三次眼睛,看到的始終是一片漆黑,此刻室內有了光線,她翻身坐起。

看一眼時間,還不到六點。

佳寶下了床,輕手輕腳去衛生間洗漱,出來的時候施開開也醒了。

她讓施開開進去,她打開門走向隔壁,不知道林道行有沒有醒,她正猶豫着要不要敲門,忽然發現隔壁的房門漏着一條縫隙,她遲疑地叩了一下門板。

沒回應。

佳寶悄悄頂開縫隙,瞄向屋內。

顧浩不在,林道行一個人住,此刻他還躺在床上。

佳寶只看了一眼,就要把門關上,屋裏突然傳出沙啞的一聲:“佳寶?”

佳寶重新把門推開,輕聲問:“嗯?你醒了?”

“嗯……”林道行快速搓了幾把臉,讓自己清醒,他翻身坐起,道,“等我一會兒,馬上。”

“現在還早。”佳寶道,“你睡覺怎麽不關門?”

林道行的嗓子還不能正常說話,進了衛生間,他的聲音就傳不出來了,他在床邊停下,回答佳寶:“給你留的門。”

說完才走進衛生間。

佳寶站在原地,沒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她的耳朵還是不自覺地熱了起來。

十幾分鐘後老寒和嚴嚴拿着食物聚到了佳寶她們的房間,老寒吃得很少,他盡量在保存住體力的情況下,留出更多的食物給嚴嚴。

林道行吃得比老寒還少,老寒特意瞄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佳寶,沒多說什麽。

佳寶看着林道行那點分量不可能夠吃,她把自己的分出一半給林道行。

林道行看了眼她遞過來的半個牛角包,笑了下,反手喂到她嘴裏,啞聲說:“吃你的。”

吃完早餐也不過才六點半,和昨天的時間差不多,幾人來到客廳,看衆人面色,基本與昨天的兩異。

昨天的希望如果是篝火,今天的希望,就是岌岌可危的燭火。

老寒的精神也不太好,他扯着笑容說:“今天繼續找……”

“找什麽找。”秦霜唇色發白,低聲絕望道,“整個船都翻遍了,再找,還有用嗎?”

他們甚至還敲了磚塊和木板,研究過是否有空心。

其實船員們比他們都要了解這裏,此刻連這些船員都已經垂頭喪氣,不抱希望。

老寒嘆氣,強迫自己振作:“現在雨也差不多停了,我們待會兒就去放煙。”

殷虹話很少,昨天一天,她說的話應該不超過十句,佳寶看得出她更加擔心巴布羅。

可是他們如今自身難保。

“我們現在應該在哪裏?”殷虹說了今天第一句話。

船員們搖頭,海浪太大,這兩天兩夜,游艇早已不知被帶到了什麽地方,現在他們沒任何定位裝置可以查看。

秦霜咬牙切齒:“都是巴布羅!”

她音量低,只有離她最近的黎婉茵聽見了,黎婉茵卻沒說什麽,因為她和秦霜想法一致。

船員們去甲板上放煙了,林道行幾人繼續去搜索昨天已經搜過的地方。

搜累了回來,依舊一無所獲。

朱老先生咳嗽得氣喘籲籲,朱筱尤照顧爺爺,一直守在老人家身邊。

朱老先生看了看這些喝着水,一臉疲憊的年輕人,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又是半天過去,雨雖然停了,可依舊風急浪高,旅程還有四天半,四天半之後,也不知道外面的人能不能及時發現他們這一行人的行蹤。

希望渺茫。

他拍了拍孫女的手,強撐着坐起來,望着老寒道:“舍先生,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老寒愣了下,放下礦泉水瓶道:“什麽事您說。”

“你的攝像機,還有電嗎?”朱老先生問。

“還有一點。”老寒道。

“能不能,幫我拍個片子?”

老寒朝林道行看了眼,沒懂朱老先生的用意。

林道行同樣不解。

“不耽誤你們多少時間。”朱老先生懇求,“五分鐘就夠了。”

老寒站了起來:“行,那您稍等。”

攝像機早被他裝包帶回了房間,老寒去了一趟客房,拎着包回來,拿出攝像機架好,問:“您要拍什麽?”

朱老先生沒馬上回答,他顫顫巍巍地扶着孫女的手起來,道:“你們拍電視的這個,比手機好,就算浸了水,視頻應該也能保留吧?”

“不一定……不過內存卡防水比手機好一點。”老寒回答。

“那就好。”朱老先生對孫女說,“筱尤,幫我拿把椅子過來。”

朱筱尤不解。

“去吧。”

朱筱尤松開爺爺,拖着一把椅子回來。

朱老先生坐了下來,正對着鏡頭,問:“這就錄上了嗎?”

“我還沒打開,現在開始?”老寒問。

“現在開始。”朱老先生說。

老寒打開攝像機。

“咳咳……”朱老先生從沒在現實生活中見過這玩意兒,他适應了一下,才開口:

“我現在在大海上,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麽樣,以防萬一,我有幾點事情要跟你們說。孩子們,首先不要難過。”

所有人都怔了怔,朱老先生竟然在錄臨終遺言。

“我活到這把歲數,吃過苦,也享過福,幾十年前我送走了我的父母,我也曾經白發人送黑發人,我什麽事都經歷過了,現在我一身都是毛病,其實也活夠了,所以你們千萬不要難過。”

朱筱尤捂住嘴:“爺爺……”

“楠楠他爸媽,你們的心思都在各自的家裏,我也從來不怪你們,我就希望你們還能記得楠楠的生祭和死祭,至少在那兩天,能像個為人父母的樣。

筱尤她爸媽,你們兩個向來孝順,但你們對筱尤太嚴厲,望子成龍是每個父母的願望,可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你們不能什麽都自作主張替她安排。

咳咳咳,我如果走了,也算壽終正寝,你們的媽媽比我小五歲,她還能多活好幾年,你們要好好待她……”

朱老太太忍着眼淚道:“你這個死老頭子發什麽瘋!”

衆人看着朱老先生對着鏡頭,聲音滄桑地叮囑着家中晚輩,他們全都說不出話來,仿佛路的盡頭已經近在咫尺,他們也看見了自己的明天。

活着的時候總是不珍惜,到了(liao)才發覺還有太多的話沒對人間說。

朱老先生講完了,他的孫女和老伴已經泣不成聲。

老寒正要關閉攝像機,忽然被人叫住——

“等等,我也想錄。”

施開開離開座位,抹了一下眼淚,坐到了鏡頭前。

她做了幾下深呼吸,然後表情沉靜地開口:“李雨珊,你知道我有多讨厭你嗎?如果我這次不能回去了,你記着,我就在天堂盯着你,你要是敢對我爸不好,敢對我奶奶不好,我随時給你一個詛咒!”

老寒問後面:“李雨珊是誰?”

佳寶聲音沙啞地說:“開開的繼母。”

施開開從平靜到義憤填膺,最後聲音變得哽咽,佳寶聽不下去,她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客廳。

林道行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想了想,他也從座位起身,悄然離開。

淋過雨的甲板還是濕漉漉的,吊床一擠,水嘩嘩地流一地。

佳寶又擠了兩下,不管濕不濕,她直接坐了上去。

林道行從樓梯上來的時候,聽見了熟悉的歌聲,坐在吊床上的佳寶正慢悠悠地晃着腿。

“上次就想問你,這是什麽歌?”林道行朝她走去,“飯店裏也放,你的手機鈴聲也是這個。”

佳寶收了音,頓了頓,她晃着腿回答:“夏天的歌。”

“歌名就叫夏天的歌?”

佳寶搖頭:“這首歌,只有夏天才會在飯店裏放。一個季節只放一首歌。”

“挺有意思。”林道行說。

佳寶問:“他們都在錄那個嗎?”

林道行:“不知道。”

佳寶:“你想錄嗎?”

“你呢?”

佳寶搖頭:“不想。”頓了頓,她道,“我不想死,至少不想跟萬坤他們一起死。”

林道行摸摸她的頭:“你死不了。”

佳寶猜他又要拿昨晚那套話來對付她,她先下手為強:“我知道,我不餓不渴不暈還有力氣,死不了。”

林道行忍俊不禁。

佳寶也笑了。

佳寶依舊晃着腿,她低頭問:“你說,萬坤他們會被判死刑嗎?”

林道行想了想,回答:“萬坤殺了吳慧,他很大幾率會被判死刑,但羅勇勤和範麗娜……”

佳寶也想得到,因為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們要對星海號上的那幾層游客的死亡負責。

重判可以,但死刑太難。

“我想過一個問題。”佳寶說。

“嗯?”

“殷虹說齊嘉俊很尊敬你,你說齊嘉俊為什麽不先把這件事告訴你呢?如果是你,你一定能有辦法對付萬坤他們。”

林道行沉默片刻,道:“他應該原本打算告訴我。”

佳寶的腿不晃了,她看着林道行。

“但是被朱楠制止了。”林道行說。

他們那次下班前,齊嘉俊顯然有話同他講,但朱楠拉住了齊嘉俊,林道行當初并不在意,如今想來,他大概能猜到那三人的心思。

齊嘉俊全心全意信任他,所以想把發現告訴他,但朱楠不是。

朱楠這人,也許是從小缺少父母之愛,他對人總是保有一種距離,戒備心也比另外兩人重。如果萬坤這種領導有問題,那麽林道行這類萬坤手下的人,說不定也有問題。

至于馮書平——

林道行看向佳寶,慢慢說道:“你哥哥在臨走之前,問過我幾句話,我當時沒有放進心裏,現在我才想起來,他問的是什麽。”

“是……什麽?”佳寶問。

“我曾經跟他們說過一番話。”

那天馮書平對他說:“師父,我一直知道新聞是政府的喉舌,但你也說過,新聞也是老百姓的喉舌。你說觀衆有權了解事實背後的深意,是嗎?你還說,新聞工作者有時候就像警察,我們查尋真相,還原事實,但我們會比警察多做一件事,那就是我們會在鏡頭前,把真相公之于衆,是嗎?

你說過,我們做的所有工作,永遠都不會沒有意義,是嗎?”

“是。”

“我說的,是‘是’。”林道行對佳寶說。

佳寶含着淚:“是……”

林道行垂眸看着她,“他們可能就是聽了我的話,所以去做了有意義的事。”

佳寶手背抵住嘴。

“佳寶……”林道行輕輕地叫她。

她會怪他嗎?

林道行聲音放地更加輕:“佳寶……”

“鈴——”

林道行一愣,佳寶擡頭。

佳寶還含着眼淚,她啞聲問:“什麽聲音?”

“鈴聲……”林道行說。

像是被悶在什麽地方。

佳寶跳下吊床,轉頭四顧,“哪裏來的?”

林道行擡了下手,讓佳寶安靜,這聲音近在咫尺。

兩人屏住呼吸,圍着吊床找了一圈,最後看向吊床支架,他們不敢置信地對視了一眼。

林道行立刻說:“來!”

佳寶跟着他,繞到支架一邊。

支架頂部的螺帽可以打開,林道行個子高,他轉開了螺帽,佳寶一直墊着腳看。

“空心的。”林道行說。

他手大,根本伸不進去,鈴聲卻愈發清晰,佳寶激動地說:“我來!”

林道行讓出位置。

佳寶個頭小,她伸長了手也夠不着,來不及去搬凳子了,林道行掐着她的腰肢,将她一把托起。

佳寶趕緊伸手進去,她小心試探,緊張地心髒都快要蹦出來。

“慢慢來。”林道行叮囑。

“嗯。”佳寶繼續往裏伸了點,終于摸到了一角,似乎是一塊布料。

她往上抽,發現布料卡得很緊,她大着膽子加了點力道,嗖一下,整塊東西全都出來了。

是一塊巾布,把什麽東西包紮地嚴嚴實實,鈴聲就從這裏面傳出來。

佳寶打開結,終于露出了裏面的東西——

“電話!還有信號彈!”林道行看向佳寶,驚喜地說。

***

沖鋒舟在海面搖搖欲墜,舟上的人冷得嘴唇發白,哆嗦不止。

顧浩抱着自己躺在那兒,範麗娜不停摸着兒子的額頭,兒子額頭滾燙,她心急如焚。

“巴布羅,巴布羅,我兒子病了,我求你想想辦法,我把我的命給你,我求你救救我的兒子!”

巴布羅臉上的血漬早已被雨水沖刷幹淨,他又餓又渴,為了保存體力,他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範麗娜話音一落,他忽然站了起來。

“啊——”沖鋒舟搖晃,範麗娜緊張地扒住船身。

“這裏有人——”巴布羅大聲對着遠處船只吼道。

***

“嗖——”

一枚信號彈,從游艇發射升空,絢麗的光芒像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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