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項目的開頭并不順利。
在連續經歷三場失敗手術後，這天半夜, 思靖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裏不肯出來見人。
美娟收到周文婷醫生的風後, 立刻驅車去唐醫生家裏，三更半夜把人拖來醫院, 拯救失去自信的小醫生。
一開始思靖只聽到美娟的聲音根本不肯開門，後來是唐醫生親自來敲門後, 雖然腦子裏很亂, 但至少思靖知道自己需要專業幫助, 乖乖地來應門。
思靖請唐醫生坐下，唐醫生擡眼四下打量，實驗室一邊的屏幕上亮着病人的片子，正中的大熒幕上正在播放手術過程, 顯然思靖一直在反複尋找手術失敗的根因。
門外再度響起敲門聲，美娟給唐醫生買了咖啡, 給思靖的只有大大的白眼。
某人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典型, 美娟假裝轉身離去時, 放在背後的手忽而往前一伸，背對着思靖清清喉嚨。
思靖心領神會地接過那個帶溫度的杯子，湊到鼻前嗅嗅, 啊這是她能喝的暖胃溫牛奶。
“謝謝。”思靖非常不好意思地說，小小聲道歉：“讓你擔心了。”
“嗯哼！”美娟從鼻子裏發出不滿的哼聲, 離開的步子卻是輕松愉快的，思靖肯見唐醫生，應該很快沒事了。
要說這件事擱誰身上都不好受吧, 連續三臺失敗的移植手術，能力越高的人，
需要承受的失敗程度和和別人不一樣，思靖的手術失敗代表六個活體器官的報廢，若是給風險較低的病人進行移植，受幸運之神眷顧時，可以救活六條人命。
六位從此以後可以活蹦亂跳的小孩，他們的面前擺着漫長人生，他們或許會墜入愛河，結婚生子，過着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又或者選擇造福人類的工作，幫助更多有需要的人。
每次手術失敗時，思靖的腦海裏都會想着這些，這些可能發生的美好卻因為她的原因，而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在唐醫生的循循善誘下，思靖對她娓娓道來心中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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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醫生非常敏銳地抓住了一個問題：“思靖，除了例行檢查和巡房，你和項目病人在其他時候曾單獨相處過嗎？”
思靖擡頭看了她一眼，緩緩搖頭。
“為什麽不？”唐醫生緊接着問。
“我不想跟孩子們過度親近。”思靖按着心口，突然有些哽咽。唐醫生知道她想起了旭顏。
好一會兒思靖才說：“當小兒科醫生最難的地方，就是看着小孩在你面前緩緩死去，但你什麽也做不了。”
所以她不願意去探望她的病人，因為她沒法給他們帶來得到器官捐獻的好消息。
“思靖，不管你願不願去見他們，你依舊非常在乎，若是發生最不幸的情況，你感受的疼痛不會因為與他們親不親近，而多一分或者少一分，既然結果都是一樣的，為什麽你不去看看他們，陪他聊聊天，讓他們知道自己的醫生非常喜歡也在乎他們？”
很久以後，思靖才點了點頭，在唐醫生的要求下，領着她去慧敏的病房。
今晚陳凱嘉醫生依然徹夜守在醫院，思靖和唐醫生站在護士前臺默默看在媽媽懷裏睡得香甜的小侄女。
“她和旭顏長得挺像的。”唐醫生輕聲說道。
思靖微點下頭，然後又搖搖頭：“但性格非常不同，慧敏的性格像阿哲多一點，文靜而且有藝術細胞。”
兩人接着慢慢走向另一間病房，隔着玻璃看眼前需要戴氧氣罩的印度小孩，思靖輕聲說：“拉吉士需要器官移植，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或許他能等到，或許他下一秒就走了，我…”
我什麽都無法保證，什麽也做不了，只能聽天由命。
唐醫生覺得自己似乎低估了思靖所面對的心理壓力，她和其他前線人員所面對的突發而至的生死情況不同，和他們一樣，思靖每天在生與死的邊緣游走，但思靖所經歷的過程卻痛苦而緩慢。
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兒科醫生之一，這同時也意味着她是病入膏肓的病人所剩下的唯一希望，小病人們坐在緩緩駛往天堂的火車上，思靖作為他們在人間的最後一個停靠點，她是他們的最後一絲希望。
但思靖和萬能的上帝不同，她救不了所有的人，相反的，作為被迫親手送孩子們離開人間的那個人，她和孩子們以及他們的家人，必須一起經歷絕望如何一點點把最後一絲希望蠶食殆盡的感覺。
周而複始。
思靖的瘦弱背影突然變得高大起來，唐醫生在心裏對她肅然起敬。
在唐醫生的專業開導下，思靖雖然還是覺得很難過，但至少又找回了動力，并時刻謹記唐醫生的勸告，在自己覺得無法呼吸時需要告訴自己，我是凡人我不是神，我盡力就好。
拉吉士最終沒有等到能救命的器官，她們這一周也未曾接獲任何好消息，除了每天抓住周醫生使勁折騰她的技術，思靖每天下午有空時還會去病房陪慧敏玩一會兒飛機棋。
孩子一天天衰弱下去，藥的劑量不斷加大，現在已經是醒的時候少。
早上時她的精神還可以，思靖會湊到病房裏跟她聊聊天，阿哲已請了長假日夜陪伴女兒，凱嘉每天都開着視頻，網線的另一頭是對孩子笑得非常溫柔的凱璇姑姑。
雖然大人們都擺出非常堅強的樣子，但孩子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慧敏曾在和思靖去做檢查時，私下裏請求思靖姑姑，她若去天堂找旭顏玩耍了，請她告訴媽媽們不要傷心，要好好地生活，也不要擔心她過得不好，她在天堂可以和旭顏一起做伴，她們會很快樂的。
說得思靖即刻躲入洗手間裏哭得天昏地暗。
好半天後，思靖才走回來假裝板着臉訓小家夥成天胡思亂想，并告訴她，病人要有堅強的意志力，哪天我們進了手術室，如果你看見天堂的白光，甚至看見旭顏了，千萬不要走進去或跟她走聽到沒有？
小家夥在蒼白的臉上揚起乖巧的笑容，點點頭。
這天傍晚，思靖的傳呼器突然響了。
看了一眼，她立刻沖到座機前，拿起電話撥通監管機構的連線電話。
十五分鐘前黃廷方醫院有位混血小孩在急診部門宣布腦死，家長同意捐出孩子的全身器官，其中包括孩子的全身皮膚，所有與捐獻匹配的病人已接到通知，只是在黃廷方醫院裏有位醫生發現自己的病人也符合接受肝髒捐獻，他堅持監管機構聯絡上林醫生，懇求林醫生讓出肝髒，孩子已經沒有幾小時可活了。
醫學上來說，慧敏還等得起多幾天，但另外一名孩子已經不能等了。
這個決定很難，當思靖決定放棄這本屬于慧敏的健康肝肺時，陳院長的目光萬分失望。
凱嘉得知思靖的決定後，情緒近乎崩潰。
理智上她明白為何思靖會做這個決定，但情感上她接受無能，她的慧敏若是沒能等到新的器官呢？
思靖怎麽忍心！
思靖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聽着走廊上傳來凱嘉撕心裂肺的哭聲，眼淚大顆大顆往下落，思靖難受得不停撕扯自己的頭發。
手機忽而響起，屏幕上是凱璇的照片。
在這種時候凱璇打來估計是想罵她，思靖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任由手機鈴聲不停響起。
後來進來了一個訊息，凱璇說：“我能理解你的決定。”
然後陳醫生繼續不屈不撓地給她打電話。
思靖終于接起，帶着哭腔說：“小璇…”
凱璇似乎也很難受，她盡力壓抑住情緒，理智地說：“家屬不能治療家屬是有根據的，你做了一名醫生該做的，即使凱嘉怨你，但你并沒有做錯。”
“我怕…慧敏等不到…”思靖抽抽哽哽地哭訴。
凱璇仰頭阻止眼淚繼續往下掉，輕聲說：“寶貝你盡力就好…嗯？”
“嗚…小璇！”得到凱璇的支持，思靖哭得不能自己。
凱璇繼續努力安慰她，思靖的傳呼器又響了。
思靖通過淚眼看到訊息後，二話不說挂了凱璇的電話，邊胡亂抹了把臉，邊急聲詢問監管機構的人發生了什麽事。
因為全身器官的摘除手術在黃廷方醫院進行，那位得到肝髒的小病人雖然即刻被推入手術室，卻在切除壞死肝髒的過程中失去心跳，一番搶救後依舊回天乏術。
也就是說，排在第一順位的慧敏會得到肝髒，思靖急聲詢問後得知肺部剛被切除，但還沒被送去亞歷山大醫院，在思靖行使與衛生部的協議權利下，作為研究項目的病人，慧敏将得到器官移植。
為了防止事情再出差錯，思靖“指揮”說話非常有分量的陳院長親自跟着救護車護送器官回來，她抓緊時間和文婷再過一遍手術流程。
文婷和她之前并未有成功的案例，現在還是替熟人的孩子做手術，思靖知道文婷的心裏承受了非常大的壓力，這些需要及時得到疏導。
而作為學姐，作為項目的負責人，無論自己多害怕，多焦慮，在這種時候她需要把所有情緒放到一邊，勇敢地扛起團隊往前走。
在思靖的要求下，這場手術并不對外開放，她不想給文婷帶來不必要的壓力，小家夥看起來已快到崩潰邊緣。
思靖在洗手室內和文婷一起刷手，見文婷咬緊了下唇一臉焦慮，思靖溫柔地對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麽選擇跟你合作嗎？”
文婷轉頭茫然地看着學姐，搖搖頭。
“像你自己說的，你非常熟悉我的文獻。”思靖露出一抹微笑，柔聲繼續說：“若說新加坡有誰比你更了解我的研究項目，我找不到第二個人。”
“文婷，相信你自己，她。”思靖朝已經被麻醉了的慧敏指去，輕聲說：“她相信你，也很喜歡你，這是她偷偷跟我說的。”
文婷終于露出一抹笑容，思靖朝她點點頭，說：“來吧，讓大家知道我們是夢幻搭檔？”
文婷更重地點點頭，要相信這會是人生夢想實現的時刻，她和學姐同臺成功進行新加坡第一次肺肝雙移植手術！
文婷給自己握了握拳，跟随思靖進入了手術室。
作者有話要說： 小醫生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