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過了将近一個月,正值桂花開的時節,這日杜承軒又照慣例被謝沅沅請去書房看書了,因此他心情不太好,下人們都不敢湊近,院子裏安安靜靜的。

今天天氣不錯,謝沅沅想了想,把簸籮搬到院子裏的桂花樹下,一邊曬着太陽聞着花香,一邊繡鞋面。旁邊的圓凳上擺着茶盞和水果,做得累了便歇歇,喝點茶、吃點水果。

鞋面是給她母親的,原本她打算做好送給母親當過年的禮物,然而親事來得太突然,她鞋子都沒做完,只好悄悄地藏在嫁妝裏,擡到了杜家。

姑娘家出嫁了,便不好那麽明顯給娘家人做東西,所以她準備趕一趕,早點把這雙鞋子做好,找個機會給母親帶回去。母親喜歡木棉樹,開花的時候,紅豔豔的一樹,讓人覺得喜慶。繡完最後一朵小木棉花,謝沅沅放下繃子,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出去!」

謝沅沅忽然聽到書房裏傳來一聲斥責,聲音不高不低卻透着滿滿的怒氣,是杜承軒。

誰惹到他了?她納悶了。她還未見識到過他的少爺脾氣,如今猛然一聽,才發現他生起氣來頗有點吓人。

很快,她便看到一個小丫頭捂着臉從書房沖了出來,一路哭着出了內院。

「來人。」謝沅沅還未來得及想明白,裏面杜承軒又開了口。

內院人本來就少,加上杜承軒今天心情不好,大夥便學乖了,有什麽事都不敢随便往內院湊,剛剛那丫頭被罵走,內院便只剩了她和杜承軒兩個人了。

此時聽到他叫人,她只好放下自己的東西,去了書房。

書房裏,杜承軒正肅着一張臉,盯着書案生悶氣,只見他俊眉斜飛入鬓,雙目如水洗過的黑曜石,藏在兩汪碧潭中,動人心神。

謝沅沅上前摸了摸壺,略有些燙手,再一看案上,一只茶盞傾倒,殘留在茶盞中的茶水顏色不大對,像是沏濃了的濃茶,而潑在書案上的茶水灑了半個書案,還冒着縷縷白煙。

怪不得他要生氣呢,這小丫頭老實是老實,卻不大懂得規矩,茶水沏得太濃,水溫又太燙,難怪杜承軒會生氣。

謝沅沅将袖子挽了起來,手腳俐落地替他收拾好了書案,然後掏出腰間的帕子,細心地把書案上的茶水拭去,将手洗幹淨,換了新的茶盞,待茶壷裏的水溫稍降了些之後,這才沏了一盞新茶,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杜承軒的目光自她進來之後便落在了她身上,她方才是坐在桂花樹下吧,竟染了滿身的花香,一才進書房,他就聞到了幽幽的香氣。然而她熟練而快速地收拾好茶水,又目不斜視地退了出去,連招呼都不和他打一個,分明就是眼裏沒他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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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謝沅沅瘦削又挺直的背影,杜承軒的眉間蹙了起來,她嫁給他已經快一個月了,怎還是這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呢?他為了她都肯認真看書溫習了,怎麽她還在生他的氣?

一想到這裏,杜承軒就覺得心裏悶得慌,手裏拿着書卻再也看不下去,索性扔了書本,去外面透透氣。

院子裏遍植桂樹,微風帶來濃郁的香味,深吸幾口氣,竟連肺裏都是香的。杜承軒信步閑庭,不自覺就走到了桂花樹下。

層層疊疊的樹影中,謝沅沅正微垂着頭,舉着繃子專注地繡着花。一小縷青絲從她的額角垂下,随風輕輕飛揚,襯得小臉蛋越發嫩白,小巧而挺翹的鼻梁下紅潤的唇微微嘟着,像是在幫手用力。

她穿着家常便服,白底小紅碎花染就,腰間松松地系着一條湖藍色的腰帶,長袍下面露出了半截靛藍色的繡鞋,鞋面上一朵粉色絨花顫顫巍巍的,栩栩如生,似是新鮮的花跌落于她的鞋尖,立刻就要滑下地去。

而她那白晰、秀美的纖細手指攢在一處,輕巧地捏着細細的繡花針,翹起的手指恍若蘭花舒展的花瓣,優美而又靈動。

她繡得很投入,細如米粒的桂花落在她的發間、肩上、衣裳的褶皺裏,她都一無所覺,整個人仿佛溫軟恬靜的水波,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這滿院子的風光裏。

謝沅沅正繡着花,忽然感覺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有些不安,擡頭一看。

杜承軒連忙将目光調開,伸手握住一支桂花,假裝沉醉在桂花的香氣裏。嗯,這桂花的香氣确實挺好聞的。

杜承軒裝模作樣聞了一會,忍不住再次偷偷看她,卻見她又将頭低了下去,再不搭理自己了。他頓時覺得索然無味,随便掐了兩支桂花,轉身就走。

****

回到書房,杜承軒賭氣似的坐在書案前,心中雖然郁悶,卻也知道不管他再怎麽生氣,在外頭的謝沅沅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也不肯理會自己。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将那兩枝桂花插在了花瓶中,香濃馥郁的花香很快就盈滿了整間屋子。

聞着沁人心脾的幽香,也不知怎的,杜承軒那煩躁不安的心情竟然慢慢變得輕松起來,他又重新拿起了書,平心靜氣地看了下去,不知不覺,便到了午時。

小丫頭來請他去用膳,到了飯廳,卻不見謝沅沅的身影。

「少奶奶去哪了?」杜承軒問道。

小丫頭怯生生地道:「少奶奶在正屋。」

「正屋?她在正屋做什麽?」杜承軒不解地問道。

「少奶奶說要侍候夫人吃完飯才回來。少爺,奴婢伺候您用膳吧。」雖然說兒媳侍候婆母是天經地義的,可是他也好想和她一起吃飯啊。

杜承軒有力無力地點了點頭,小丫頭盛飯,将筷子遞他手中,将每樣菜都挾了一點,放在小碟子裏,供他品嘗。不知為何,今天的飯菜杜承軒吃起來覺得沒滋沒味的,吃了幾口便放下了。

謝沅沅在正院服侍婆母用完了飯,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吃完午膳,她又去了廚房。

今天杜夫人偶爾提及最近嗓子似乎有些幹,謝沅沅想着炖個糖水梨送去。糖水梨雖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但重要的是她親手做的這一份心意。

炖好梨,謝沅沅又想了想,去院子裏掐了一把桂花,洗幹淨之後撒在裏面,頓時一股香氣撲鼻而來,聞着就教人心曠神怡。

她端着糖水梨出去,卻正好遇見杜承軒。

他瞧見她手裏的梨,眼睛亮了起來,不由自主地就伸出雙手想去接過來,還高興地道:「糖水梨啊,我最愛吃了。這是不是娘子親手做的?可要多謝娘子了……」

謝沅沅目不斜視地繞開他,道:「我要趁熱給娘送去。」

敢情這不是給自己的!杜承軒尴尬地收回手,忿忿不平地轉身回了書房。之後杜承軒才發現,這只是個開始。

謝沅沅對他的母親極好,既細心妥貼又溫柔和氣,深得母親的誇贊。而對着他的時候呢,就始終是一副冷淡至極的模樣,而且杜承軒覺得,謝沅沅根本就是故意的,因為她不但每天換着花樣親手做點心甜品給他的母親吃,而且每次還要特意端着她精心制作的吃食路過他的面前。

終于有一天,杜承軒忍不住了,拉着謝沅沅指着她托盤裏的一碗噴香的核桃芝麻羹,氣哼哼地問道:「你是故意的對不對?謝沅沅,我才是你的夫君。」

謝沅沅睜大眼睛,道:「你在說什麽啊?,娘說了,自她吃了我親手做的核桃芝麻羹以後,氣色都好了很多呢,娘在那邊等久了呢,我得趕緊過去。」說着,她就袅袅娉娉地端着托盤離開了。

她假裝聽不懂的樣子很可惡,杜承軒氣得一整天都沒吃飯。

杜承軒不肯吃飯,若是讓杜夫人知道了,恐怕會覺得這個當他妻子的不合格。謝沅沅想了又想,最後只得放下了身段,做了一碗噴香的核桃芝麻羹親自端去了書房。

這幾天杜承軒覺得謝沅沅處處與他作對,被氣狠了,扭過頭去不想理她。

謝沅沅本來還想說幾句軟話,哄得他晚上一定要記得吃飯的,可一見到他氣鼓鼓的樣子,她心裏頭的火也上來了,就将那碗核桃芝麻羹咚的一聲,重重地放在了他的書桌上,然後轉身就走。

杜承軒被氣得不輕,把頭扭到了一邊,打算誓死也不吃她送來的東西。

可是……嗯,核桃芝麻羹是他最最喜歡的一項甜品,且他中午都沒怎麽吃飯,這會早就餓了,此時那濃郁的芝麻香味直往他的鼻孔裏鑽,害他心神不寧的,連看書也沒有心思。

杜承軒轉過頭看了看那碗被研磨得細膩柔滑的核桃芝麻羹,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那就吃一小口吧。

他舀了一勺核桃芝麻羹送入嘴裏,頓時驚得瞪大了眼睛。核桃芝麻被研磨得很細滑,最重要是核桃應該被去了皮,所以完全沒有澀澀的味道,而且羹裏還放了拍碎了的冰片糖粒,柔滑細膩的核桃芝麻羹混着細碎的冰片糖粒,咬在嘴裏沙沙作響又甜津津的。

因為實在是太好吃了,原本只想吃一小口的杜承軒将一整碗核桃芝麻羹給吃了個幹幹淨淨。

謝沅沅進來收碗的時候,發現杜承軒雙手端着那個碗,還努力伸長了舌頭,似乎想将碗沿邊殘留的核桃芝麻羹給舔幹淨似的,她忍不住噗嗤一笑。

杜承軒被吓了一跳,轉頭見是她,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卻又想極力維持自己的形象,便板着臉重重地将那空碗咚的一聲,放在了桌子上。

很好,報仇了。杜承軒心滿意足。

謝沅沅端着空碗出來了。她一邊走就一邊笑,這杜承軒怎麽這樣啊……她忽然覺得饞嘴的他莫名有些讨喜,就像她兒時養過的小狗,一見到食物那尾巴搖得可歡喜了。

想象着杜承軒的頭上有兩只大耳朵,身後有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讨好地搖來搖去,黑漆漆的眼睛巴巴地盯着她。這畫面實在太好玩了,謝沅沅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去放了碗,謝沅沅回到了院子裏,本來是準備再做一會針線的,可不知為什麽,心頭一直有只可愛的小狗在不停地跑來跑去。她忍着笑意坐在石凳上,彎下腰撿起了一枝細樹枝在地上扒拉了起來。

她畫來畫去的,興致勃勃,還忍不住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她才扔了小細枝,站起身走了。

杜承軒急急地從書房裏奔了出來,朝桂花樹走去。

方才他無心讀書,便一直躲在書房的窗子旁看着她,她做什麽呢?怎麽拿個細樹枝在地上畫來畫去的,竟還笑了起來?到底有什麽好笑的事情?

結果他一走到方才她坐過的地方,頓時就瞪大了眼睛。這、這是一只小狗?杜承軒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這是一幅用落葉、細草,掉在地上的殘花等東西組成的一幅畫。畫的是一只歪着頭的小狗,小狗瞪着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肥肥短短的舌頭半垂在嘴邊,神情似乎在笑,還活靈活現的。

也不知為什麽,杜承軒總覺得這小狗看起來很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而這些并不是重點,重點是……沅沅她、她是怎麽做到的?随便用細樹枝扒拉了一下,就地取材,用些落葉、殘花就能堆砌出這樣傳神的一幅畫?

杜承軒的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謝沅沅當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她也沒空理他。她母親的生辰快到了,她趕了幾天的工才做好了那雙繡有木棉花的鞋子,又想着還有幾天的時間,索性再做條木棉花的抹額,準備到了時候就找個合适的借口回去一趟。于是,她便坐在院子裏,讓小丫頭給自己找來了紙筆,坐在石桌石凳前描起了花樣子。

小丫頭被謝沅沅畫出來的花樣子給驚住了,結結巴巴地問,「少奶奶,這、這是花樣子?」

謝沅沅笑着點點頭,想了想,她将那花樣子扔到了一邊,又重新拿了一張紙過來,繼續細細地描。

「少奶奶,這張為什麽不要了?」小丫頭又問。

謝沅沅喜歡這個小丫頭的憨厚與純樸,便耐心地道:「這個不好。」

看着被謝沅沅扔到了一邊的那張薄薄紙片上畫着的花,那花形狀優美又靈動,随着紙片的飄落,那花似乎差一點點就要從紙上跌落下來似的。

小丫頭被這幅畫驚豔得都要哭了,這個還不好?這個還不好的話哪個才算好啊?這是花樣子嘛?這簡直就跟真花一樣啊。

「那、那求少奶奶把這一張花樣子賞給我吧?」小丫頭眼巴巴地看着那張被謝沅沅嫌棄了的花樣子,可憐兮兮地說道。

「你拿去吧。」謝沅沅頭也不擡地說道。

小丫頭高高興興地撿起了那張紙,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歡,就小心翼翼地将那紙吹幹了,又仔仔細細地折好了,裝進了荷包裏。

小丫頭得了一張謝沅沅賞的花樣子,正歡天喜地準備帶回去給家裏的表姊、表妹們開開眼界的,可還沒走出院子呢,就被杜承軒給攔截了。

「你剛才撿的那張紙快給我看看。」杜承軒壓低了聲音說道。

小丫頭一楞,少奶奶賞花樣子給自己的時候,大少爺又不在場,他怎麽知道自己撿了少奶奶不要了的花樣子?

「快點。」杜承軒不耐煩地說道。

小丫頭警覺地捂住了自己的荷包。但主子就是主子,被大少爺陰沉的臉色一吓,小丫頭癟着嘴,心不甘情不願地從荷包裏将那張被小心折好了的紙張給拿了出來。

杜承軒兩下三下将那花樣子打開,頓時張大了嘴,一臉呆滞地看着紙上的畫。

這是沅沅畫的?她、她不過寥寥數筆,就将幾朵栩栩如生的木棉花給勾畫了出來,正面的、側面的、怒放的、含苞的,還有半遮半掩的,每一朵都傳神得緊,令杜承軒看得有些失态了。

「少爺,這是少奶奶賞給奴婢的,您可以還給奴婢嗎?」小丫頭鼓起勇氣問道。

杜承軒皺着眉頭看了小丫頭一眼,原本想說這既是少奶奶賞了給你的,自然就是你的了,可不知怎的,這句話他就是說不出口。

猶豫再三之後,杜承軒還是板起了臉,正色說道:「少奶奶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雖少奶奶答應了要賞你,可少爺我卻沒有答應=」

這一回,小丫頭是真想哭了,大少爺真壞,他一個堂堂男子漢,又不繡花,幹嘛搶人家的花樣子嘛。

見小丫頭癟着嘴,一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模樣,杜承軒有些着急了,萬一被謝沅沅知道他搶丫頭的東西了,以後他還怎麽在她面前立足。

他連忙處看看,見手裏還拿着一枝才寫了三四回的狼毫湖筆,便将那筆遞給小丫頭,說道:「喏,拿着,這個賞你了。」

小丫頭吃驚地看着杜承軒手裏的筆。聽說這樣的筆,一枝也得好幾兩銀子呢,這、這正好家裏的小兄弟今年剛開了蒙,可惜家中并沒有餘錢給弟弟買上好的紙筆,若是将這毛筆拿給弟弟,還不知道爹娘和弟弟會有多高興呢。

「多謝少爺。」小丫頭破涕為笑,高高興興地接過了那枝筆,走了。

杜承軒如獲至寶一般托着手裏的花樣子,朝書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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