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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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附中放了寒假,時間便朝着春節緩慢推移。談城出門的時候天空飄起了零星小雪,走了沒兩步,雪勢漸猛,像老天爺不顧一切播撒下來的滿心焦慮,卻不及他內心萬分之一的慌亂無措。

接到護工的電話時,談城才剛有一點模糊的睡意。淩晨五點,他頂着冷風兜好衣帽,頭一次去醫院沒有坐公交,攔下一輛出租,鑽進後排靠着椅背,眼睛閉了又睜。

拔地參天的建築正在朝陽中蘇醒,鳳羲路上載着喧鬧的早高峰,路邊的小飯館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煙霧,一人敞抱才能搬起來的蒸籠讓談城突然有些恍惚,不自覺懷念起爺爺開的那間早餐鋪。

車停在第一人民醫院門口,談城交錢下車,卻有些不敢走近。他記得每一次來這裏的心情,疲憊、無力、壓抑中又帶着向往和期盼,精力被現實拉扯的麻木,逐漸将日複一日的探望當成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上了樓,帶好一次性醫用帽子和口罩,他來到那間再熟悉不過的病房前。現在不是探望時間,整條樓道只有談城一人,窗簾緊閉,白熾燈亮的讓人分不清是黑夜白晝,耳朵裏充斥着氣壓壓迫耳膜的聒噪聲。他深吸口氣,定了定神,推開眼前半敞着的門。

屋裏除了護工,還有費鳴。

爺爺的臉上蓋着黃色的布單,周圍各種儀器已被醫護人員悉數撤下,護工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一言不發,看見談城憔悴的模樣,眼底立刻泛紅,有些收不住情緒,起身心疼的抱了抱他。

談城用力抿着嘴,後槽牙咬的嘎吱直響。他挪到爺爺身邊,抓住從被單裏露出來的一只長滿老人斑的手,有些涼,他使勁來回揉搓着,試圖想帶給爺爺最後一點微不足道的溫暖。

“護工囑咐你關于老人家的證明材料都帶了嗎?”費鳴輕聲問。

聽見問話,談城這才向他這側偏了偏頭,眼神卻沒離開緊握着的雙手:“你怎麽在?”

“以前聽林裴說起過你爺爺在我們醫院,昨天值班,今早來看望一個病人,看見病房裏有動靜,就進來巡視一眼。”費鳴說完,有些猶豫的把手放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老人家走的沒什麽痛苦,別太給自己壓力。一會兒送往太平間,我先去找同事給你開死亡證明。”

直到聽見“太平間”三個字,談城才終于回過神,睜着通紅的眼睛望向護工,顫着聲音問:“爺爺他……真的走了嗎?”

護工偏過頭,捂着嘴沒有回答。

負一樓的光線有些昏暗,靜谧無聲的樓道異常陰冷。談城跟着爺爺走了一段,站在拐角處靠着牆,沒再跟了。他安靜的待了幾分鐘,覺得身上虛的幾乎站不穩,護工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也沒怎麽認真去聽。

重回地面,不過半小時,談城卻覺得恍如隔日。窗外的雪終于飄大,屋內暖氣充足,他坐在塑料椅上用力搓着與爺爺相握的那只手,從掌心看到指背,拳頭緊了又松。

眼前人來人往,無論是醫生護士還是病人,統統按部就班,一切如常。不知過了多久,費鳴把一疊單子放進他懷裏,給他接了杯熱水,在他身旁坐了片刻,才道:“我給林裴打個電話過來接你吧?”

談城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用紙杯暖着手。

腦子是懵的,眼睛是疼的,身上是虛的。爺爺走了,那個唯一能讓他感覺到溫暖的人,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能有歸宿的人,就這麽悄無聲息的離開了。他不否認,在爺爺生病的這段日子,有過退縮,有過膽怯,也有過放棄的念頭,甚至在接到病危電話時,內心有一瞬間可恥的敞亮,但很快又被失去的痛苦取代。

談城不明白人為什麽會有這麽多複雜的情緒,他沒力氣思考,沒心思琢磨,因為那個可以讓他思考和琢磨的人,已經不在了。

手機在兜裏不停的震動,談城雙眼緊盯明亮的窗外,沒去理會。從大雪紛飛又回到毛毛細雪,杯子裏的水早已沒了溫度,他緩緩起身,往出口的方向一步是一步的邁着。

出了大樓,被刺眼的陽光一晃,所有的情緒一瞬間從心裏不停的向外翻湧。腳下像踩着棉花,無力卻迅疾的跑向樓側的一處陰影,快速蹲下身,捏緊手上裝着爺爺生平所有存在證明的袋子,把頭埋進了臂彎裏。

孜然一身的談城苦笑着想,若是有一天自己也老了,身邊會有誰,還剩誰。這個想法實在太可笑了,他才二十歲,有誰會在經歷着大好年華的時候去想将死之事,未免太過遙遠。就算爺爺躺在了病床上,談城也覺得他離死亡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猝不及防,避無可避。

疼痛兜頭澆下,他死死地攥着衣袖,終于悶聲大哭出來。

談城非常清楚,當自己再擡眼時,偌大世間,僅剩他一人。

雪停,風靜,陽光打亮了他所處的這側陰影。他感覺到背上漸漸有些發熱,于是用力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淚,做了兩次深呼吸,擡起了頭。

一雙眼睛正盯着他看,差點沒把他吓得尖叫出來。

“你……你怎麽來了?”談城捂住哭的通紅的眼睛,另一只手拼命往兜裏摸索着紙巾。

宛忱把早就準備好的紙遞給他,勾下口罩笑道:“給你打電話不接,發信息不回,我就自己找過來了。”

“哦。”談城擤了擤鼻涕,胡亂抹了把臉,想撐着膝蓋站起來,不料身子一僵,突然向前打晃,宛忱見狀趕忙上前扶穩,見他臉上帶着深重倦容,不安分的擡手摸了摸他一腦袋柔軟的小細毛。

“你幹嗎?”談城看着他。

“幫你整整發型。”宛忱也看着他。

談城笑了出來:“那整好了嗎?”

“整好了,帥的。”宛忱沖他做了個OK的手勢:“林裴都沒我這本事。”

一下沒摟住,笑出了鼻涕,談城尴尬的捂臉轉身,卻被宛忱抓着手臂撥正身子,拿出紙蓋在他鼻下,動作極輕的擦了擦。

回到家,熟悉的味道圍攏過來,緊繃的神經一松,談城忽然覺得困的不行,直接竄上二樓,一腦袋砸向床鋪。眼睛閉着,意識還在運作,他聽見身後跟來的腳步聲,手擡了又落,虛指着琴盒和行李箱:“我先睡會兒,你等我起來再送你回去。”

說完,呼吸很快變得有規律起來,最後一點淺淺的感覺,是有人把被子蓋在了他身上。

半夜三點,談城睜開眼睛,先瞪着天花板愣了好半天神,才往牆上的鐘表投去目光,看了眼時間。他睡了挺久,平時一般不會有這麽長這麽深的睡眠,可能是昨天折騰的身心實在太過疲憊,也可能,是音箱裏一直循環播放的小提琴曲。

他坐起身的時候捏着被角看了一眼嚴絲合縫蓋在身上的被子,從兜裏摸出手機,給宛忱發了條信息。

-謝謝。

摁滅屏幕,他打了個哈欠,又抻長胳膊伸了個懶腰,躺回床上準備再補個回籠覺。頭一歪,視線右移,他看見了黑色的琴盒和立的筆挺的行李箱。

突然一個鯉魚打挺,翻下床趿着拖鞋扯開門就往樓下跑,腳步頓在黑漆漆的雜貨鋪裏,滿地未整理的貨品和單子,亂七八糟鋪了滿眼,櫃臺上壘放的紙箱擋住從門口透進來唯一一束明亮的光線,轉椅上,坐着不停往前傾身的宛忱。

他睡不沉,在談城還沒走近時,就已經醒了過來。

“感覺好點沒?”聲音慵懶,面色發白,宛忱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談城看着他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心裏翻騰着一種極度陌生的情緒,陌生的讓他驚慌,又有些令他神往,一時呆住,喉嚨緊的拼命吞咽了幾口虛無。

他給自己和宛忱倒了杯剛燒開的熱水:“去樓上睡吧,我睡好了,正好理理貨。”

宛忱接過他手上的杯子:“這兩天我想住在這裏,行嗎?”

“行,住多久都行,裏屋有新的牙刷和毛巾。”談城下意識往嘴裏灌水,燙的差點罵娘,幹澀的嘴唇變得又紅又腫。

“我行李箱裏有,還是套新的,沒怎麽住過學校宿舍,放在櫃子裏又原封不動拿回來了。”宛忱忍住笑,端着杯子往樓上走,想了想,退回兩步扒着樓梯露出半張臉:“困了就回床上睡。”

談城摸了摸後脖頸,點了點頭,又覺得光線太暗宛忱可能看不清自己的動作,忙嗯了一聲回應。

之後的時間,煙一根接一根不離手的抽。

兩天後,醫院通知爺爺的遺體可以火化了,談城穿好孝服,把裱好的照片抱在懷中。

宛忱跟在他身後,送他出巷口,攔了輛出租車,轉身幫他整理好衣服:“我就不去了。”

談城明白,宛忱是想讓他和爺爺享受最後獨處的時間。

上車時,車窗搖下,宛忱趴在窗口:“別哭得太狠,再吵着爺爺。”

“不至于。”談城揉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我等你回來。”宛忱說。

車駛出去很遠,談城才木讷的回過頭,朝巷口望了望,又低下眼看着照片上爺爺的笑容,輕聲嘟囔了一句:“已經很久沒有人跟我說過這句話了。”

宛忱步回店鋪,坐在櫃臺後面不知道該幹點什麽,左看右看,看見椅背抵着的櫃架裏放着一沓落灰的紙巾,頓時有些想笑,大概是談城無聊的時候想起很久前他們在雨夜裏玩的那個幼稚游戲,又在和抽取紙較勁。

宛忱從中抽出一張,正反對折幾道,做成了紙扇,拿出膠帶綁在中間,首尾一粘,潦草的糊了一朵大白花,自覺還挺好看。他把白花放在佛龛旁邊,點了三根佛香,三欠身後,将它們插/進了香鼎裏。

這時,風鈴聲響,宛忱耳朵一動,轉身時口罩已經勾回鼻梁。他警惕的看了眼來者,是個光頭。

王大忠看見宛忱也是一愣,用眼神打量他一番,又裏裏外外将屋內尋了個遍,這才開口問道:“談城呢?”

宛忱走回櫃臺裏側,把膠帶放回原位:“出去辦事了。”

忠哥擺譜似的往靠牆的椅子上一坐,抱着手臂問:“你是談城什麽人?”

“老顧客。”

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退讓,就這麽直勾勾的盯着對方。王大忠皺了皺眉,率先斷開目光,這人看的他渾身不舒服:“手機沒人接,短信也不回,有點事情想找他做。”

“談城很晚才回來,我可以幫你轉達。”

忠哥了解談城,雖然相識三年,他身上始終帶着一種疏離感,任何人踏不進他的領地,他也不想走出來。這幾日蠍子在忠哥耳邊嚼的舌根子不少,起初他覺得談城已經離開他們的圈子,現在充其量只能算他的租戶,但談城是忠哥幫襯着一步步走過來的,王大忠或多或少對他還是有幾分上心。

“春節那天讓他幫我出趟車,手下幾個都回老家了,六點左右杏石巷西口,老地方他知道。”

宛忱點頭應下,坐回轉椅,拿出手機開始刷朋友圈,送客的意圖不言而喻。忠哥內心發笑,上前兩步用食指敲了兩下玻璃板:“你叫宛忱?”

宛忱将手機移開,回給對方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爺爺的照片倚靠着棵粗壯的古樹,談城徒手扒開靜安寺圍牆外側凍僵的泥土,挖了個半臂深的坑,将白玉質地的方形骨灰盒放了進去,嚴嚴實實的埋好,鋪平,插上三根從店裏帶出來的佛香,磕下三個響頭。

手上皮肉挂着細小傷痕,疼痛不知,坐在返家的出租上胸口不斷起伏,将這三天埋在心裏的陰郁濁氣全部呼出。

抱着相框走回店裏,宛忱恰好拿着琴盒和行李箱下樓,看見談城,笑着,和他一起把爺爺的照片挂在了佛龛這側的牆面。

“我不會用收銀機,賣了什麽都記在紙上了,錢壓在櫃架上,你記得做賬。”說完,宛忱拉過行李就要往門外走。

佛龛前放着一大團白花,上面落着飄下來的香灰,談城盯着自己腳尖,心緒成麻,腦海中不停閃回與宛忱相處的一幕幕,不可遏制的任由脆弱作祟,轉身擋住他的去路,用力抱住了他。

宛忱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吓了一跳,談城的力道大到讓他的腰背都仰起了弧度。這個擁抱飽含溫暖與感激,卻獨獨沒有宛忱想要的那份情。

他安撫的拍了拍談城的背,用朋友間最親密的方式,擡手捏了兩下他的臉。

肚子叫着:“想吃炒菜。”

收緊勒在腰間的手:“什麽時候都能吃。”

“我不想一個人在家看春節聯歡晚會。”

“那在我家,邊吃炒菜邊看晚會。”

在林裴店鋪裏解決完晚餐,談城把宛忱送回了家,回來後鎖好店門,他打算整理下心情,将爺爺僅剩的一些瑣碎物件收攏在一起,好好保存。二樓電視機櫃下有個紅色硬紙盒,裏面裝着爺爺生病前歸整起來的所有私人物品,除了存/折和各類卡票,還有一張用信封裝着的素色卡片。

談城記得這張卡片在舊家原本是一直壓在佛龛下面的,他不禁好奇,上面究竟寫了什麽內容能讓爺爺如此看重。

打開,是一行漂亮的正楷字。

-感謝可口的齋飯與早餐,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落款,宛勳。

作者有話要說: 抱拳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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