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太妃

皇帝含笑瞧着小姑娘, 目光溫和:“——不氣了?”

“不理你。”青漓傲嬌的斜他一眼, 坐起身來, 答非所問道:“時辰不早了,我這就回家去。”

伴着她起身的動作,蓋在身上的薄毯落下, 露出半個香肩, 青漓兩腮一鼓, 拉住薄毯看向皇帝,道:“我的外衫呢?”

皇帝在躺椅上歪着, 撐腮看她,指指外頭,道:“你身邊侍女拿着呢。”

一面說着, 卻自一側宮人手中另取一件水色外衫, 親自披在她肩上。

“給她做什麽,”青漓伸臂叫他為自己穿上, 口中不解道:“再說,原先那件又不是髒了濕了,做什麽要換。”

“叫她穿着回府去, ”皇帝環住小姑娘腰身, 親昵的語氣中有淡淡不舍, 挽留道:“妙妙便留下,陪朕幾日,可好?”

——原來,他是想着叫別人換上她的裝扮回府, 卻将自己真人留在宮裏。

也是,畢竟還不曾行婚儀,自己入宮來見皇帝倒不會有什麽非議,可若是留下來住幾日,外頭人難免會說的暧昧些,傳出去也不好聽。

只是,青漓被他接連幾次行為吓着了,乍一聽皇帝此言便想拒絕。

那話到了嘴邊,還不曾出口,她便瞧見他額上未幹的汗珠,也不知怎的,忽的心頭一軟,竟不忍開口了。

“留下便留下,只是有一條,”青漓取了帕子,踮起腳尖來為他擦汗,抿起唇來,道:“——你不許胡來。”

皇帝低頭,将自己臉頰在她面上蹭了蹭,溫聲應道:“依你便是。”

許是因着過了一個上午加中午的關系,青漓竟覺他面頰有些紮人,擡手摸了一下,輕聲抱怨道:“衍郎,胡子該刮啦。”

“本是一日清理一回的,”皇帝自己倒是沒意識到,伸手摸了一把才覺察出幾分,一邊拉着她坐下,一邊道:“只是昨日歇的晚些,也懶得收拾,今日便如此了。”

“女為悅己者容,今日為來見你,我換了好幾回衣裙才定下這一身,你倒好,”青漓将自己手背放到他面頰上輕觸,便覺新冒出的胡渣硬硬的紮人,戳戳他下巴,她嘟囔着道:“連胡子也不知道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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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心肝,”皇帝點點她腦門,道:“朕是為誰才熬的夜?還不是想空出點時間陪你,你倒好,不領情也便罷了,竟還反咬一口。”

青漓知曉皇帝近日繁忙,倒是不曾想其中竟還有這一節,心思微動,感念之餘,卻也順着他這話,想到了那場遠在西涼的戰事,以及近在眼前的軍備貪墨案。

前者正束縛住她的嫡親兄長,後者正在金陵掀起一番風雲,由不得她不關心。

但話分兩邊——于別人而言,或許會更加關注後者造成的宦海變更,但于青漓而言,卻更關心前者究竟何時結束。

貪墨案牽扯甚廣,眼見着便是一場暴亂,可仔細說起來,同魏國公府并沒有什麽大的牽扯——自己家的嫡長子還在西涼戰場上,魏國公便是再缺錢,也不會往軍費軍備上伸手的。

既如此,無論這場風波多大,牽扯多廣,都不會對青漓造成什麽大的影響,她只需要在心中默默祈禱,不要因此連累到大哥就好。

她倒是自在,魏國公府也是寬心,可金陵其餘人,卻未必心安理得,本也是想自我安慰一番的,偏生皇帝這次狠下心要查個徹底,屠刀舉得老高,委實是吓壞了不少人,一時間,有門路的走門路,沒門路的托關系,真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魏國公府作為後族,皇帝對待那位小皇後又極其憐愛,自然也有人找上門來,眼見着是火坑,魏國公與董氏哪裏肯往裏跳,只閉門謝客,一起打發掉了。

——可能會得罪人,卻也比被拖下水好。

皇帝倒不知道這短短功夫青漓便想了這麽多,只以為她是想起了遠在西涼的長兄,心生歉意,他攬着小姑娘,低聲道:“妙妙,西涼的消息才剛剛傳過來,你長兄,只怕是來不及送你出嫁了。”

青漓不意皇帝忽的提起這一茬,心下微吃一驚,再想他說是“來不及送你出嫁”,而不是“沒法送你出嫁”,便略微安了幾分,即使如此,眼底卻也有了幾分憂色:“怎麽,前方戰事不順麽?”

“倒也不是不順,”說起這個,皇帝也皺起眉,倒沒覺得跟小姑娘說這個不好——畢竟人家大哥還在哪兒,怎麽會不擔心:“戰事并未失利,只是兩下裏膠着住,抽身不得。”

青漓對于這些不甚明了,但因着自己兄長在那兒,目光便一眨不眨的落在皇帝面上,等着他說下去。

皇帝心裏頭為此苦悶許久,見小姑娘想聽,倒也願意同她說幾句,略一構思,便繼續道:“眼下已是六月了,金陵與西涼皆是暑氣極盛,可只需再過三月,那邊便會驟冷,遠非金陵能比。此次出征軍士多出身南地,難耐酷寒,屆時必定戰力大減,除此之外,河西本就荒蕪,一連幾年賦稅全免,哪裏能有什麽盈餘,此次的軍糧,也多是自周遭府縣調集,一石糧食,運送的民夫便會在路上用掉一半多,繼續拖下去,只會消耗更多,更不必說西涼本就是異族雜居之地,魚龍混雜,雖不曾擰成一股繩,但借着地利之便,也少不得添亂……”

皇帝說了這般多,青漓倒是隐隐的明白了幾分,看向他,她試探着道:“若是能在寒冷到達之前占據朔方城,借地利之便,堅守到明年春,一切問題便可迎刃而解,是嗎?”

皇帝本也只是同她随便說說,卻不想小姑娘看着呆呆的,頭腦竟這樣靈光,禁不住贊嘆一聲:“妙妙聰慧。”

青漓倒不是聰慧,只是老國公經常對着她說些有的沒的,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會記住一二,聞言也只是謙遜的搖搖頭,實話實說道:“倒也不是,只是祖父在世時偶然間會說幾句,勉強蒙對罷了。”

“能蒙對也是本事,”皇帝低頭親親她面頰,含笑道:“該賞。”

這算是哪門子的賞,分明是他變着法兒的占便宜,青漓含笑嗔他一眼,正待說話,卻聽外頭有女聲遠遠被風送過來。

“今日倒是好天氣,只是日頭大了些,你看看,明明晚間将至,這幾株飛燕草卻還是蔫蔫的,半點精神都沒有。”

另有一個年輕些的聲音附和道:“誰說不是,日頭一出來便不敢出門,也只有到了此刻,才能出來透透氣。”

青漓與皇帝在風來亭,四下皆是水,唯有一條通道,微風輕起,将那二人聲音送到了耳中,看似近,實則遠。

青漓聽那二人語氣不似宮人,只怕是有身份的主子,心思一轉,向皇帝問道:“——是哪一位太妃?”

皇帝輕輕笑了一下,面上帶着些許微妙的諷刺,也不答話,只拉着青漓起身,道:“既然想知道,只出去看看不就成了。”

先帝留下了諸多妃妾,到現在只剩了三個,雖說皇帝不怎麽給臉面,但那畢竟是長輩,又不熟悉,青漓跟他走出風來亭,還是示意皇帝先行,自己規規矩矩的走在他身後。

皇帝見小姑娘一下子乖了起來,唇角便微微彎了彎,也不多話,便相隔半步,帶着她往說話地方去了。

幾個宮人們在不遠處候着,明渠一側的合歡樹下只立了兩個女子,一年長,一年少。

年長者宮裝打扮,徐娘半老風情猶在,裙擺上芙蓉花半開,端顯幾分溫婉,發髻上流蘇輕晃時,周身別有一番歲月造就的動人韻味。

而那年少女子則秀美些,黛色衣裙,羊脂玉發釵,三分的顏色硬生生展現出七分的神韻,珍珠般溫潤的氣質使然,竟不比身邊的年長女子遜色。

皇帝帶着青漓過去,那二人便過來見禮,也不曾拿大,恭敬的問皇帝皇後安,眉目低垂,并無半分不敬。

那年長女子應是某位太妃,是以見的是半禮,那年少些的應還未嫁,還裝扮又不是公主,俯下身,向二人深施一禮。

大秦的規矩使然,血統皆以父循,諸皇子公主無論生母出身,天然享受妃位的待遇——自然,倘若生母位分在妃位之上,所出之子亦是水漲船高。

因着這一項潛規則,皇子公主見到妃位只需打個招呼,見了四妃才需問安,儲君更是位尊,只需向皇後示禮,其餘妃嫔見了,都要主動示禮。

太妃雖是長輩,卻也越不過天地君親師的排位去,見了帝後,自然也要問安——自然,若是得臉面的,皇帝也會免了,全一全彼此的面子。

但眼下很顯然,這位太妃是不曾得到皇帝什麽優容的。

青漓正暗地裏有所計較,卻聽皇帝開口道:“恪太妃素日都在自己宮裏念經,今日怎麽出門了?”

哦,原來是七王的生母,唯一有封號的那位恪太妃。

皇帝這句話說的不客氣,甚至于叫恪太妃有些氣悶——難不成我就該待在佛堂裏頭吃喝等死混日子,連出來透透氣都不成麽?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皇帝勢盛,她毫無反手之力,十幾年前是如此,此刻更是如此,尴尬的頓一頓,恪太妃道:“在屋子裏悶了幾分,便覺筋骨都疼了,見着今日日頭好,這才想着出來走走……”

皇帝沒再多說什麽,只淡淡的念了一句:“是嗎。”便再無其他。

陳慶深谙皇帝心思,略微向前半步,含笑向恪太妃道:“太妃也是宮中老人,見聖駕在此,怎麽還往這邊來?豈不是明知故犯,有意沖撞?”

在禦花園走走便會撞見有美人兒在唱歌/跳舞/吹簫,那都是戲文裏頭說的,皇帝若是往四下裏走走,尤其是禦花園之類的場所,便會早早的吩咐清場,陳慶此刻代表皇帝問一句,倒是尋常。

恪太妃同皇帝沒什麽交情,可也沒什麽深仇大恨,畢竟七王是天殘,除非先帝的兒子死光了,否則便沒有繼承皇位的希望,她娘家雖有幾分氣力,卻也同其他宮妃沒法子比,把所有皇子一起滅掉扶撞見兒子上位的事情,頂多在心裏頭想想,卻也難以付諸實踐。

如此一來,她便沒了那份心,只安心養着兒子,想着來日混一個太妃,叫兒子做個閑散王爺富貴閑人也便是了,即使是後來沖出皇帝這個變數,于她而言,其實也并無什麽大的影響。

事實證明,她的想法并沒有錯,皇帝登基之後,并沒有像對待其餘皇子那樣對七王痛下殺手,反倒是因禍得福,成了皇帝之外唯一僅存的先帝之子,不得不說是運氣。

可是今日……當着那位小皇後的面前,皇帝竟這般不給自己留臉,确實是叫恪太妃有些下不來臺。

別人或許不知道是為何,陳慶卻是一清二楚。

那張字條到手,朝雲閣入了眼,順藤摸瓜之下,他自然也找到了朝雲閣的幕後主人。

不是別人,便是恪太妃的娘家侄女,名叫華纓。

回禀的時候陳慶低着頭,并不曾瞧見皇帝神色,心底卻也能猜的七七八八——因着這位趙家姑娘,那位恪太妃,只怕少不得跟着吃瓜落兒。

多疑,幾乎是所有皇帝都難以避免的通病。

這份多疑并不僅僅是用到外人身上,更多的是用到自己身邊人身上。

細細數之,歷朝歷代,那些不得善終的帝王,有多少是死于身邊人之手?

從在西北,一直到繼位,皇帝見過的女人多了去了,自然不會對于一個女人暗地裏關注自己而沾沾自喜。

他更加想要知道的是,自己多少年之前不為人知的舊事,她是如何知曉的?

又是如何計算,借着小姑娘的手,将消息傳給自己?

當那層朦胧的紗被掀開,知曉幕後人身份時,皇帝可不會覺得這只是趙華纓一人所為——一個小女子,哪裏來這般大的能量?

說是她身後的趙家,倒還有幾分可能。

由此推之,作為她姑母的恪太妃,也未必是個清白的。

再一想除去自己之外,先帝僅存的一子便是七王,雖說是天殘,可若是所有有資格繼位之人都沒了,皇帝自己膝下又無有子息,指不定還真的能被他撿個便宜。

幾番勾連之後,哪裏還能指望皇帝對于恪太妃有什麽好的觀感。

趙家若是什麽名門勳貴便罷了,偏生最高的也只是一個四品官,皇帝哪裏會有什麽顧忌,連虛與委蛇都不必,大可以直接出口。

青漓卻不知朝雲閣主人是趙家姑娘,見皇帝态度如此,只跟在身後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恪太妃同她又沒有什麽關系,皇帝态度好與不好,自然也同她沒什麽關系。

她正微垂着眼睑,卻聽一側依舊維持施禮動作的女子出言道:“陛下息怒,臣女趙氏華纓,有一言欲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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