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吳教授想讓更多的人了解昆曲, 特意為白錦禾挑了選修課, 選修課面向全校學生, 人數比專業課的多,正好能壓一壓班裏幾個刺頭,不至于讓白錦禾第一次上課便下不來臺。

南方這幾日熱得厲害, 白錦禾穿了一件襯衫,袖口挽了幾道, 露出一截手腕, 他的身高比吳教授高一些, 正側身低頭與對方閑聊,不疾不徐地往教室裏走去。

戲曲學院裏根正條順的學生數不勝數, 兩個小姑娘正趕去上課,其中一位忽地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另一個人跑回來納悶地問,“你做什麽呢?又想逃課?”

“我有預感……”女生拖着聲音說, “我們學校終于有校草了,老吳從哪裏帶來這個寶貝啊。”

對方遲疑地擡頭,霎時瞪大雙眼,一把抄住身邊人的胳膊, 貓着腰準備尾随身後, “走走,這節去上老吳的課。”

距離上課還有五六分鐘, 老吳對簽到時間卡得嚴,學生大都已經在教室裏等候。這次他擔心白錦禾第一次上課容易緊張, 多在門外叮囑他幾句。

最後一句話還沒有落下,就聽教室裏的讨論聲順着窗戶飄出來,盤旋在頭頂。

“這幾張花絮裏怎麽沒有張師哥?奇怪,他不是拍《消失的國粹》去了嗎?這個青衣怎麽換人了?”

吳教授一聽,就是那個刺頭在回話,“還能因為什麽,肯定是這個人耍手段把張師哥擠下去了,一個門外漢藝人連這點都不放過。”

接着他刻意地“嗤”了一聲。

吳教授心道不好,剛要進去訓話,胳膊突然被人拉住,白錦禾微微笑着,輕聲道,“上課鈴響了再過去吧,不然他們容易尴尬。”

這時,又有人道,“花絮拍得挺好看,但是他會唱戲嗎?”

“會個屁,假唱對口型呗,我聽張師兄說了,劇組為了擠走他,把劇本改得亂七八糟,簡直就是在侮辱文化。他本來想一走了之,但是合同早簽了,我們哪能賠得起這個錢?只好讓他在幕後唱,這個白,白什麽玩意兒在臺上演。好看什麽,人模狗樣的。”

“不是吧?難道網上說得都是真的?他跟環世的老總當真有一腿?”

“誰知道呢?要不然他一個剛出道的小新人,能拍中視的廣告?裏面沒有點貓膩,說出去誰信。”這人的底氣忽然足了些,叫道,“張師哥你來了,你跟大家說說劇組的事兒。”

吳教授在門外聽得面紅耳赤,他這一路走來,沒少往學校學生的臉上貼金。戲曲學院百年老校,擁有悠久的歷史傳承,學生自建校以來,屢屢走在時代前沿,帶着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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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梁”這個詞剛脫口而出,立馬便折了。

他作為老教師,更羞愧難當,直想找個下水管溜進去,他擡起燒紅的臉,嗫喏地要道歉時,對方卻清爽地笑了笑,雲淡風輕地說,“年輕氣盛,沒事。”

“他們跟你年紀相仿。”吳教授嘆道,“不僅半瓶水晃蕩,就連做人的根腳都立不穩了。還是你的心界開闊,看得比他們遠。”

白哥哪裏是心界高,他實在是做賊心虛地不敢應下。

白哥可不是和環世的老總有一腿!

上課鈴響後,終于降下教室內的沸騰,方才解密劇組內情的男生正趴在桌子上,與張師哥交頭接耳幾句後,打了個哈欠,正準備上課入睡,前排的女生猛地一聲尖叫,将他吓得渾身哆嗦,瞬間清醒,看向講臺後,瞳孔猛睜:“他怎麽來了?!”

張師哥懵在原地,眼珠打了個轉,想從後門離開,沒想到身邊的人一把将他按住,“師哥,你怕什麽?他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丢臉的又不是我們。”

“你說的對。”張師哥讪笑幾下,偷偷吐出一口氣,将脖子往肩膀裏縮了縮。

吳教授站在講臺中央,擡手往下壓了壓,開麥道,“今天這堂課,我請來了——”

“白錦禾!!”

“對,白錦禾是我的小友,今天給大家講一講——”

“有女朋友了嗎?有男朋友了嗎?”

白錦禾适時接過話筒,笑道,“大家好,請大家安靜一下,作為戲曲學院的學子,我們要有見過大世面的樣子。”

臺下哄然大笑,卻紛紛坐好不再喧鬧,但一雙雙眼睛,如飛刀似的甩在白錦禾的身上。

白錦禾當年學戲,沒有如今這樣完整的系統與理論,自然不如專業教師。可老吳來找他并不為了讓學生再當一次填鴨,他便撿着當年學戲時的小段子作為開場。

臺下有人“嗤”了聲,怪腔怪氣道,“小時候學戲?假唱偏誰呢?”

旁邊的人拽住他的胳膊往下壓,“老吳的課,你少說兩句吧。”

“我憑什麽少說?”頭頂紮着一撮辮子的男生,瞪着眼站起來,一把甩開旁邊人的手,另一手指着白錦禾,側過臉恨鐵不成鋼地對身邊的人道,“張師哥,你就這麽讓一個冒牌貨大言不慚地站在前面?他搶了你的機會,咱們唱戲出名有多麽難,你比我們都清楚。”

“他今天這麽堂而皇之的站在這裏,我看着就生氣!”

非但諸位同學面面相觑,就連臺上的吳教授都一頭霧水,訝異地問,“趙雷,這是怎麽回事?”

“吳教授,我知道你好心,但不能請來一個騙子蒙我們吧?”趙雷粗梗着脖子,怒火沖沖,“他耍手段,把張師哥從臺前擠到幕後。”

他的語氣激動起來,“您常說我們學戲的不容易,辛苦都看在眼裏。但今天為什麽找白錦禾過來?這是告訴我們,努力沒用,不如走旁門左道嗎?”

說最後一句話時,他的聲音顫抖着,眼中的憤怒全部澆到講臺上的人。

老吳和學生都捏着一把汗,即為作死的張雷,又覺得臉上發緊,怕白錦禾下不來臺。但擡眼看去,卻見白錦禾臉上的笑容不減,清清爽爽地站在原處,耐心地等對方發洩。

等人最後一個字吐出,他才溫和地說,“我從來沒有說過努力沒有用,當年我學戲的時候更辛苦,無論寒冬臘月還是三九酷暑,天不亮就要吊嗓子壓腿,唱不好挨揍也是家常便飯。”

“至于這位同學說得劇組問題,如果覺得我的話不可信,吳教授當時作為顧問也在現場,我們都可以為大家答疑解惑。”

“雷子,咱別這麽沖動,忍一忍就過去了。”張師哥連忙站起來把人攔住,順拍着對方的後背,大事化小地勸和,“給吳教授認個錯,咱們好好上課吧。”

“這像什麽樣子。”吳教授的臉皮都要掉到地上,羞怒道,“這是給我道歉的問題嗎?”

白錦禾淩空看他一眼,笑着附和,“沒有關系,這位同學做得沒錯,聽他的意思,這位張師哥應該是原定的青衣,既然當事人都在,不如我們先來解決這個問題。這樣大家可以聽兩面之詞,以防出現偏頗。”

趙雷甩開張師哥的手,粗着嗓音道,“你說。”

“當初我接到試鏡要求時,劇本的确沒有改,原定的青衣也就是你們的張師哥,” 他走下講臺,聲音依舊清朗,“趙雷說得沒錯,劇本是在我試鏡之後才更改的,也的确和原劇情大相徑庭。”

臺下一片嘩然,對方竟然公開承認自己使了手段?有幾位學生已經開始同情張師哥,趙雷更是底氣充足,絲毫沒有注意到張師哥焦灼的眼神。

“但是。”白錦禾轉了一個身,“劇本為什麽改了呢?那麽多人去試鏡,為什麽選了我?”

他坦誠地說,“大家如果認識我,就知道我其實和你們年紀差不多大,剛進圈子,沒什麽名氣。可為什麽偏偏選中我?”

為什麽?

在座的學生不禁扪心自問,他一個新人,剛邁上第一層臺階,有什麽能力左右中視的決定?

“是因為我看得清自己的位置。”白錦禾不緊不慢地說,“原本的劇情是兩個人通力完成,缺一不可,甚至青衣的戲份更引人奪目。但是我去試鏡的時候,青衣不在,更沒有人和面試的人搭戲。”

“去試鏡的人,沒有一個人會唱戲,只有我站出來,所以我贏了試鏡,這才改了劇本。”他徐徐走上階梯,直到教室中央才停下,笑容收斂,目光鎮定,聲音落在每一個耳邊,“開拍的時候,導演因為注重細節,除了将吳教授請到現場做顧問以外,特意請來專業的化妝師來給我扮相。”

“但我不知為何,這位化妝師直到臨開拍才毀約。劇組裏除了吳老,沒有人懂扮相。”

“沒有人比你們更清楚,昆曲上妝要耗費多少時間。難道我要請一位老人,不顧對方身體來給我上妝嗎?我做不到,從上妝到服化都是我一個人完成。”

“剛才趙雷說‘努力不如旁門左道’我不認同。”白錦禾說,“我一直在努力,所以才能抓住機會。你們也是一樣,越努力越幸運。”

話音方落,臺下一片掌聲此起彼伏,趙雷更是面紅耳赤地站着,如果白錦禾的話可信,那麽化妝師便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那位化妝師是張師哥的鐵哥們!

張師哥面紅耳熱,他當時根本不想退出劇組,試鏡的時候不在,只不過是見劇組找不到合适的人選,坐地要價而已,哪裏料到半路殺出個白錦禾?

但要說對方從小學戲,他一千個不信。自從《國粹》的花絮流出後,他在網上翻出白錦禾的所有消息。一窮二白,買房湊不齊首付,連大學一欄都是空白的人,能有什麽本事?

思及此,他不給吳教授贊同的機會,胸有成竹地說,“既然我們的說辭有出入,不如用最直接的方法證明,怎麽樣?”

趙雷猶疑地投來眼神,咬着嘴唇,往張師哥身旁站近一步。

吳教授原本怕鬧出亂子,但聽到這句話,心裏的石頭頓時落地,大方地把講臺讓出來。

“好,”白錦禾依舊輕松道,“你說怎麽比?”

“就比三項內容。”張師哥撿着自己的特長道,“服裝、唱腔、打把子。”

白錦禾點頭同意,衣袖被吳教授輕拉一下,對方擔憂地問,“這小子打把子可是個好手,你給老哥透個底,咱們三局兩勝怎麽樣?”

白小将軍輕笑道,“我是行伍出身。”

“你這個小身板。”吳教授緩解去一分緊張,“盡愛開玩笑。”

戲曲學院最不缺服裝道具,但扮相的時間過長,在課堂比賽太不現實。張師哥便篤定地選中對方的短板,比理論。

吳教授自然做裁判,他不偏不倚,允許對方各自出題再提問。

張師哥眼神一亮,翻出一個生澀的知識,“生角帶何種胡須?”

趙雷聽到這個問題,心裏生出一點不滿,這道題連他這位上課半邊腦子走神的人都知道。吳教授上課喜歡拿別人不注意細節當趣事,這個問題更曾多次提及過。

但白錦禾卻給出一個截然不同的回答:“帶二濤。”

張師哥聞言大喜,剛要表出勝态,對方緊追上另一個問題:“二濤與三绺髯有何種區別?”

“這算什麽?”張師哥皺眉道,“吳教授,他剛才的問題已經答錯了,哪裏有這種答案?這個問題該不會是現場胡扯的吧?”

各位學生也沒有聽過“二濤”,情不自禁偏向張師哥,當真覺得白錦禾是個“戲精”,演臨危不驚演得如妙如肖。

不料,吳教授卻大喜過望,激動地挑眉拍掌,“就是二濤!是二濤!”

臺下衆人大惑不解,直到吳教授喜不自勝地說,“現在懂這個的人不多了,還是小白來講一講。”

“這個不算什麽。”白錦禾微赧道,“不同角色帶的胡子不同,二濤不過七寸,由生角佩戴,極易與滿髯混淆,三绺髯則有清高人佩帶。”

張師哥鎖緊眉頭,不耐道,“三句兩勝,還有打把子和唱腔。我常唱青衣,自然打把子和唱腔要分開,你呢?”

白錦禾微微點頭,“我也是一樣。”

戲中的打把子又稱花拳,能使上各類拳術和刀丨槍棍棒,也便是武戲。打把子不同于真槍實練,只為臺上過把瘾,因此動作招式極為花哨。青衣大都身段美,花拳卻用不上。

張師哥敢把這個放在比賽中,是因為他從小跟着爺爺學武戲,這才學了好手,連院裏的武生也要佩服一番。他更料定,即便白錦禾會唱幾嗓子,在武戲上必輸無疑。

教室裏沒有稱手的家什,他便想打一套花拳,及早地将對方的臉皮撕下來。

沒想到白錦禾出爾反爾,他竟然沒唱青衣,反而來了一出刀馬旦的戲。

白錦禾甫一開嗓,幾位同學大跌眼鏡,他的唱腔清麗,身段極美,招式運起來更利落靈活,翻手騰挪盡是一身好功夫。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要使出來這套拳法,沒有幾十年的打磨,壓根練不出來。

但白錦禾……他才多大?

他剛才的話,言猶在耳:“我與你們年齡相仿,也曾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但不曾放棄。”

直到這時,衆人才結結實實地吃下這一堂課——你所付出的每一份努力,都會有所收獲。哪怕它不起眼,哪怕會來得晚一些,但始終會來臨。

選修課使用的教室并不隔音,他這一曲婉轉地送到走廊,送至四方,上課的學生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瞪起雙眼,直直地尋找聲音的方向。

一向威嚴的教授也顧不得學生的走神,疾步走到門口,霍地拉開門,探出大半身子,尋找聲音道來源。

走廊上,校長正帶着下屬陪同環世的老總參觀,卻不料對方在路過一間教室時攸地駐腳,負手站在教室後門,當起了“隔牆有耳”。

校長正要請人進去,忽然聽到趙雷的激烈聲讨,他處世這麽多年,只聽一兩句就能摸清大概,當即想進門肅聲的時候,倪總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再看看。”

這一看,就看到白錦禾與張師哥的比賽毫無懸念地結束。

一曲落畢,倪山岚依舊沒有進門,眼裏卻帶着笑意,只說了句,“不錯。”

校長先讓人前去陪同,自己将教務的人拎出來,“裏面是怎麽回事?老吳帶了誰來?”

處長愁得滿臉汗,“老吳要請人做講座,審批沒有通過,我也沒想到他直接把人帶進教室裏了。”

“你急什麽。”校長若有所思地看着倪總的背影,思忖道,“他是個人才,想辦法把人留下。”

不等處長反應,校長又道,“裏面那位學生到底怎麽回事?你查清楚,別讓他帶壞一鍋粥。”

對方連連點頭。

白錦禾唱過,在場的學生仍然屏氣凝神,不敢深喘一口氣,不知誰率先鼓起掌,在寂靜的教室裏顯得格外突兀,忽如疾雨襲來一般,掌聲如雷鳴炸響,潮湧似的久久不退。

直到掌心拍紅,衆人仍留戀不已,慣性地輕拍着手,突然有一個人驚醒道,“張師哥呢?是不是輪到他唱了?”

大家四處尋找,卻不見對方一絲身影,似乎蒸發了一般。

但這時,有一個人緩緩站了起來,赧然地對白錦禾鞠了一躬,誠懇地說,“對不起,我誤會你了。”

“沒有關系,我以前跟你一樣。”白錦禾走到趙雷身邊,拍着對方的肩膀,追想道,“有義氣是好事,但要分得清人才行,不然只會害了你。”

他忽然眉間輕蹙,往後門多留意幾眼。

“今天多虧了你,給孩子們好好上了一課。”吳教授樂得滿面紅光,“在看什麽呢?”

白錦禾回神,淡笑道,“沒什麽,好像看到一個熟人。不過應該是我看走眼了,他那麽忙,怎麽會在這裏碰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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