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金象獎的晚宴向來貼合主題, 四周上方懸布着相連的液晶屏幕, 每一塊都同步播放今年的入圍電影片段。
這會兒正播放《曙光》中小公子的片段, 他的出場時間很短,白錦禾擡頭看了不到一分鐘,等畫面切換時收回視線, 正好平落在不遠處的倪山岚身上。
對方雖然嚴肅厲色,但擋不住是環世老總的身份, 身邊正圍着幾位讓他難以脫身的人。
除演員以外, 電影主創方和投資人們也來參加晚宴, 這場推杯換盞中的社交大會,每個人使勁渾身解數大顯神通, 只為能争分奪秒地再爬一個階梯。
白錦禾與倪山岚對視一眼,他舉起手中的酒杯,淩空稍微晃了晃,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倪山岚的眼神在他的背後緊追了一陣, 才撤回應付眼下的局面。
方才播放的《曙光》片段,不少人擡頭注目,見到白錦禾後紛紛道賀。他人話鬼話參半,混了過去, 背過身時聽到幾句:“他的運氣可真夠好的, 元舒和魏籽帶着領跑。”
另一人道:“這個別人可羨慕不來,你看倪總什麽時候來做過頒獎嘉賓?估計是看在元舒的面子上, 是要全力捧他了。這個場面做得多大?誰看見不給幾分面子。”
最後這人“啧”了一聲,酸道, “背靠環世這課大樹,資源運氣都占了,一飛沖天指日可待。”
白錦禾只停頓兩秒,又擡步向前走,但那段對話卻給他敲響警鐘。
他現在能拼到這個地步,說實話,實力是有的。但倪山岚給他的資源更功不可沒,當時簽的A約,以及後面進《曙光》,去平城找元舒做老師,到現在買劇本的事,環世哪位演員能有這個待遇?
即便這些都是結婚協議帶來的資源,但是一年之期很快就要到了,到時候他還會憑借着自己的能力再次登上領獎臺嗎?
白錦禾環視衣香鬓影的四周,沉下心,正要混入其中努力一搏時,身後有人道:“你在這裏呢。”
他回身,詫異道:“二哥?”
元舒走過來揶揄道:“領獎時的感謝詞是肺腑之言嗎?”
白錦禾想起那個場面腦仁直疼,他讓倪山岚驚得語無倫次,竟然在發表感言時,直抒胸臆:“我特別特別要感謝的人,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
他想起這事,伸手捂眼,僥幸道:“還好沒把他的名字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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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到你的感謝詞,難得笑得這麽暢快。走,帶你去認識幾個人。”元舒笑道,“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了,你的天賦實力都不錯,又比平常人努力,這些都是你應該得到的。”
他的眼神澄亮,讓白錦禾驀地一驚,“說不定這些福報都是前世的苦換來的。”
白錦禾被這句話吓了一跳,臉上僵住,蹦出來一個茫然的:“啊?”
元舒沒有繼續說,伸手拍了兩下對方的肩膀,帶他朝幾位老戲骨走過去,“過了夏天,爺爺就不在療養院住了,現在已經搬回老宅子裏。有時間的話,跟小星星多回家看看,見見家裏人。”
白錦禾做賊心虛地“嗯”了幾聲。
元舒知道白錦禾最缺什麽,入行時間短,資歷尚新,上一回拍《曙光》時見到自己的短板,連旁人自怨自艾的時間都沒有,立即猛地一頭紮進各個劇組裏磨演技,連個“苦”字都不喊。別人累得渾身斷筋似的收工,他還要回到環世上表演課,這副對自己都狠的勁頭,圈裏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
哪怕沒有環世,沒有倪山岚,白錦禾嶄露頭角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他要帶白錦禾見的人,都是圈子裏出名的老戲骨,眼光早被鏡頭練得異常毒辣,見到元舒帶人過來,既不寒暄也不客套,單刀直入說出白錦禾在《曙光》中的不足之處。
白錦禾極為受教地連連點頭,眼裏冒着光地汲取一切進步的機會,最後這位老戲骨見對方餓狼崽子一般的眼神,噎得忘了後半句話,直嘆道:“就他這幅勁頭,過不了幾年,我也沒什麽能教給他的了。”
末了,他勸了一句:“你難得不浮躁,好好保持住,心別散了。”
旁邊有的人贊同地點頭,“華語電影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最怕固步自封閉門造車,有機會去好萊塢打拼,對了,會英語嗎?”
白錦禾苦臉道:“不會。”
對方哈哈大笑,“你這孩子倒是實誠,多學學語言再去,省的聽不懂別人罵你。來來,我作為過來人,教你一句最實用的單詞……”
他的上齒剛露出來貼向下唇,就被旁邊的老戲骨一把捂住嘴,連拖帶拉地勸走了,“為老不尊的,別帶壞年輕人。”
白錦禾:“?”
元舒順着剛才那句話考量一陣,“學英語這事,讓小星星教你就行,正好他過來了。”
他的手心貼着白錦禾的後背,順勢将人推向前,“你們倆商量一下。”
白錦禾見倪山岚踏步而來,左右無處躲藏,只好迎面而上。
兩人同時道:
“剛才在說什麽?”
“你怎麽來頒獎了?”
兩位靜默幾秒,擡眼又道:
“你先說。”
“……”白錦禾見對方眼裏多了分笑意,不知為何羞惱起來,瞪了對方一眼,轉身朝外面的露臺走過去,他知道後面有人跟着,随意地說,“你來頒獎的時候吓了我一跳。”
對方話不對題似的答道:“你的感謝詞很好。”
正好這時遇見對方,白錦禾幹脆把郭瑞電話裏的事拿出來問,“瑞哥說我在《末代将軍》裏有選角的權利,這是怎麽回事?”
兩人出了宴會廳,到了露臺,落地門窗将廳內外隔出兩個喧嘩與寂靜的世界。會所臨江而設,江面上的晚風吹過樓下錦簇的花園,又順着雕花欄杆爬了上來。
白錦禾臨欄望向江邊的繁星,感到有人伫立一側,聲音投在黑沉的夜色中,令人耳邊有些許的癢意,“我另外以你的名義,投資了這部劇。”
聽到這話,白錦禾下意識地看向他。
對方說:“你放心……”
白錦禾失笑道:“欠條已經寫好了是嗎?”
倪山岚“嗯”了一聲,又道,“我覺得你對這部劇付諸的心血比鄭鶴還要多,似乎……”
他皺起眉間,仔細想了幾分,不确定這個形容是否恰當,“似乎重于生命。”
白錦禾的心猛地亂跳了一瞬,不待多想,身旁的人精準地分析起來:“況且我看過劇本,寫得十分出彩。加上邀請金海執導,他的固定班底非常專業,在特效方面我們找到技術頂尖的REIX……”
他側過身,專注地說,“而且你的實力,讓我很期待。”
對方的長串利弊分析,讓他輕松不少,曲拳碰了一下倪山岚的胳膊,“總之這部劇不僅不會虧,還會大賣,即便我打着欠條投資,賺回來的錢也能夠還你是嗎?”
“是。”
“你倒是不做賠本買賣。”
“有你在,不會讓我賠本。”
倪山岚談公事的口吻說出這種話,讓白錦禾哭笑不得,他舒活了一下脖頸,覺得今天有些累,剛要想跟人說一句提前離場時,隔着一扇镂空花牆,聽到隔壁露臺傳來幾句談話聲。
“走吧。”白錦禾看了一眼滿壁的薔薇,“非禮勿聽。”
不等他轉身,晚風送來一句:“《末代将軍》要選角了?”
白錦禾當即把擡起的腿收回來,拉着倪山岚貼近花牆,對方壓低聲音重複道:“非禮勿聽?”
接着被瞪了一眼,倪山岚的嘴角禁不住些許上揚,眼神溫柔地落在旁邊人的身上。
镂空的花牆只堪堪遮去身影,隔壁的交談聲一字不落地傳過來,白錦禾聽了兩句,覺得耳熟,不等他納悶,身邊的人說:“是金導。”
“另外一個人呢?”
“不是環世的藝人。”
“……”白錦禾只好屏息凝神繼續偷聽。
金導說:“《末代将軍》還沒有開始選角,再說這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你也知道,有些大佬有自己的想法。”
對方:“《末代将軍》的陣容太大,前期資金就要不少,咱們倆認識這麽長時間了,知道你拉投資難,我也想幫你一把,你還缺多少?”
金導樂道:“這次難得痛快,一分不缺。小燕啊,這事你就別插手了,我知道你想送人進來,但也不能一下就來當主角。今天的最佳新人獎你知道吧?”
“知道。”對方嗤道:“他不也是憑着靠山起來的嗎?大家都一樣,誰也別瞧不起誰。”
“我不是這個意思。”金導板着臉說,“小白他有沖勁有能力,如果再有資源的話更是錦上添花。但是他沒有昏了頭腦,對自己認識得清楚,剛來圈子裏沒敢做主角,來到我這裏當了個小配角,不是照樣得了獎大放異彩?”
“你一開口就惦記上《末代将軍》主角這個位置,你說我能不吓一跳嗎?”
這人覺察到金導語氣的不對味,讪笑道,“別見怪,我這不就是随口問一聲嗎?”
“我得謝謝你你看得起這部電影。”金導一面推門,一面道,“但選角的事,我當真不能全部做主。”
月光将兩人的身影映在地面上,白錦禾見兩人變換動作要回宴會廳,正欲起身一探究竟時,不料站得腿麻,踉跄地碰到了花牆。
薔薇葉撲簌簌地抖着。
有人警惕地喝到:“誰?!”
倪山岚一把将人圈進懷裏,剛要出聲,白錦禾見滿目的西裝,想起在家中看投影時的畫面,急中生智,開嗓發出兩聲纏丨綿地“嗯丨啊”。
正把人整個撲進懷裏的倪山岚,沉默片刻,覺得氣血有些翻湧,默默地将人從身前推開一點。
隔壁二人說了幾句葷話,齊齊往回走,“別壞了人家的好事。”
覺得自己異常機智的白錦禾,脫身笑道:“聽出來那個人是誰了吧?你的臉色怎麽不太對勁?”
倪山岚離着他站得稍微遠一點,把自己浸到黑黢的角落裏,沉着聲道:“應該是燕明歸。”
白錦禾皺眉想了一會兒,無果,“他想參演《末代将軍》?”
“恐怕不是他想演。”倪山岚說,“燕明歸開了一間工作室,這幾年簽了幾位新人,但大都不溫不火,估計這次想着力捧一位新人。”
白錦禾剛想問“怎麽瞄上這部戲”,忽而想起倪山岚的大段分析,這才意識到這是多麽香的一塊肉,他嘆了一口氣,“謝謝你。”
“嗯?”
“雖然我們是協約……但我總感覺自己沒做什麽事。”白錦禾斂着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反而要了你不少資源,挺對不住你的。”
倪山岚意外地看着對方,良久後才道:“不會。”
“什麽?”
“拍攝《國粹》和《聲聲入耳》,以及成為客座教授,都是因為你精通昆曲。甚至這次《末代将軍》能夠拍攝,也是因為你見義勇為救下鄭鶴,并且幫助他恢複名譽,才有了這一切。如果你什麽都不會,我就算把資源都送到你的手邊,也無濟于事。”
倪山岚的眼中似乎只有白錦禾,“我在為你頒獎時說‘你的未來會布滿星光’。”
“不是恭維,也不是客套,更不是我背過的話。”
“而是實事求是。”
白錦禾的眼眶微熱,心頭的重石松動幾分。他緩緩籲出胸口的郁氣,将患得患失的情緒壓了下去。
無論前生還是今世,他都不曾得到過如此直白的肯定。在梨園時,打罵是家常便飯,後來被師父撿進山,只有練功練得太苦,偷偷哭時,師娘會哄他幾句。
後來,師娘和師父相繼離世,他背着師父的夙願出山,加入起丨義軍,正當意氣風發之時,卻被上峰和為之效力的皇帝聯手賣給敵國。
他不堪被俘的屈辱,浴血殺敵,逼至懸崖,縱馬一躍,了卻此生。
但細數而來,他這短短幾十年,昆曲小有所成時,被撿去山中,終于出山能大顯身手時,被迫跳崖。乃至,白錦禾心裏禁不住質疑自己的能力,是否是自己的緣故,才坎坎坷坷,不得終好?
粉絲的誇獎,大都流于演技或者表面,雖對于白錦禾而言,這些支持仍十分珍貴,但內心深處的質疑仍不曾消失。
而這時,不會安慰他人,甚至有表情識別障礙的倪山岚,明明确确地告訴他:是你的優秀,才換來這一切。
忽然間,壓在身上的大山灰飛煙滅,他露出久違的,甚至有些陌生的笑容:“謝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