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陰冷中的溫暖

第二天下午郁可南回了家,我的心裏有股蒙蒙的傷感,從地下室搬出了父親的那個木箱子,上面鋪滿了灰塵,打開便是那塵封的味道撲鼻而來,很濃重的氣息,很沉重的過去,很凝重的回憶。

這九節銀鏈子,是我父親的輝煌昔日,也是他之後十九年的光陰裏不再面對的身份。曾經,獵人的天職讓他與血族勢不兩立,之後,他卻為了母親甘願放棄所有的世俗。

如今,我完完全全确定,郁可南也是獵人,他與血族有着顯而易見的不共戴天之仇,這是世世代代傳承的執念。即使我不是吸血鬼,但我與這個種族脫離不了幹系,郁可南的選擇很明确,可來源于血液基因的感染,讓我終年不敢接觸明媚的陽光,那照在皮膚上的不是溫暖,而是灼燒,讓我不得不面對不一樣的自己。

我拿起筆記本,牛皮的,很古老,這是我第一次觸碰它。我慢慢打開,裏面便是不曾真正公開的世界,而我此時此刻才發現,我這十九年來知道的竟只是牛毛。

中國的血族起源于公元前,遠比外國的早。而于血族之上的便是巫族。傳言吸血鬼是巫術帶來的,千百年來,吸血鬼都對巫族恨之入骨。而獵人以捕殺吸血鬼為己任,所以通常獵人會與巫族通婚,一起對抗這個永生之族。

我從來不知還有巫族這回事,雖然在中國現代,苗族仍有巫術說法,但是與吸血鬼有關的巫族卻通通是女性。而且,女巫的力量非常強大,但是數量非常少,簡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如此一來,吸血鬼,獵人,女巫,三股勢力不分伯仲,之間的恩恩怨怨存在了上千年,已經融入了一代又一代的生命裏,經久不息。

翻到最後,筆記本的後兩頁被撕了,顯然有意為之,究竟我父親撕了什麽呢?

我拿來父親的工作證和父母唯一的一張合照,那是他們在海邊度蜜月時照的,之後母親成了吸血鬼,血族是照不出的,便成了他們一起留在人世的唯一痕跡。我通通将所有放在木箱子裏,不想上鎖,只是蓋上,放在床底下,當我想他們時再拿出來看。

郁可南回到家時,正看到母親用巫術給父親治療腰酸背痛,做了一天的車,兩人都累了。

“你去哪了?”郁母慈祥的問道。

郁可南神秘一笑,不說話。

趴着的郁父說:“能讓他丢下我們兩個老的,只能是我們未來的兒媳。”

“真的嗎?”郁母喜出望外的問道,“阿南,你真的談戀愛了?”

郁可南坐在他們旁邊,咧開嘴笑道:“媽,我都二十歲了,還不應該談情說愛啊!”

“哎喲喂,告訴媽,是哪家的女孩,媽幫你看看!”

“保證包您滿意!”郁可南得意洋洋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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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父坐起來,伸伸筋骨,渾身的酸楚已經消失了,他問道:“是女巫還是人類?”

郁可南聽了低下頭揶揄道:“女巫在破處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我和她還沒有呢……”

郁家父母了然,郁母說:“人類也好,女巫也罷,只要是你喜歡的,爸爸媽媽就喜歡。”

“關鍵還得人家接受你的另一個身份。”郁父說,“你是獵人,她若要和你在一起就必須和你面對不一樣的世界。”

郁可南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郁母笑道:“萬一她也是女巫呢,女巫一般愛上的都是獵人,等到你們結了婚,她若是女巫,那所有的執念都會蘇醒,到時你們便可以神仙眷侶出生入死啦!”

“媽,到底當初您和老爸是誰先愛上誰的呀?”

“臭小子,爸的風流往事什麽時候輪到你過問了。”郁父嗔怪道。

郁可南吐吐舌頭,起身打算回自己的房間,郁父叫住他,說道:“阿南,今晚和爸爸出去,爸的朋友說這些日子來了個厲害的鬼。”

郁可南臉上單純的笑意瞬間褪去,他滿目冷霜的點點頭,擡頭對他的父親說:“爸,什麽時候我可以升級為三節銀鏈子啊?”

郁父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萬事不可操之過急,這四年來,你一邊讀書一邊陪着爸爸出去實踐,能拿到兩節已經不容易了,等幹掉了這一個,就給你升。”

“爸,我會一直努力,直到為九節獵人!”郁可南誇下海口道。

郁父哈哈大笑,随即陷入沉思,說道:“阿南,有此志氣也是郁家的好男兒,你爸我幹了一輩子都只是八節而已,你要想九節就得下更大的功夫。不過,九節獵人雖少,也不是沒有……”

“您可有認識的?我去和他學學。”

郁父搖搖頭,說:“我和他也僅是幾面之緣,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他如你一般年輕,同樣出自名門獵人世家,那九節銀鏈子不知消滅過多少吸血鬼,同行的沒有人不對他羨慕嫉妒,可是後來,他突然消失了,人間蒸發般再也找不到了,于是便有人說他已經死了,但是他的名號‘銀煞’,至今還為同行津津樂道……”

“可惜……”郁可南嘆氣,然後接着意氣勃發道:“我也要給自己取個讓人銘記的名號!”

“哈哈,小子,等你升到七節獵人再說吧,唯有七節,方能稱號。”

郁可南低着頭說:“我會殺光所有的吸血鬼,為……姐姐報仇……”

郁母聽到,眼裏漸漸升起薄霧,她拉起郁可南的手,輕輕的說:“阿南,這行危險,我和你爸爸本打算對你們一直隐瞞,可是你的姐姐……媽媽只想告訴你,你可以為了天職而戰,但可不可以不要出事,媽媽很自私,不想為了什麽天職而失去我的孩子……”

郁可南用力抱住她,說:“媽,我知道,我會小心的。”

太陽終于心不甘情不願的落到山那邊,夜慢慢到來,我出門來到花園裏,采摘各種各樣的鮮花,坐在樹下編了個花環。

擡頭便看到那個人從天而降。

依舊冷若冰霜的面無表情,但是瞳孔裏已經多了一層不易察覺的柔情。

“你會飛?”我輕輕問道。

他點了點頭,在我身邊坐下,拿起我弄好的花環,替我戴上。

我突然想挑逗一下他。

“你吃飽了嗎?”

“嗯。”

“這次多少頭狼?”

“幾家醫院的血庫。”

“……厲害!”我由衷的贊嘆。

他不說話,雖在我身旁,卻離我有着顯而易見的距離。

我接着問:“我漂亮嗎?”

他沉默,我轉過頭看他,發現他正目不轉睛看着我,如此靠近的時刻,我看到了他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以及他長長的睫毛。

如此明目張膽的四目對視,沉默的空氣都讓我覺得尴尬,我轉回頭,尴尬咳嗽兩聲。天色即将黑了,花園裏的路燈已經開了,溫黃的燈光打在我的側臉,我知道他的眼神還沒有離開。

“漂亮。”

我聽了後笑了,看他一眼,他已經轉回了頭,我繼續問:“是不是所有的女吸血鬼都非常漂亮?”

他回答:“她們的妖豔只是皮囊,在食物面前都會掩藏不了面目猙獰的樣子,那是天底下最醜陋的嘴臉。”

我見過他所說的,我的母親很美,尤其是她鎖骨處的彼岸花圖案,非常的真實,不是一般刺青,我母親說那是她與父親新婚之夜後自然而然出現的。如此美的女子,當她餓極了的時候同樣會失控的血口大開,我不想承認那是醜陋的,因為那是我母親的無奈,是我家的悲哀。

想來便不由自主的難過,這個世界真的很厚很廣,無限的可能在每時每秒發生。我從一出生便以人類的身份陪伴在吸血鬼身邊,過着近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如今父母不在了,我卻發現一直以來默默保護我的竟是一個吸血鬼。

“你為什麽要偷偷陪在我身邊呢?”我看着他問道。

他同樣轉過臉,看着我的眼睛說:“因為你漂亮。”

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讓我忍俊不禁,關鍵是他還不為所動,表情依舊如使,只是我過早笑了出來,沒看到他認真的眼神。

“我剛剛只是逗逗你的而已,還真是……”我笑着都說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他眼神深處那濃濃的失落,因為我把他的認真當成了玩笑。

月亮已經出來,我靠在樹上,突然問他道:“你讀過郁可南的心嗎?”

“嗯。”

“我想知道。”

“他很愛你。”他看着月亮說。

“你讀不出我的心我不怪你,我現在想知道不是這個。”我說,“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他是獵人,怎麽會這樣呢……”

他聽出我聲音裏的難過與悲傷,說道:“他的家族就決定了他的身份。不過他是四年前才開始知道這些的,因為他的父母一直瞞着他,直到他姐姐不幸去世……”

“他有姐姐?”我的反應暴露了郁可南又一個對我隐瞞的事,明明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說好了要彼此坦誠,如今卻一一發現事與願違,讓我心裏的悲涼油然而生,這場愛情光明正大的真正相愛,卻在背地裏懷着個人的秘密,即使談戀愛無需對對方全盤脫出,但是當知道有所隐瞞的時候,心底的失落愈來愈不能自休。

我苦笑道:“他沒有告訴我,我都不知道他有一個姐姐……”

“他的姐姐四年前愛上了一個吸血鬼,但是那個吸血鬼只是玩弄感情,最後還是将他的姐姐殺了,而那個吸血鬼便是他的第一個戰利品,從此他便成了獵人,白天在學校學習,晚上便與他父親出外……”

天職的遺傳與姐姐的仇恨,便是郁可南恨血族入骨的原因,我清楚了,卻更加難過了,這場覆水難收的愛戀,一開始便注定了冥冥之中早已鋪墊好的情非得已與愛恨情仇,即使我覺得自己是無辜的,那他願意接受我嗎?

我深知自己身體的變化,随着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怕陽光,體溫也越來越低,我不知道自己最後會怎麽樣,但是這股悄無聲息的變化還是讓我膽戰心驚,沒有人察覺到我的變化,我卻慢慢的在裏面痛苦的不能自拔。

我問他:“我會成為吸血鬼嗎?”

他不料到我會突然這樣問,沉思了許久,緩緩的說:“你曾不可避免的受到你母親的感染,究竟以後如何,還得看你自己體內原始的力量。”

“原始的力量?是什麽?”

“人。”

“那我應該怎麽辦?”

“一切,不由自己掌控。”

我心中苦澀,我從來不相信命由天定,如今卻還是無法幹涉自己的命運,這種感覺很蒼白無力,很不甘抓狂,不過還好有他,讓我得以有個訴說的對象,不然我的心裏那麽多的害怕和無助,足以将我毀滅。

“咦?你怎麽會那麽清楚郁可南家的事啊?”

他看着我的眼睛,久久才說:“因為你愛他,而我在保護你。”

因為把他當成朋友,不管多情深意重的話我都不會聞到不一樣的感覺和情懷,由衷的對他說:“謝謝你。”

他不說話,恢複沉默,多年的守候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坦誠相見,卻發現心中的苦澀加倍,這些都如同他黑暗的生命一樣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每天每夜感受着。

“呀!我還沒幫你取名字呢!”我猛然大叫起來,“瞧我這腦袋,都忘了!”

我沉浸在取名的思潮中,沒看到他若隐若現的笑容,即使淺意連連,卻是他千百年來真正的開懷笑顏。

“不如,帶個‘君’字吧,就像日本什麽遲田君的,好不好?”

“嗯。”

“那這樣便在前面想一兩個字就好,該叫什麽君好呢?”我摸着下巴想到,“九,我等了你整整九年,你也默默保護了我九年,不如就叫九君吧,不行,不能是數字九,天長地久的‘久’吧,久君久君……嗯?好奇怪喲……”說到後面我越來越抓耳撓腮。

“我覺得挺好。”

“真的假的?”

“真的。”

“久君?”我喃喃道。

“久君在。”他卻應了。

我眉開眼笑的說:“既然你喜歡,那我就把這名字賜給你吧,不用謝!”

他看着我淺笑,我看着入了迷,他察覺,斂去了笑容。

“別啊,笑得多好看啊,就是要多笑!”我伸手去捏他的臉,冷意便席卷了我全身。

冷得我慌忙松手,他苦笑道:“血族名副其實便是屍族,屍體是冷的,我冷了兩千多年,是天底下最冷的屍體,你還是離我遠點吧……”

他在笑,假裝的淺笑,言語中卻是山高水深的自嘲與無奈,同時還有痛苦。

突然之間有股莫名其妙的感覺,仿佛我和他是彼此的同道中人,有着不可告人的一切,全世界人海茫茫,只能向對方傾訴。

我小心翼翼抱住他,盡量不讓自己的銀手镯碰到他的身體,輕輕的說:“久君,你的心不冷,是熱的,我比誰都清楚。”

他被我的擁抱與語言震撼,心潮澎湃,千百年來冰冷的心終于有了暖意,同時他不得不因我的味道而努力控制住自己,那近在咫尺的脖子大動脈,人體裏的鮮血讓他瞬間有了沖動,他渾身僵硬,不敢動彈。

我松開了他,沖他傻笑,他卻偷偷咽了唾沫,燈光昏黃,我沒看到他滾動的喉結。

他的內心松了一口氣,我的及時離開讓他的忍耐提前收場,他一直都清楚我的與衆不同,在面對的時候不得不覺得是高估了自己的抵抗能力,美食是不可抗的,血族吸血最大的滿足不是飽腹,而是刺激,那是精神上的享受,而意志是強大的,可輕而易舉便受不了美食的誘惑,卻要痛苦萬分的拒絕那種嗜血的欲望。

“我突然想去玩彈珠機了,你帶我飛去好不好?”我站起來說道。

他卻飛了起來,懸在半空中看着我,這種飛翔的本領不是一般吸血鬼會的,他覺得我是舉世無雙的,我覺得他是獨一無二的。

我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你帶我到超市附近,然後你就躲起來,我自己玩就好。”

他緩緩降下,站在地上,輕輕的說:“我可以,坐在你旁邊,看着你玩。”

我動容,為了我他可以撇開自己的顧忌,深處自己不喜歡的人群中,而且彈珠機旁邊以小孩居多,孩童鮮血與處女之血皆是上等美味,他得要努力的克制自己的欲望,這無疑是不簡單不容易的。

我笑着牽過他的手,冷意再一次襲來,我打了個冷顫,他抓住,立馬帶我飛了起來。

這是史無前例的激動,我真的飛起來了,雖然他的冷穿過我的手,直達我的全身,但我還是很享受飛翔的澎湃。

他真的安安靜靜的坐在我旁邊,還好選了角落裏的一臺彈珠機,他坐在角落裏,也免去其他人的幹擾。

一位婦女微笑的對我說:“我看你經常來玩,倒不如買臺回家玩算了。”

“這個,可以考慮考慮喲!”我笑着回答,然後便轉頭投珠,運氣真好,第一把贏了四個珠子,我樂得笑開顏。

“你不會。”

他突然的一句話讓我摸不着頭腦,不解的問道:“不會什麽?”

“你不會買一臺回家。”他說。

我微笑的深深看了他一眼,問道:“為什麽呢?”

他說:“因為你需要的不是游戲,而是陪伴。”

他多言簡意赅,卻道破了我多年習慣背後的奢望,他說得沒錯,彈珠機只是小小的游戲,我追求的不是玩樂,而是長長時間裏的孤獨時能有人在身邊。而彈珠機的旁邊都是其樂融融的親子感情,溫暖,熱鬧,讓我得以暫時忘記自己的寂寞。

我突然笑到想落淚,他的守候已讓我動容,如今表現出來的了解更讓我加倍感動,我拿起他的手,給他一個小彈珠,說:“你來玩一把,一定要中五個喲!”

他默默抽出自己的手,真心怕冷到我,而六月炎炎,我真想告訴他,他冷不到我,我不怕冷,而他對于我來說,是不冷的。

“血族力氣大,我如果出馬,這臺機器就廢了。”他投進了彈珠。

我了然,按下按鈕,拉一把,真的中了五個。

我欣喜若狂,叫道:“哇塞,真厲害,好棒喲!”

他一臉寵溺的看着我,我全神貫注的繼續玩,沒注意自己眼裏的淚水悄無聲息落了下來。

直到他心疼的輕輕擦去我才驚覺,自己對孤獨的害怕與麻木已經到了察覺不到落了淚的時候,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的指尖是冰冷,是熱淚都融化不了的冷,卻暖了我的心。

“你玩,我就在旁邊陪你。”

我重重點點頭,有生之年,陪我玩過如此幼稚游戲的,是我的父親和郁可南,之後便是他,一個被我取名為久君的吸血鬼,同時也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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