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比斯特

入夜之後,城堡又變得安靜。

閣樓上響起琴聲,池塘裏傳來蛙鳴。

比斯特只會在夜裏彈琴。只有這個時候,他的手指才會恢複,這座城堡才能短暫的蘇醒。

比斯特彈着琴,開始回憶今天聽到的故事。

他已經很久沒有說話,沒有跟人交流,這是他受到的詛咒——變成一只孤獨、可怕、無法與人相處的怪獸。

他已經忘了自己變成這樣有多久,他也被遺忘,就像今天故事裏,無法走出高塔的女巫。

被詛咒囚禁的未必邪惡,可是世人總是誤解。

比斯特繼續彈琴,音調晦澀。

那些曾經來到這裏的人,無一不把他當作一頭怪獸。他們從不與他交流,只想殺死他,欺騙他,或者躲避他,拿走他們想要的財寶。可是他們不知道,只要拿走這座城堡的東西,他們也會被詛咒,變成他們觊觎的那些東西。

無盡循環。

許多年許多年,城堡的財寶一直在增加,他卻永遠孤獨。如同被他殺死的那條龍說,所有屠龍勇士,最後都會變成守着財寶的另一條龍。

比斯特敲響最後一個音符,一曲終結。他沒有變成龍,他成了個怪物,白天是野獸,晚上是人。

比斯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或許那個游吟詩人知道?

真是個奇怪的人。

比斯特想,手指不自覺,又在琴鍵上的跳躍。

一開始他只把這個人當作盜賊,跟從前那些人一樣,放他進來,冷眼旁觀,等着看他會拿走什麽,等着他被詛咒,變成倉庫裏另一件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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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情況發生過無數次。他曾經也試圖阻止,不讓他們靠近,明确告訴他們這裏的危險,可是沒有用。他越是阻止,越被當作邪惡挑戰。很多人根本不聽他說,聽了的也很少相信,就算有幾個相信的,在看見數不盡的財寶後,最終都變成他最不想看到的樣子。

貪婪,永遠人性最大的弱點。

無數次失敗,他的耐心也麻木,久而久之變得惡趣。他開始給自己設計游戲,為他們準備客房,款待他們,盡可能的滿足他們,用指示牌引誘他們,潛伏在黑暗裏,看他們如何自取滅亡。

比斯特側頭,對面牆上寫滿了他自己跟自己的賭注,堅持的時間、關鍵的地點、最可能觊觎的寶物、還有數量,每一種對應不同的獎勵,以及結果。

比斯特看着本次積攢的紅酒,微妙的保持沉默。

破紀錄了。

每一項。

還沒有人堅持過這麽長時間,也沒有人開啓過那麽多房間,更沒有人在看見城堡的原貌之後毫不動心,什麽都不拿走,單單給他講故事。

那個人太奇怪了。

比斯特臉上看不出笑容,可是指尖音符,充滿快樂。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心,很久很久,沒有聽到人說那麽多話,講那麽多故事,盡管那些故事又蠢又惡心,他的确,非常開心。

或許我可以把我的故事告訴那個人,讓他寫出來呢?

森林裏有座城堡,城堡裏住着怪獸,怪獸從來不吃人,可是外面人都以為,失蹤的人是被怪獸吃掉的。

有人會信嗎?

沒人會信吧。

那個人講出來的話,估計更會被當作笑話。

那個人的故事其實很深刻,但是他講得特別爛,過程充滿了口水話、反問和不必要的補充,正經也變得白癡兮兮。可是生動,可是,讓他快樂。

——或許可以讓他講,他會怎麽講我呢?

這刻,比斯特心中的念頭忽然變成:他好像特別愛幹淨,而且喜歡玫瑰花。

——故事開頭大概是,我曾經遇見一頭怪獸吧?

念頭又變成:他挑食,喜歡吃魚和肉類,不怎麽吃蔬菜,不喝酒,只喝清水。

——怪獸住在黑森林的城堡裏,孤獨的守着,許多財寶。

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還沒有,告訴他我的名字。

琴聲停了。

比斯特望着窗外,夜空晴朗,池塘裏白睡蓮綻放。

青蛙在唱歌,呱呱、呱呱,然後跳進水,噗通。

一切那麽安靜。

早上八點,樓下的門打開。游吟詩人非常守時,準點到大廳,準備吃早餐。

“早上好!”

一如既往的問候。

“昨晚你又彈琴了嗎?對了,我一直沒問你,你這裏為什麽那麽多玫瑰?你很喜歡花嗎?不如今天我們來講一個關于花的故事。”

游吟詩人開始發揮,聲情并茂的講述某個不想結婚就把石頭當種子送給姑娘,騙她們去種花,說誰種的花開出來最美就娶誰的騙子王子的故事。

比斯特沉默聽着,一直到游吟詩人講完,問:“這故事是這個意思嗎?”

“啊,不是嗎?”

“難道不是說,沒種出花的姑娘最誠實嗎?”

“嗯……可能吧。”游吟詩人撓臉,說:“但你覺不覺得,這個王子最有問題?你看啊,如果他想結婚,好辦法多的是,他非選這種最不誠實也最容易被戳穿的法子——為什麽呢?因為他就想告訴那些姑娘,……快放棄吧!跟我結婚是沒可能的!你們能讓石頭開花嗎?不,你們不能!種花去吧笨蛋,我根本不想和你們在一起!”

比斯特為對方的腦回路和浮誇的表情驚嘆,游吟詩人又恢複蠢萌樣子,切着小魚幹邊吃邊說:“所以,王子一開始就矯情的表達了不想結婚的意願。那些聰明的姑娘呢,早就看懂了王子的把戲,紛紛把種子換掉。不那麽聰明的呢,相信她們的家人和朋友也會幫助她們。現在我們的問題來了——到底什麽樣的姑娘才分不清石頭和種子?什麽樣的姑娘,別人都換了種子只有她不換?什麽樣的姑娘,願意為王子種石頭?”

比斯特沒說話。

游吟詩人說:“我相信能見到王子的姑娘不會太蠢或者太沒人緣,所以她知道那是顆石頭,她也知道王子的意思,她就是想嫁給他——即使你對我不真誠,我也要真誠待你。嗯,就是這樣,也就是你說的誠實吧。”

“啪啪啪啪”

比斯特拍手。

他終于下樓,來到游吟詩人面前,悠長的尾巴一蕩,坐到長桌的另一面。

游吟詩人驚訝的抓住桌布,顯然非常緊張。

“你剛才的故事講得很好,”比斯特盡量保持優雅,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可怕,“即便不被真誠對待,也要真誠待人。說的很好。我為之前的不真誠向你道歉。”

“不、不、不……”游吟詩人打着結巴。

“我的樣子讓你感到害怕了嗎?”比斯特敏感的問。

“不……不……沒有……”游吟詩人緊張的滿臉通紅,支支吾吾說:“我只是……我、我沒有想到……”

比斯特保持沉默,內心也略緊張。

“我沒想到你會穿着衣服!”

比斯特:“……”

“不是,我、我是說,通常動物都……呃……我的意思是……啊——”游吟詩人尴尬的捂臉,大聲說:“你穿衣服很好看!真的!真的!”

比斯特:“……謝謝。”

游吟詩人翕開指縫,偷偷看了一眼比斯特,忽然站起來,“我、我還沒有準備好……你等着!”

游吟詩人奔回房間,很快又奔回來,重新換了正式的衣服,連頭發都鄭重的綁了起來,還行了一個動作生硬十分不到位的宮廷禮。

“很、很高興見到您,閣下。”游吟詩人說,手都在發抖。

緊張,但很可愛。

“其實你不必……”

“很必要!”游吟詩人紅着臉大吼一聲,又手足無措的站好。

臉紅,也很可愛。

比斯特那張野獸的面孔上沒有明顯表情,眼神卻很溫柔:“請坐。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這個樣子。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人,也很久沒有跟人說話,但我很喜歡聽你講故事。”

“真的嗎?”游吟詩人高興得蹦起來,發覺失态,又尴尬的摸鼻子,“對不起,我太高興了,有點得意忘形。”

得意忘形,非常可愛。

比斯特聽到笑聲才發現是自己在笑,不可思議。

大概因為笑聲,氣氛變得很融洽,游吟詩人也不再緊張。他們開始聊天,從那些故事開始,天南海北,不着邊際。游吟詩人說了很多,他去過的地方,見過的風景,他的故事大多是聽來的,許多比斯特也聽過,只是沒有人像他那樣,拆了原著重新理解,講得生動又叫人無語。

“你知道嗎?美人魚會變成鳥。有些地方的人相信,她們是半魚半鳥的美麗生物。每一年裏有一天,她們會飛上陸地,如果飛得太遠,她們就回不去了。”

比斯特說:“所以你那個朋友才會認為,高塔上的姑娘是美人魚。”

游吟詩人有點尴尬:“他人其實挺好的,就是有點兒傻。”

“所以,這個故事是真的?”

“你相信我的故事嗎?”

“我相信。”比斯特說:“你的故事很真實。”

“我可以講你的故事嗎?我的意思是,我在這裏很開心,我想把在這裏的故事寫下來,如果你允許的話?”

比斯特毫不猶豫的回答:“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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