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是男人就上一百層
這一次的周天是初春一個平常的周天,未完全和冬季斷舍離的寒冷中混雜着每個南方城市都有的潮濕感,說不上惬意,但總歸比上個月要好一點。路上的行人總是凍死膽大的,熱死膽小的,不多不少穿得正正好的,鮮矣。
宋至雨屬于老年派中的激進分子,灰黑色毛線圍巾裹着的是全套的藏青色的七中冬季校服,裏面穿得卻是薄薄的墨綠色格子襯衫,腳下踩着一雙四季皆可的運動鞋。秋褲呢?看着他兩條腿還能在肥大的校褲裏自由晃蕩,估計也是沒穿。穿着看似矛盾,實則不然,一言以蔽之,裏面穿的是本心,外面的穿的是媽媽的愛。
宋至雨兩手空空,無所事事,便将手插在了校服上衣的口袋裏,他邊走邊環顧四周,果不其然,目光很快就鎖定了一個一米九的大個子身上。
“帶個帽子,找你還真費勁。”宋至雨習慣性嘴欠。
與穿着樸素、兩手空空的老年派宋至雨相比,周城則是另一個極端:一身黑白系的運動服配了一個炫酷的運動鞋,身後還背了的大的登山包。看上去像一個俊朗的……景區游客。
“你真行,跑電影院登山來了。”宋至雨從上至下打量了一遍周城,發出如是的感慨。
“我不知道你帶我來電影院領略本地風光了。”周城也發現了自己與周圍的格格不入,有些窘迫。
“你看看我這體質,還爬山?你背我啊?”宋至雨翻了個白眼。
周城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小聲道:“也不是不行。”
“咳咳。”宋至雨幹咳了兩聲,“老周你這包裏都裝得什麽?怎麽能這麽鼓。”
“兩大桶礦泉水。我以為我們倆要爬……山。”周城吞吞吐吐道。
“太好了,咱們可以邊吃爆米花邊喝礦泉水了!”
“嗯……嗯!”
“嗯你個頭,買可樂去。”
“咱們看啥呀?”
“《速度與激情》,好好看,回去給我寫篇觀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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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票買晚了,能選的座位已然不多。兩個驢高馬大的男生窩在第二排,作弓着腰的長頸鹿狀仰視熒幕,很是憋屈。再加之耳朵裏傳來後方兩個年輕女生竊竊私語之中偶爾蹦出來的言語調戲,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周城苦不堪言。
“你有看見坐在我們前面的男生剛剛走進來的樣子麽?”
“雖然穿得有點奇怪,但是臉真的好看。”
“莫名覺得兩個人很相配啊!”
“你小聲點,說不定人家真的是呢!”
周城擔憂地偷偷瞄了宋至雨一眼,發現宋至雨一門心思、專心致志地低頭吃爆米花,只是偶爾擡頭瞄倆眼電影,至于他聽沒聽到那些話,他戴着漆黑的3D眼鏡,也看不出來有什麽神情變化。
一輛汽車從遠處飛馳而來,伴随着塵煙,似要沖出屏幕外。那一層沙似乎肆意沖出熒幕,席卷進了宋至雨的內心,形成了一長密不通風的網,籠罩出一片陰霾。
一滴汗水從額上滴落到手心,宋至雨剛想感慨電影院的制熱效果怎麽如此之好,只聽熒幕之中傳來“轟”的一聲,兩車在狹窄的山路上相撞,宋至雨的心髒也随之一緊。
無形的手穿過血肉攥住了宋至雨的心髒,也順帶掐住了他的脖子。
至此之後,這只手并沒有如預想中的完全放開,而是緊緊緊松、松松緊、緊緊松、緊緊緊緊松……
呼吸的節奏完全被打亂了!
“怎麽會在這種時候?”
宋至雨的心髒一直是個破玩意,但這幾年來雖然一直處于消極怠工的狀态,卻沒有正兒八經歇業過。
宋至雨想要解開襯衫上的前兩個扣子以便呼吸順暢,沒想到疼痛已經從胸口蔓延到了四肢,他只覺得指尖酥麻無力,愣是只能在紐扣上來回打轉,卻無半點實質性的進展。汗水如雨,滴落在睫毛上,讓宋至雨的視線愈發模糊。
他想要張嘴呼救,又覺得張嘴是一件很費勁的事情。
不如就此結束吧?
但在公衆場合死掉是一件很麻煩別人的事情。
那就在負隅頑抗一下?顫抖的手肘打翻了搖搖欲墜的可樂紙杯,褐色的液體夾雜着冰塊盡數落地,但由于電影的喧嚣聲并沒有聽到本該有的清脆回響,冰冷的水很快浸濕了腳面,帶來了唯一的感覺。
“宋至雨!”耳畔周城的呼喊聲似近而遠。宋至雨只覺得一雙顫顫巍巍的手替他解開了襯衣上端那顆最難纏的勒住他呼吸的扣子。
“藥…”喉嚨裏發出來的聲音沙啞、微小得吓人。
周城一面用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宋至雨的後頸,讓他坐卧在椅子上;一面在尋找他口袋裏面的藥。
“在哪裏!哪裏!我怎麽找不到!”周城說話甚至帶上了哭腔。
如果是平時的宋至雨沒準在一旁挖苦道;“哭什麽東西?要死得又不是你?”,甚至是他現在但凡能說得上一句話,也肯定要挖苦一句的,哪怕只是一句哼唧聲,只是當下他多半已經神志不清,意識一半游離在現實,一半在亂七八糟的幻想中。
周城一雙開了振動模式的雙手拉開校服的拉鏈,摸索宋至雨墨綠色格子衫上的口袋——從左心至右胯。他的之間剛剛觸及衣料便感受到了一種冰冷,潮濕的感覺,周城忍不住聯想到一些可怕的事情,但他不敢細想。
校服右側的內膽裏有一個夾層。校服裏怎麽會有一個夾層!校服裏為什麽要有夾層?
“找到了!”周城喊道。
發作的時間很倉促,找藥的時間也很短,恢複的時間其實也不算長,但總覺得很長。周城蹲在宋至雨的身側,出了神。
宋至雨整個人躺在了沙發椅上,他頭微揚,汗濕頭發自然地向後垂墜。從額頭至鼻尖、下颌再到喉結鎖骨,周城看着他的側面輪廓,出了神。想擦去他睫毛上粘連的水、高挺鼻尖的汗珠,想暈開他衣領處,細長的脖子上微微泛起的點點紅……
“呼——”
從封閉的空間和不規律的鼓點聲中解脫出來,宋至雨的直覺和力氣從指間一點點往回恢複。待他稍微有一點餘力,便扭頭看到了周遭關切地眼神,以後座的兩個女生最為熱切。
宋至雨旋即向周城投射了一道複雜的眼神,心道:“早知自己安靜地死在座位上得了,也好過現在被人圍觀丢臉強。”他雙手扶住座椅,正欲撐起身離開此地,卻不料自己肩部和腿部被周城一把攬住,雙腳離了地,失去了着力點。
整個人一陣眩暈,他竟是被周城橫抱了起來。
“你放我下來!”宋至雨被自己發出的聲音吓了一跳——沙啞而無力,似乎在拼命地證明自己其實很虛弱,就是需要人家抱。
他的餘光又瞟到後座的那倆女的,神情已由熱切轉為了瘋狂。宋至雨聰明的大腦立刻開始腦補起這倆人在腦補什麽。
“哎老周,你剛剛看到後面那倆女的眼神了麽,你能不能給我留點陽剛…的形象……”宋至雨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很是沒有底氣。
“別說話。”老周根本不理他。
宋至雨八點檔的腦袋聯想到了禁斷版的藍色生死戀,頓時心生絕望。“算了,不用在意這種一輩子只見一次的人。”宋至雨如是安慰自己,然後脖子一歪,眼睛一閉,開始裝暈。
周城也沒理他,腳下卻加快了步伐。
“師傅,去第一醫院。”
“不去!”本來決定将裝死人貫徹到底的宋至雨,在被周城抱進出租車之後,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去!”周城顯得異常堅定。
“開門,我下車。”宋至雨并沒有直視周城的眼睛,只是平靜地拉開車門。
周城拉住宋至雨的手腕,才發覺他的手腕上幾乎沒有肉,好像他稍稍一用力就能将之折斷。他嘆了一口氣,妥協了。
“那我送你回家。”
“不回。”
“……”
眼瞧着周城已經生氣了,宋至雨蒼白的嘴勾起了一個弧度:“老周你家有人沒?”
“沒。”周城垮着臉,可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
“師傅,去他家。”
周城老老實實報了自家地址。
許是累了,宋至雨一路都顯得昏沉,面色不好,也不說話,迷迷糊糊靠在椅背上,像是睡覺,也有可能在想事情。
對于種種在別人面前丢人的事情,宋至雨早該習慣了。小時候體側逞強跑800米在中途失去意識,事後被當成反面教材被老師和同學嘲笑;上課的時候突然發病被擡上救護車,回來之後卻被同學感激,只因為他們逃過了一場時政默寫……
後來,人長大了,學會了收斂他們的惡意。周圍的人雖然會因為你的弱小而可憐你,但你終究是他們的累贅。
可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憐憫是不為他所需要的。他想要一個人生活在這世上,不依靠任何一個人,但是世間沒有一個人能做到,他——一個大多數人眼裏的病人,更不能。
外面的風景好像不動了,外面的景致好像有點熟悉,像是宋至雨家前面的一片高檔小區。宋至雨的家是城南的一片老舊的公寓之一,無關歷史文化建築,只是先前建在此處的鋼鐵廠遺留下的員工宿舍,只不過鋼鐵廠早已搬遷,裏面住的人也鮮有原先的工廠工人。這片破舊的公寓被無數仿古的樓閣圍繞,是城南的一塊難以鏟除的牛皮癬,卻也是這片歷史底蘊豐富之地為數不多的真古老之跡之一。
宋媽一直盼着家裏什麽時候能夠拆遷,仗着此房的地理位置也能分着不少錢,可眼瞧着周遭的建築拆了七七八八,新房子也開始掉牆皮漏水,這塊地卻始終無人問津,好像是被遺忘了,就好像宋媽被在國外蓋樓的宋爸遺忘了一樣。
她期待什麽呢?房産證上寫得又不是她的名字。
宋至雨在期待什麽呢?這高檔小區又不是他住的地方。
司機師傅:“到了,給錢,下車。”
“嗯?”宋至雨有些詫異,他一直知道周城和他家住得很近,但沒想到這麽近。一時間慘烈的貧富對比,讓他無所适從,忽然間覺得腰間一緊,周城竟要再度抱起他。宋至雨趕忙先發制人,自己先行跳下車。
“等我癱了再讓你抱也不遲。”
“快呸。”
“呸…”宋至雨在周城凝重的眼神的注視下不能不小聲應了一聲,但随後還是不滿地嘟囔道:“現在中國年輕人都不信這個,你怎麽整得和我媽似的?”
周城依舊神色凝重,搖了搖頭道:“不吉利。”
刷卡進了小區門,保衛室裏的老大爺熱情地和周城打起了招呼:“小周回來了啊!”宋至雨不禁在內心感慨:果然是高檔小區,不僅進出門皆要刷卡,門衛還能記住每個住戶的臉,并提供微笑服務。
宋至雨最後一次見到活着的物業,還是在他幼兒園大班的時候。
二人又刷卡進了單元門,走到電梯口,空無一人的電梯裏豎立着一個警示牌,上面寫着四個大字:正在搶修。
宋至雨警惕地問周城:“你家住幾樓?”
“十八樓。”周城面有難色,一面上他的确希望宋至雨能來,一面上又深知以宋至雨現在的身體狀态來說,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抱你上去。”
此話一出,宋至雨竟是刷得一下紅了臉,有一點是因為羞,但更多的是恥。若是周城此時嘲笑他一番,對他說:“你叫我一聲爸爸,我背你上去!”他此時的心情也好過現在這樣不是滋味。可是他偏偏說得那麽認真。
“老周,你這可就瞧不起人了啊?是男人就上一百層!”
周城也不知道宋至雨在說什麽,只是他再怎麽情商低,還是從宋至雨的眼神中讀出了不容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