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十六回
剛過知命之年的徐翁仍是腳步勁健,此刻正站在主屋大廳內指揮着下人布置擺設,口中呵斥着:“給我動作麻利一點,若是老爺回來前仍未整理妥當,非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快!別磨磨蹭蹭的。”
“徐翁,這是在做什麽?”說話之人話音透着稚嫩,卻有着與年紀不相符的穩重。
徐翁連忙尋聲望去,卻見大廳入口處多了一個七歲孩童的身影,滿臉即刻焦慮地迎上去,話音透着恭敬急迫道:“少主,您怎麽出來了。”
年幼的慕容夜不以為然地瞥了一眼滿臉擔憂的徐翁,徑直向廳內而去,端起一盆桌上擺設好的水果自顧自地吃食起來,眼神掃過艱難跟在身後的徐翁,口齒不清道:“你忙你的事,不用跟着我。”
徐翁卻仍矗立原地,誠惶誠恐艱難道:“少主,您就這樣站在大廳裏,若是門主回來了,恐怕……”看着慕容夜冰冷的眸子,聲音細小如蚊子,低着頭自語着後話:“免不了又要挨一頓懲罰。”
慕容夜随意坐在廳內椅子中,捧着果盤似笑非笑地注視起眼前惶恐的徐翁,嘲弄道:“若他不暢快,這罰已算輕的,徐翁又有何擔憂?”
徐翁似乎真着急了,連忙走至慕容夜身旁,将他手中的果盤一抽,正色道:“我的好少主,您看着徐翁一把年紀,就別再為難我這老人家了,門主可是您的親爹,您怎就老和門主過不去呢?這打在您身上,哪有不疼在爹娘心?”
卻見慕容夜右手一揮,徐翁手中的果盤頃刻間被掀飛落地,目光陰寒不似同齡孩子般天真無邪,眸子緊盯徐翁,森冷道:“我沒娘,至于爹,我也從不知這所謂的爹與外人有何區別。”
徐翁心一顫,想到:“果然,在少主的心目中早已将門主視若旁人,但,他還這麽小,若是內心仍這般冷僻不可琢磨地将自己封閉起來,恐怕長大後勢必會心裏扭曲?”
眼前滿是擔憂的神色,讓慕容夜不由得蹙眉,撇過臉下了椅子即向廳外而去,臨走時冰冷的話音道:“別用那種悲涼、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我不需要。”
廳外傳來‘撲哧’一聲輕笑,語若流莺聲似燕,女子的笑聲中卻未夾雜任何輕視之感,逗樂道:“雖然男人要頂天立地,可是太要強小心将來讨不到媳婦。”
“誰?!”慕容夜尋聲望去,卻見遠處一名女子緩步漸近,直到女子立于跟前,才詢問道:“你是誰?”
女子一雙丹鳳眼在慕容夜身上來回打量,似嘆氣失落般感慨道:“再過個五六年,不知要有多少女子葬送在你這張俊俏的容貌中。”見慕容夜冷冷看向自己,卻不答話,不由得撇嘴無趣道:“小小年紀這這般少年老成,真不讨喜。”
慕容夜森冷依舊,女子的話聽在耳中并不十分明白其中含義,然而,那句真不讨喜,慕容夜還是聽明白了,臉寒着凜然道:“你還沒回我的話。”
女子眉梢一撩,好似不解道:“話?什麽話?”看着眼前面色依舊的慕容夜,失望道:“小鬼,你這張臉能變一下嗎?面癱的臉、孤傲的性子、大男子主義的思想,雖然你的将來會有女子沖着這張俊俏的皮相而來,可若你想尋一個內外兼修的女子為妻,就依你現在這幅德性,可是萬萬尋不到的。”頓了頓,似說教道:“男人嘴巴一定要甜,要像抹了蜜一般,讓女人即愛又恨,最終死心塌地跟着你,這才不枉費你這張皮相。”
眼前這名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怪女人,讓慕容夜終蹙起眉頭,然,因聽不懂女子所言,卻不願向她追問此話何意,只是轉過身即想返回住處。
女子見慕容夜頭也不回地走了,笑嘻嘻地忽然道:“師兄,小夜真可愛。”
聽見這話,慕容夜腳步停滞不前,愕然地回頭看向女子,卻見遠處忽然多了那個應該被稱之為爹的男人,正緩緩走向女子。
慕容邪未看一眼慕容夜,只是對着女子溫聲道:“往後你便可安心住在這裏了?師兄何時讓你失望過?”轉過頭終于正眼看向慕容夜,淩厲道:“她姓顧,名傾顏,是你的姑姑。”
然而,慕容夜絲毫未賣給親爹面子,只是眼神落在顧傾顏身上,忽變得不削,即轉身離開……
“孽子!”剛要發火的慕容邪便被顧傾眼攔了下來,溫柔的笑容看着慕容夜離去的背影道:“小夜還是個孩子,師兄就不要與個孩子計較了。”
徐翁喜笑顏開地迎上來,對顧傾顏恭敬行禮道:“有顧小姐在,将來逍遙門可要熱鬧多了。”
顧傾顏卻在廳內緩踱着步子,打量起陳設,感慨萬千地嘆氣道:“這裏一如既往未有絲毫改變。”忽然看向慕容邪道:“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不,師妹,你回來了,這裏一如既往等待着你歸來,只要你願意,我們依然可以回到從前。”
顧傾顏搖搖頭,看向廳外的院子,苦笑道:“怎麽會一樣呢?當年,我與你幼年戲耍林木稀缺的小院,現早已枝繁葉茂。你的孩子都這麽大了,而我……”頓了頓,好似憶起往事,話音帶着一絲輕顫道:“他比小夜要大上一歲,算算日子,也該到他生辰了。”忽然背起慕容邪擡起玉手拂着被水汽模糊的眸子。
“師妹,若你願意,我便想法子将小隐接回你的身邊。”
顧傾顏忽驚慌道:“不!”眼神中盡是悲涼:“我不是一個好母親,小隐是不會原諒我的,讓他留在那吧,那裏很好,有疼愛他的人,我這個母親只是一個多餘的外人。”頓了頓,好似想起什麽,又道:“師兄,小夜可是居住在未然居?”
慕容邪點了點頭,不解道:“是在未然居,怎麽了?”
顧傾顏但笑不語,想着:“未然居與我居住的若水閣只有一牆之隔,那孩子自幼喪母,今兒個瞧他看師兄的眼神,想必兩人相處不歡,這也難怪,師兄那性子,哪會照顧孩子。”心中念着剛離去的慕容夜,對着慕容邪卻未再多言,只是閑話家常說着過往趣事,好似當年無憂無慮的日子又回來了。
對于顧傾顏的到來,慕容夜早已視為過客淡忘在腦海中,依然過着足不出院的日子,天還未亮,已起身自行打理一切,剛入春的早晨依然寒冷刺骨,單薄的身子剛從屋內走出即被寒風刮得直打哆嗦,腳步卻未退縮,毅然走向空蕩的院子……
冷風依舊刮着,孩童卻在不斷揮拳下,汗水早已沁濕衣裳,而一顆大樹後,提着食盒籃的顧傾顏眸子中寫滿欣慰,想着:“天才剛亮,這孩子沒人督促卻早已起身練武,看那沁濕的衣裳,想必是已練了多時。”
慕容夜終于停止揮拳,袖子一抹額上汗水,撐着膝蓋大口喘氣,想必早已累壞。
此時的顧傾顏含着笑從大樹後緩步而出,哪知剛走出,慕容夜滿是戒備的眸子一望,看見來者時,疑惑一閃而過,好似被逮個正着驚慌失措地跑開了。
一路緊随其後的顧傾顏,看着眼前緊閉的房門遲疑片刻,玉手才輕敲着數下房門呼道:“小夜,姑姑給你帶了糕點,你練了一早的拳,想必餓壞了吧?”然,敲了數下,屋內寂靜如初,顧傾顏似放棄地收回玉手:“那姑姑将糕點放在屋外,你出來便能看見。”
屋內靠在房門邊的慕容夜耳朵豎起,果然,一會即聽見顧傾顏腳步漸遠的響聲,輕啓房門探頭探腦地看着長廊,未見顧傾顏的身影,才将視線落在門口處,然而,放置地板中的食盒籃竟是敞開的,籃子裏盡是些看起來美味可口的糕點,慕容夜似嘴饞地咽了咽口水,眼珠子轉了轉一瞥嘴終忍不住嘴饞,将食盒籃提進屋裏,房門随即緊閉。
至此,每日慕容夜練完功總能看見食盒籃,而那位奇怪的女人卻再也沒出現過,直到一日慕容夜早起時,忽感身體不适,拳還未練完,便昏倒在院子裏。頭腦脹痛昏昏沉沉地感覺到有人抱着自己,用着深深烙在腦海中那位老婦的方式對待自己,那次管馬廄的老婦為她摔傷的兒子寶平包紮傷口,親着他的臉蛋,将委屈嚎嚎大哭的寶平摟在懷中,這親昵的場景曾讓慕容夜看的不知為何眼紅,但深知絕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只是今日迷迷糊糊中卻發生了,本能地鑽進顧傾顏的懷裏不願放手。
慕容夜再次醒來即看見顧傾顏坐在床邊笑盈盈地注視自己,那目光溫柔、慈愛,讓從未感受過關懷、內心深陷黑暗的慕容夜陷在其中,她的笑容就似璀璨奪目的曙光,讓慕容夜的目光如何從此挪開?
顧傾顏用手背探了探慕容夜的額頭,才柔笑道:“還好燒退了,肚子定餓了吧。”将躺在床中的慕容夜扶起,再端過床邊放置的小米粥,湯匙攪了數下才喂起慕容夜。
哪知慕容夜剛吃一口,眼眶中竟溢滿淚水,吸了吸鼻子,擡手掩着眼睛,沙啞地話語道:“徐翁說過——男兒流血不流淚。”
顧傾顏将慕容夜的手臂拿了下來,手指拂過那雙通紅的眼睛,溫聲道:“即使是男人也有哭的權利,只是他們往往将懦弱的一面隐藏起來,再通過別的途徑發洩出來。但是小夜在姑姑面前不需要隐藏,因為姑姑會陪着小夜度過你最難受的時刻。”話盡,将慕容夜輕輕抱在懷中,拍起他的後背。
懷中孩子的小手緊緊環在顧傾顏的腰間,身子一動不動,只是顧傾顏能感受到胸前的衣衫已被淚水沁濕,涼了心。
往後的日子裏,慕容夜總是甜甜地喚着顧傾顏:“姑姑。”那雙孤寂不符合年紀的眸子開始有了神采,亦像同齡孩子般粘着顧傾顏不願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