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穿着濕漉漉的衣服下樓後, 祝清晨在大廳問老板娘借了手機。

撥通姜瑜的電話, 果不其然聽到對方焦急的聲音。

“你去哪了?這麽晚還不回來,電話也沒一通,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餘光掃到老板娘想笑又沒笑出來的表情, 她站遠了些, 有些尴尬。

“朋友從國外回來, 今晚大家聚一聚,就不回來了。”

姜瑜一頓,“朋友?就是剛才在院子外頭那個男的?”

“……對。”

“那大家又是誰?”

“就一堆老朋友, 說了你也不認識。”

這麽多年, 她來來回回就童豔陽一個關系緊密的朋友, 在滄縣哪來什麽老朋友?

這一點, 她知道, 姜瑜也知道。

于是姜瑜沉默兩秒, 用聽不出語氣的聲音問她:“祝清晨,你應該知道, 兩個人不算大家吧?”

“……不都說了還有別的朋友嗎?”

“是嗎。”姜瑜明擺着不信, 又默了默, 似在隐忍,最後若無其事叮囑一句, “你也這個年紀了,多的媽媽也不說什麽, 唯獨一點, 就提醒你一下, 做事要想想後果,不要出了什麽岔子自己都承擔不了,所以要做好安全措施——”

“媽!”

祝清晨适時打斷了她。

和父母讨論這種事,真是世上最尴尬的事,沒有之一。

她扶額,風從門窗湧進大廳,身上一陣陣發冷,凍得她直哆嗦。

“不跟你多說了,總之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姜瑜似乎嘆了口氣,聲音輕了幾分,“以前對你關心不夠,是媽媽的錯。現在想關心了,又無從下口,你也不太接受……”

“……”

“清晨,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不是那種保守死板的人,雖然弄不明白你們年輕人現在的想法,但你只要保護好自己,其餘的,媽媽也不過分幹涉。”

祝清晨而耳邊傳來姜瑜若有似無的嘆氣聲,心髒滿滿緊縮成一團。

挺心酸的吧,母女之間到了這個地步。

想關心彼此,她說得艱難,自己也聽得默然。

“……我知道了。”她說了再見,把手機還給老板娘。

仍是沒忍住嘆氣,拖着疲憊的身軀往樓上走。

那上頭,可還有更棘手的狀況在等着她。

客棧是仿古建築,木質階梯,木質雕花門。兩側的廊燈是鐵質燈盞,清輝幽幽。

踟蹰着站在門外,祝清晨遲遲沒推門進去。

薛定給她留了門,透過門縫,室內嘩嘩的流水聲清晰可聞……他在洗澡。

好容易醞釀好了,推門而入,卻又恰好撞見他從浴室出來。

薛定赤着上身,腰間圍了條浴巾,頭發濕漉漉搭在面頰上。

他倒是鎮定自若,“打完了?”

“打完了。”

“嗯,趕緊沖個熱水澡,免得生病。”他伸手去拿桌上的水壺,在紙杯裏倒了滿滿兩杯熱氣騰騰的沸水,“剛燒的,先給你晾這,等你洗完就差不多能喝了。”

他的态度太尋常,仿佛兩人還在以色列似的,同處一個屋檐下,你過你的,我過我的,共同生活,卻又互不幹涉。

她心裏也稍微松坦了些,點頭,脫去濕漉漉的鞋子,換上房間裏自帶的拖鞋,往浴室走。

可仍是不自在。

浴室的玻璃是磨砂的,雖看不真切,但能影影綽綽看清輪廓。

隔着玻璃,她看見薛定在桌前,端着水杯吹氣。

微微一頓,轉身,強裝鎮定窸窸窣窣脫衣服。

她知道,他能看見她。

看得見她垂首洗頭的姿勢,看得見她往身上抹沐浴露的樣子,看得見……她身體的輪廓與弧度。

大概是心裏有顧慮,這個澡洗得飛快,她用浴巾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深吸一口氣,出了浴室。

空氣已然有了溫度,不再同她進浴室前那般陰冷。

她擡頭看了眼正呼呼吹氣的空調,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功不可沒。

屋內依然是仿古風格,烏木地板,烏木燈盞。

正中是張木質雕花大床,四周還垂着輕柔的紗幔,夏天是蚊帳,冬天則是……情趣。

她攥着浴巾接合處,怕松了,遲疑地站在那,沒動。

薛定坐在離她較遠的大床一側,也沒擡眼看她,只隔了層紗幔,輕描淡寫問:“不好意思?”

“……”她不說話,并沒什麽勇氣掀開紗幔坐進去。

太暧昧。

□□靜。

太慌亂。

太叫人惶惶不安,心裏沒個着落。

薛定垂眼輕笑兩聲,又問:“怕我對你圖謀不軌?”

她長嘆一聲,終于伸手拉開床簾,“我是怕我自己把持不住。”

說罷,也不去看他,只攥着浴巾鑽進被子裏,将自己捂得嚴嚴實實。

客棧裏有一股濕冷的味道,不算好聞,好在被子與枕頭都算幹淨,有淡淡的橘子味。頭頂是影影綽綽的紗幔,屋子裏寂靜得只剩下她一個人的心跳聲。

反正她也聽不見他的。

她平躺着,身側就是未着上衣的薛定。

雖然下半身系着浴巾,但她知道,他和她一樣什麽都沒穿。

其實祝清晨并非拘泥于小節的人,和他還未相熟時,她就已經敢脫掉外衣,只着胸罩在雨中疾行。那個黃昏因洗冷水澡而凍得渾身僵硬時,他将她抱去床上,用體溫捂熱她,她也只是一時拘謹,很快便想開了。

不過是情勢所迫罷了。

皮囊與**,從來都束縛不住她。

可是人這種奇怪的生物,不認識時放得開,越相熟,卻又越拘泥于這樣那樣的繁文缛節。

要換作現在,她約莫再也不敢只穿胸罩,在他面前大步流星走一遭。別說胸罩了,就是讓她穿點露肉的,大概也會不好意思。

她聽見他微微一動,在床頭關了燈。

室內陷入一片黑暗。

窗外頭有路燈光,遙遙而來,将室內一切都照出個模糊的輪廓。

被子裏只有她,他在外頭,并沒有進來。

屋內即使開着空調,溫度也還沒高到足以和衣而睡、不蓋被子的地步。

祝清晨平躺着,睜開眼望着頭頂的紗幔,“……薛定,你不蓋被子?”

他的聲音就在耳畔,“我沒蓋被子,你都這麽渾身僵硬,如臨大敵了,我還敢進來嗎?”

明明是平靜的陳述,聽着卻像在調侃。

祝清晨笑了兩聲,終于抛開束縛,拉開被子一側,“那你進來吧。”

剛說完,她又忽然意識到什麽。

他說不進來。

她讓他進來。

……

這種進不進來的話題,真是叫人浮想聯翩。

很顯然,薛定也不是什麽好好先生,思維發散速度和她一樣快。他接過被子一角,和她保持距離,随意搭在身上。

“……這還是第一次,有女人主動讓我進來。”似笑非笑的口吻。

祝清晨:“那你以前,都是霸王硬上弓?”

他頓了頓,一絲不茍回答了這個問題:“常年在外,顧不上談情說愛,也沒機會霸王硬上弓。”

下一句,“——通常情況下,都是霸王硬上手。”

祝清晨沉默兩秒鐘。

“你是說,打飛機?”

她的專業名詞令他忍俊不禁,從胸腔裏發出幾聲愉悅的笑,換了個姿勢,側卧,隔着一小段距離,正對她。

“你非得說這麽直白?”

“那你要我怎麽委婉含蓄?”她側頭看他,不以為然,“男性與右手之間不得不說的運動盛事,單人活塞運動,還是左右手操?”

薛定思索兩秒,“你可以說,日本人。”

祝清晨笑得整張床都在抖,“……是挺委婉的。”

同在一張床上,她動,連帶着他的身體也微微晃動起來。

雕花大木床一晃,透明的紗幔也跟着輕輕飄搖。

這感覺,挺奇怪的吧。就好像兩人明明沒什麽牽絆,可她的動作卻變成最細微的藤蔓,到底是牽動了他。

室內還算暖,她蓋得太嚴實,頭發濕漉漉在腦袋底下壓着,也難受。

沒那麽拘束了,她就微微拉開被子,把手臂伸了出來,小心翼翼将頭發披散開來,不再枕着。

透過窗子外頭進來的光,薛定瞧見她纖細的手臂,像是柔軟的水草一樣,一彎,一招搖,鴉青色的長發就在素白的枕頭上蔓延開來,仿佛暈開的墨點。

薄被就搭在她身體上,手臂壓下去,落在兩側,更壓出胸前明顯的起伏。

他知道,隔着薄被,底下還有條圍得嚴嚴實實的浴巾呢。可說來古怪,有時候看到裸↑女,反倒沒什麽反應,這種明面兒上什麽都不露,而意境上卻叫人想入非非的場面,才叫人心頭一動。

他側過頭去,換了個平躺的姿勢。

祝清晨卻睡不着,還跟他說話。

“你沒談過朋友?”

“沒有。”

“讀書的時候也沒有?”

“沒有。”

她不大信,“我聽喬恺說過,你是中傳畢業的吧?這模樣,這本事,還一天到晚日天日地的,這不挺招人的嗎?”

薛定笑出了聲。

這女人的誇獎,從來都聽着像埋汰。

但夜太長,他也沒有睡意,索性坦白說了。

“讀書的時候不開竅,對這事沒心思,也覺得沒意思。大學之後,身邊人都開始談戀愛了,我也嘗試了一次,結果失敗了……或者可以說,壓根就沒開始。再後來,職業緣故,也就不去考慮這事了。”

祝清晨起了好奇心。

“你那嘗試,怎麽就還沒開始就失敗了?”

他笑,“大三那年,有個條件不錯的女生來告白,我沒直接答應,想着先接觸一下吧,哪知道我跟她談彼得·阿內特,她跟我談約翰尼·德普。學期論文,我做的是阿富汗戰争,她做的是歐洲男模。平常約出去玩,她喜愛ktv酒吧一類的場所,我耐着性子去了幾次,最後發現,還是枯燥乏味的圖書館和臭氣熏天的球場更适合我。”

“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你提的分手?”

“壓根沒在一起過,婉拒幾次邀約,對方自然明白了。”

祝清晨笑出了聲。

“就沒考慮過,說不定只是人選不合适?換一個試試不就行了?”

薛定沉默片刻,語氣略蕭索,“起初想過,後來就覺得,我這輩子,大概就适合孤家寡人,亡命天涯。”

聽出他話中的情緒,她一愣,“為什麽?”

薛定側頭看她,适應黑暗後,反倒能看清她最細微的表情。

此刻的祝清晨,安安靜靜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在黑夜裏光彩奪人。

“……我不是個安分的人。”

他生在老北京大院,父母都是衆人口中的高級知識分子,自他年幼起,就四處奔波。

他的童年是跟着家中的老人度過的。

老爺子是空氣學專家,愛看新聞,關心國家大事。遂他這當孫子的,每晚都聽着老爺子念叨時政,閉眼睡去,大清早又聽着收音機裏的國家大事,睜開眼來。

老太太在名校任教,是世界文學領域的老資格,別人讀書認字都從“鋤禾日當午”開始,他的啓蒙教育卻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卑鄙的靈魂擺脫壓迫後便要壓迫別人”啓程。

他說起童年來,普通話裏也帶上了老北京的味兒。

從前祝清晨沒覺出來,大抵是因為他搞新聞,也曾糾正過那口京腔,如今随意起來,也染上了一星半點的調子。

挺好。

薛定說:“我自小就不愛跟人混一塊兒,總覺得身邊的人,相處一時可以,時間一長,秉性脾氣都摸了個底兒透。”

你瞧瞧,他說底兒透。

這詞她反正不會用。

他又說:“一旦摸清楚別人的脾氣,就覺得有些乏善可陳,你的所有舉動會得到什麽樣的反饋,你都一清二楚。他人心中想什麽,自私自利的,卑鄙陰私的,全看在眼裏。”

“同一個地方,也不願待太長。平靜的生活是一潭死水,總覺得生活在一成不變的日子裏,人都會變成涸澤之魚,起初還想擺擺尾,到後來就跟在泥漿裏似的,游不動了。”

所以後來,他成了記者,又從記者成為了戰地記者。

老爺子的新聞教育功不可沒,老太太的文學大義也勞記在心。

在烽火連天的世界另一端,他看見了太多超越個人情情愛愛的慘烈景象,然後就再也回不到平凡的歲月中去。

“……索性不談了。我這職業,高危,不安定,談了也是平白無故浪費別人的時間。更何況,也沒人願找我這樣的。因為外表、外在條件,一時受到吸引,但凡了解了我的職業狀況,恐怕也都避之不及。”

他的聲音在耳邊,低沉,柔和。

不同于那個奔波在烽火中的男人,亦不是那個英勇沖上前線的戰士,這樣的薛定,忽然間變得很有生活氣息。

是圍着圍裙在廚房裏替她做飯的人。

是趴在沙發上等她買藥歸來,結果自顧自睡過去的人。

祝清晨聽他說着話,忽然間忘卻了環境,最後的一絲顧慮也沒有了。

他們躺在一處,未着衣衫。

但那似乎也沒什麽要緊的。

反正她在黑夜裏望着他,看他微微開合的嘴唇,看他隐隐顫動的睫毛,看他英俊的側臉,聽他低沉的嗓音……

她盯着那開開合合的嘴唇。

心底忽然有了一小團,上下竄動的火。

慢慢地,尾音游移着,問出一句。

“那我呢?處久了,也覺得乏善可陳嗎?”

男人一頓,側眼看她,輕飄飄的一眼。

“你?”

那音調,似笑非笑往上揚了揚,勾得她心癢癢,呼吸都屏住了。

“對,我。”她還強裝鎮定。

下一刻,他笑了,眉眼間帶着風流雲散的意味,“你不記得了?我在以色列就說過,祝清晨,你的腦回路有異于常人,我看不透。”

他看不透她。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至少她在他眼裏,并非乏善可陳的那一類?

說不上來為什麽,她倏地笑出了聲來。

他明明沒在誇她,明明說她腦回路不太正常……可她就是笑了出來,一聲接一聲,胸口有什麽東西,煙花似的,砰地一下炸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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