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旭日東升, 天剛露出一點點的白,宿舍裏的人都陸續起床了。他們高二第一輪複習就已經全部結束, 到了高三這時候, 大家對高考卷已經熟悉的如同吃白米飯。

該保送的人也都拿到了保送名額。剩下的他們,最後幾個月繼續沖刺高考。

光剛從雲層透出,便被飄過的烏雲遮蓋住了。

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最近的一次模考, 季若雲成功擠掉了江昱,排到了年級的第四名。

她撐着傘走在路上, 目光流連在學校的一草一木上。小雨打濕了柳條, 在風中微微擺動, 顯得更加青翠欲滴。遠遠看去,細雨絲就像一層淡淡霧氣,籠罩着這所百年老校。

季若雲知道自己沒有什麽競賽天賦,她一開始就瞄準着高考。

報考了中國頂尖學府。只寫了第一志願,沒有再填別的。

這是三年時間,她在尖子生堆裏打滾,白紙鉛字堆中磨出來的自信。

臨近高考, 季若雲心情很好的事情有很多。

最高興的就是在這個月, 她身份證上的年齡已經成年了。就意味着, 她已經有公民的權利和義務, 不再需要法定監護人。

季媽媽留下的兩套房子,在姐弟兩人名下。

現在親戚們不但無權買賣, 連房租錢他們都拿不了了。

戈秦文前幾個月就回國了。她申請的國外大學,第一批錄取名單剛放就錄上了。

她回國之後, 火速地拿了個駕照。然後開着家裏最不值錢的頂配小寶馬,天天吃吃喝喝,到處游玩。

順便每個星期來附中,接季若雲回家。

“雲雲,你真的不跟我去考前放松一下?”戈秦文早就會開車,她拿到駕照的時候,一起發下來的實習貼紙順手就扔進了駕校門口的藍色垃圾桶裏。

車好技術也好。

季若雲坐在副駕駛,看着她轉彎上高架,時不時還超超車,熟練的就跟駕齡十年了一樣。笑道:“我對網吧這些,沒興趣。”

戈秦文心道,她說的泡吧可不是泡網吧啊。

“好吧,好吧。我就怕你太緊張了,千萬別有壓力啊,你就随便發揮一下,就能在考場大殺四方了。”

季若雲突然想起來:“你還沒告訴我,準備去什麽學校?”

“現在手裏有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加州大學洛杉矶分校,還有個加州大學歐文分校。耶魯和哈佛都把我塞在了等待列裏……”

她不由罵了一句,才道:“我靠,那麽久了,拒也不拒。都眼巴巴等着我老子給他們捐樓呢。”

“那你想好去哪個了沒?”

“再等兩個月,要是哈佛耶魯不要我,”戈秦文沉吟了下,說道:“就準備去伯克利了,反正我在加州車也有房子也有。”

“要捐很多錢嗎?”

季若雲有點意外地看她,說道:“哈佛耶魯的名氣總是比伯克利大啊。”

就像清華北大和浙大。

浙大不差,但能去前者的幾乎不會去後者。

“我不靠學校的名氣吃飯,更不會移民留在美國。有這捐樓的錢,為什麽要拿去給資本主義做貢獻。我回國捐個希望小學的錢才花這十分之一的,憑什麽要給美利堅!”

季若雲點點頭,笑着表揚她:“戈秦文同志,很有思想覺悟啊。”

念了三年美高,戈秦文整個人都變成了小粉紅。

她聞言,微仰着下巴,說道:“那是當然。我可是共産主義接班人,要給祖國建設添磚加瓦的。”

“你早就不戴綠領巾了。”季若雲止不住地笑,逗她道:“黨歌會唱嗎?”

“……”

戈秦文呲牙咧嘴地道:“季若雲同學,你不也還沒入黨。”

“我成績好,大一就可以入黨了。你就……”季若雲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後半句不說了。

她大一人在美利堅,拿什麽去入黨。

“季若雲,你變壞了!”

她們笑鬧一陣,戈秦文忽然正色道:“我前幾天,無意裏聽到周輔陽消息了。”

季若雲不由愣了一下。

“他怎麽了,現在在什麽學校?”

算算時間,周輔陽兩年前就大一了。按照他的成績,考上那些美國常青藤肯定是穩穩妥妥的。

然而,戈秦文一句話,把季若雲的猜測全打散了。

“他念的是國內的大學,現在大二。”

“啊?”季若雲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問道:“怎麽會是大二?而且,你們美高念完,還能回來讀國內大學嗎?”

“不能。”戈秦文一腳剎車,又單手打方向盤,一把倒車進停車位。

“他沒有念完三年美高,最後一年家裏出了事,很嚴重的大事。他直接就回了國,然後轉去B市念了半年高中。那年高考失利,又複讀了一年。”

輕飄飄幾句話。

季若雲聽着沒什麽真實感,又覺心驚。

家裏是出了什麽大事,才會讓他學業都顧不上了。

成績那麽優秀的周輔陽,竟然會高考失利再又複讀。她心中跳快了些,“那他現在怎麽樣了,考上的是什麽學校?”

戈秦文嘆了一口氣。

季若雲一下心緊,聽她說道:

“你要知道,美國高中學的東西,跟國內根本是不一樣的。跟別說他家裏出事,頂着那麽大的壓力,加上複讀的時間,也才上了一年半的高中。”

季若雲想了想,試探地道:“那普通的本一,總能有的。”

“是一本啊,”戈秦文轉過頭,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唇角忍不住地揚起:“是清華大學!別擔心啦,剛剛擔心死了吧?心裏砰砰地跳吧?”

她說完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趴在了方向盤上。

“……”

季若雲無語了,不明白她有什麽好笑的。“他是我學長,我擔心下他怎麽了。”

“對對對,不怎麽!”

但她還是笑,笑得讓季若雲有點火冒。

……

季飛也已經長成了小少年。今年初中三年級,正準備中考。

季若雲成績好,哪怕比季飛要先一步高考,也還能抽空教教他功課。

“在同圓和等圓中,”她在草稿紙上列下知識大綱,幫他整理框架思維:“相等的圓心角所對的弧相等,所對的弧……季飛?”

季飛不時地點頭,但心思不在上面。慢半拍地道:“啊?”

“你有沒有在聽。”

“在啊,當然在聽。”

季若雲冷笑了下,說道:“那你把這個知識點重複一遍。”

季飛讷讷地照着紙念了兩句。

“專心一點,”她卷起書敲他頭,說道:“快考試了,還在想什麽呢?”

他嘟哝道:“你也不要考試了,自己專心複習呗。”

入夏的天燥熱,外面蟬聲還一陣一陣地怪叫。

“我考完試不會留在這裏的。”她本來就有點心煩,見季飛這種态度,更加心裏冒火,語氣不善地道:“你好歹進個靠譜學校學點東西,別總想別人來替你操心!”

季飛很平淡地道:“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麽……”見他不痛不癢的,季若雲心中有一股煩躁。又見他那麽熱的天還穿着連帽外套,不由道:“你都不熱啊?”她順手想給他扒下來。

那麽大一個男孩子,還怕曬紫外線?

她只拽了半邊袖子,就被他拽回去了。

季飛一躲,臉上有一絲驚慌,說道:“我不熱,你別管我。”

“……”

季若雲愣住了。

她旋即心裏一抽,盯着季飛的眼睛,問道:“你是怎麽回事?”

被她看見了。季飛垂臉不說話。

左邊袖子往下拽的時候,露出了一條條青紫的痕跡,像是被人拿棍子打的。

“你跟別人去打架了……”季若雲說了半句,知道應該不對。他的初中雖差,老師卻管得很嚴格。二伯更是恨不得盯到他的錯,好跟季若雲來要賠錢。

“是二伯,他打你了?”

季若雲睜大了眼,說完自己也覺得震驚。“你先把衣服脫了,然後趕緊把事情講清楚。”

“……”

季飛還是沉默。

“季飛,你可以不說話。我大不了浪費一點時間,去你的學校問問,再去二伯家問問,總能知道個大概了。你是要自己說,還是我去查清楚?”

書桌是直面陽光的,季飛垂着臉,他額前的發有點擋眼睛,也投下了一片陰影。抿着唇,鼻梁很挺。目光直直盯着放膝蓋上的雙手,彎着腰坐在椅子上。

就這樣,無聲地和季若雲強着。

“你又是為了奶奶,跟二伯他們吵架了?”季若雲冷靜下來,猜道:“他打你,是誰先動手的?”

“……誰先動手重要嗎。”

半響沉默,他總算開口了。

“很重要,誰先動手誰就輸了。”季若雲把他的臉掰了過來,盯着他的眼睛,說道:“你不要先動手,這叫匹夫之勇。你動點腦子,季飛。”

“我不是沒腦子,”季飛拍開她的手,語氣很低帶點沙啞,“我能有什麽辦法。書讀不進去,你還不讓我去打工。二伯還在惦記媽留下的錢呢……我住他家裏,我有什麽辦法。”

“……”

季若雲一下說不出話來。

他以前是多飛揚跋扈的小孩。家縫變故,寄人籬下。這短短幾年裏,她以為擔了大部分的責任,也自認為把季飛安排妥當了。

誰知在她沒注意到的角落,生活的艱難還是一點點的,在磨掉這個孩子的脾氣棱角。接下來,骨氣和眉眼的靈氣也不會留給他了。

最後只會,背脊越來越彎,眼中染上精明市儈。

變成和季家人一樣。

也不是沒注意到他的越來越沉默,季若雲只是潛意識地,忽視掉了。

提到二伯時,他眼裏的不屑和厭惡。還有兩個堂弟神色裏,對季飛越發的嘲諷和輕視。

她只當是季飛不聽話。對兩個堂弟,反正季飛也不是肯吃虧的人。

直到今天,看見他長袖下的一身青紫棍痕,季若雲才完全睜開了眼。

季飛……他在二伯家過得真的很不好。

“姐,你成績那麽好,肯定能上好大學。我不一樣,就算塞錢去念高中,也照樣念不好的。家裏也沒什麽錢,不要浪費了。”

原來不知什麽時候,季飛也是會忍了。

他不抱怨,也不告訴她。用自己的辦法生存着。

季若雲有一種複雜內疚,錯愕又感嘆的複雜情緒,糅合在一起。媽媽一死,她靠着成績好躲進了學校,兩耳不聞窗外事。季飛寄養在親戚家裏沒人護着,變成可以欺負的人了。

她的親弟弟,她沒有想好好護着他。

“……”

季若雲很久沒有說話。

壓在她心裏,又堵又澀。沉重的說不出話來了。

季飛忍不住擡頭,想看看她是什麽表情,然後一愣。他連忙的,有點磕磕絆絆地道:“我……我錯了,我會好好考試的。答應你,好好念書還不成麽……”

季若雲嗯了一聲。

“所以姐…姐你別哭啊。”

窗外,煩人是蟬聲還在叫。

季若雲眨了眨眼,把喉嚨裏的苦澀憋了回去。揚唇笑道:“你說誰哭了?”

季飛瞅着她,沒敢說話。

“等過兩個月,你就從二伯家裏搬出來吧。學還是要繼續上,你可以跟我去B市上學校,或者留在這裏也行,你不小了,可以自己一個人住了。”

季若雲手撐着桌子的邊沿,說道:“要選哪個,你自己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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